没本事的放牛仔,是外婆下辈子还想嫁的人|人间
我不后悔,就算重新再活一遍,我还会嫁给他。
配图 | 《隐入尘烟》剧照
自外公走后,我妈每年都要把外婆从乡下接来城里小住一段时间。
城里虽热闹,外婆在这却不认识几个人,我担心外婆来城里之后比在乡下更孤独,总会想办法多陪陪她。一日,我调休了半天提前回家,见到外婆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着无声的电视,像是在打盹儿,又像是在走神。
我进屋坐在她身旁,轻声问她:“在想什么呢?连我回来了都没发现。”
外婆哧哧笑着:“想到我和你外公刚买电视的时候,连怎么开声音都琢磨了半天,现在想来可真傻!”
我看她难得开朗的样子,忍不住逗她:“那时候日子是怎么样的呢?”
以下内容整理自外婆的自述。
1956年,我出生在浙江的一个贫穷的乡里,是家里的大姐,后来又陆续有了两个弟弟。家里为了供两个弟弟读书,托人给我介绍对象。
1974年,经中间人介绍,我认识了邻村的叶宗元。听说对方家以前是个地主,我去见了一面,就是个沉默寡言的放牛仔,我不愿意,中间人问:“干嘛不愿意?”
我很干脆:“看不上眼。”
中间人揶揄道:“过着过着就看上眼了。”
那个年代到了年龄就嫁人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了,我妥协了。那年,我18岁。
嫁过去之后,对方和我想的一样没什么本事,只会干干农活放放牛,高兴了喜欢喝酒,酒喝多了就喜欢说大话。
生活里头都是鸡毛蒜皮的事,也许是我打一开始就嫌弃他没本事,结婚后经常会因为一些小事就骂他,气头上的时候骂得也难听。他大部分都默默听着,偶尔顶嘴两句也讲不过我。
村里的一言一行传得很快,村里人很快就窃窃私语:“宗元家的婆娘可凶了,惹不得……”
甚至当面嘲笑宗元:“你很怕你家的那位吧?”他嘴硬地回:“我怕她干什么?不怕,那肯定不怕的。”说是这么说,可家里的事情从来都是我说了算,他再不愿意也拗不过我。
两年后,我生了个儿子,特别开心,那时候村里有专门的人给人算八字,说儿子和他爹有点不合,不能直接喊爹,只能叫叔了。
农村人迷信,我不顾宗元的反对打小让儿子叫他叔。又过了两年,家里又来了个女儿,她从小听着哥哥喊爹叫叔,也跟着叫叔了。
孩子爹没本事,干农活也赚不了多少钱,我一个农村女人也只能帮他一起干农活,偶尔给人纳纳鞋垫,凑合着过日子。回娘家的时候,看到两个弟弟都在努力读书,突然觉得生活虽然清苦,但也有盼头。
时间转瞬即逝,两个孩子也慢慢地长大,一起读完小学,眼见着马上就要步入初中了,那时候家里穷,继续读下去只能勉强供一个小孩,我和宗元商量,想把钱都拿出来给儿子。
他沉默了一会问:“那女儿呢?”
“女儿迟早要嫁人,读那么多书也没什么用。”我脱口而出,完全不知道自己也陷入了所谓封建的重男轻女思想的旋涡。
他没应声,我当他同意了。
就这样我怀着望子成龙的期待尽心尽力地照顾儿子,大事小事都帮他安排好,他想要的我也尽力去满足他,殊不知正是这样的溺爱养成了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习惯。当我知道他逃学,和村里那些不读书的年轻人混在一起的时候,我气得抡起棍子,但最后还是没忍心打下去。
宗元从来不管家里的事情,他每天一成不变地种田和放牛,可在我眼里就是窝囊。
我不舍得打骂儿子,但是气又没处撒,见他悠闲地往门口浇着一盆盆兰花,莫名地恼怒骂道:“整天就弄这些花,还不是你从来不管,他才变成这样?”
他叹气,也不说话,我的火就更大了,这件事情说完,又挑其他事情讲他,最后实在没力气了,才听他开口:“儿子不喜欢读书就算了,给女儿读吧。”
有钱难买回头药,学费都花了一大半了,又不能退,哪里还有钱再给女儿读书,我开始有点后悔,眼睛不自觉的红了,一只手伸过来拍拍我的背:“我把那头牛卖掉,还有钱。”
女儿终于如愿上了初中,她成绩很好,特别是数学。每次听到女儿考试第一,我和宗元都在笑得合不拢嘴,可是反观儿子,又唉声叹气。
宗元的牛卖了,我始终过意不去,刚好那时候隔壁在造房子,我偷偷去打零工搬了一段时间的砖头,赚到钱后,立刻去买了头小牛犊牵回家。
只记得那天晚霞特别好看,当宗元看到我牵着一头小牛回来的时候,急着奔向我,问我怎么回事?我如实告诉他,他嘴上骂骂咧咧:“买什么买?我前两天还看到有头母牛怀孕了,说不定不小心生出来就被我捡到了。”手倒是很自然地牵过牛绳。
“有那么好捡,你怎么不去捡一百头来?”这人一高兴就喜欢吹牛。
人逃不开岁月的消磨,小牛也是这般。
牵回来的小牛慢慢成了犁田的老牛,女儿在读书方面也渐入佳境,我当时在想啊,要是日子再稍稍富裕点就该是锦上添花了。
80年代,农村生活实在不富裕,村里人渐渐地看不上了一亩三分地的微薄收入。大家总想着可以发大财,于是盗墓行为开始泛滥。
村里的山头上,王侯大墓是肯定没有的,但是旧时期大大小小的地主墓地倒很多,里面不乏有些银元宝、金首饰。
二弟便趁着这股“东风”加入了一伙盗墓的人。
我回娘家得知他不再继续读书时,问他不读书要做什么?他支支吾吾地说什么也不告诉我们,可我瞥见了他藏起来的银镯子,隐隐约约中感觉到了他走得是一条不光彩的路。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没有再追问。也许,我也在赌。
随着盗墓贼越来越多,国家开始严厉打击。
一天我在家里做饭,有人赶到我家里,让我赶紧回娘家去,说我二弟被抓起来了。
我听到时慌神了,围着炉灶绕圈,前言不接后语地问来人:“怎么办?什么时候?我弟现在还好不?”
那人也擦汗:“嫂嫂,要不先赶过去看看!”我顾不上锅里的菜,连忙搭着他的三轮车赶回去。
眼见着一个个盗墓贼被押着进了大牢,好说歹说他们才让我见了二弟一面。二弟痛哭流涕地一声声叫我大姐,他说害怕自己一辈子蹲大牢,我的心很痛,很后悔为什么当时没有阻止他。
我安慰他不要担心,我去走走关系,让他在牢里不要再惹事情。说完,又连夜赶回去,到家时见宗元一脸担心地站在家门口等我,我和他说了缘由,和他商量办法,最后决定拿出女儿的上学钱去打点关系。
他没说话,一如既往地支持我的决定,只是可怜了我的女儿。做出决定后,他走到厨房,端了一碗鸡蛋羹出来:“先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解决事情。”
我迟滞地接过那碗鸡蛋羹两三口就吞进了肚子里,食物温暖了身体才反应过来:“你吃了没,前面急着回去,锅里的菜……”
“我回来的时候都黑得看不见了,怎么还能吃?我心里想想就知道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情,才让你柴火都来不及拿出来就跑出去。”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脸上总是平淡,仿佛一个局外人。但我能感觉到他内心也是着急的。
第二天,我拿着钱准备去打点,他说陪我一起去,我一股脑将他骂回了田里。等我到了派出所,发现好多人都拎着东西进进出出,一看就是和我一样。
我在门口等了很久,等到没什么人的时候,我故作熟络地开始和所长说话。
可所长一看到我拿出礼品,就连忙谢绝,告诉我这次盗墓的事情上面抓得很严,根本没办法通融,我听得手脚发麻,却还是强撑着笑脸:“不说别的,大家都是老乡,这些东西你拿回去给家里小孩吃,你就帮帮忙照顾下我二弟,别让人欺负他就行。”
那时候坐牢很乱,犯人关进去被欺负殴打是常有的事。我想先把礼品给人家,多多少少可以帮他免些无妄之灾。
后来我听到闲言碎语,说是被抓的盗墓贼都要枪毙,我只觉得两眼一黑,脑袋沉沉。不行,一定要救的,我立即开始收拾行李。宗元看到,问我要做什么?
我颤抖着说:“去找三弟,总得把事情告诉他,让他知道。”
三弟是我们家最有出息的人,他考上了浙江警察学校,那时候没有手机,我和宗元认识的字也不多,要告诉他这件事情只能亲自去找他。我不求他能救哥哥出来,但是总是要让他知道的。
“你去过吗你就去?”宗元有点生气。
我顾不上那么多:“没去过也要去!”
他知道拗不过我,最后说:“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家里还有两个小孩,还有你的牛每天都要拉去吃草。”我果断拒绝,第二天一大早就去坐车,送都不让他送。
就在那个清晨,一个倔强的女人拎着个破旧牛皮袋站在水泥地边等着车,熬过了山路十八弯,跌跌撞撞地只身到了大城市。
出了车站,看到货架上一列列的瓶装水,口干舌燥的我,摇了摇手上满是茶垢的旧水杯。可一瞧瓶装水的价钱,都可以买好几斤肉了。我舔了舔嘴唇,去问售票员警察学院怎么走,售票员是个好人,耐心告诉我应该坐什么车,然后又拿了个一次性杯子给我:“阿姨,那个拐角有免费的热水喝。”
我当时心里一阵温暖,心想,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那时候,我胆子也大,人生地不熟的,但逮到人就问路,路费不够就走路。我当时绕了很多路,还走过十分偏僻的小路,我心里害怕,但不敢让这害怕生根发芽,我总是努力去想开心的事情——等把这件事情解决,回去得攒点钱给宗元重新买头小牛;再吃蛋羹的时候要倒点酱油细细品尝,那样才更好吃;女儿上回考试又是班里第一,她说想要买件新衣……
如是这般,边走边问总算给我找到了浙江警察学校。
校门口有个门卫在嗑瓜子,我走上去用不标准的普通话交流了半天,他好像终于听懂了,叫了个年轻人过来,看样子像是值班的学生。
门卫挥手指指让我和他说,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前面说的他都没听懂。
“阿姨,你找谁?”年轻人十分客气地问我。
我告知了我弟弟的名字,他说刚好认识,于是马上用座机帮我叫人,又招呼我进去,给我泡茶,问我怎么来的。我还没来得及回答,门口就传来了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嘴里嚷着:“谁找我?”
门口有人说:“是你姐姐。”
他听到笑了起来:“开我玩笑是不是?我大姐在老远的地方嘞,怎么会在这里?”
等他一进门,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我突然很想哭,一直压在心头的委屈,涌了上来,几近要忍不住流泪。
他见到我很惊讶:“大姐,真是你啊!你怎么来的?”
我告诉了他自己一个人是怎么找来的,他和他朋友听到都夸我厉害,一个农村女人独自跋山涉水地找到了这里,他又问我大老远赶来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我看他朋友还站在那里,不想说,他拍拍我的背:“不怕,他是我师父,有什么事你直接说。”
我这才知道原来帮我叫人的是他老师,听到他肯定后我就把家里发生的事情全部告诉了他,他听后面色也很沉重,最后站了起来和他老师说:“师父,我还是得请个假回去看看。”
“你跟我过来。”他老师把他叫到外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反正后面他随便拿了几件衣服就和我一起坐车回去了。
回到家后,他也来不及休息,马上去派出所问二弟的情况,回来告诉我,二弟把盗墓来的银镯子和旧钱都归还了,不会枪毙的,就是要坐一年的牢。
我长舒了一口气,保住性命就行。
三弟在家里住了一晚,第二天就赶着回学校。我想让他多住几晚我心里才安定,可他说,这次的事情,他师父帮他了很多,他得回去感谢他。三弟让我不要再担心,派出所那边他已经说过了,会好好照顾二哥的,最后又塞了点钱给我,就这样我送他上了车。
眼见事情终于告一段落了,回去的路上我专门去店里买了两斤肉,这段时间不在家,回去得好好烧一顿给家里的三个吃。
到家门口却不见宗元的身影,以往我在家时,这个时候他总是坐在门口悠悠喝茶。
我进屋往厨房去,瞧见他在灶台后烧火,锅里煮着饭,我叫了两声他才听见,多日的奔走让我的声音略显疲惫。
“回来了。”他惊喜得像个小孩,随即又沮丧起来:“我还以为你没了。”
“我怎么会没掉呢?我多厉害啊!”我边说边去揭锅,发现里面的米饭不湿不干的,一看就没法吃,讲他道:“饭做成这样怎么吃?”
他笑呵呵道:“所以还得你来啊。”
那日晚霞遮不住山头,晚风吹着菜地,溪水流动见证着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的景象。
二弟即将刑满释放那天,我去接他回家。
我本想送他回自己家去,他死活不肯,我想他是怕丢人,就让他跟着我回去。
后来他在我家住了好长一段时间,宗元时常和他唠叨当初我一个人出去的艰辛,如何上下帮忙,语气上带着些许批评他不懂事的意思,却还是掩盖不住他心疼我的本意,以及对女儿无法继续上学的遗憾。好在乖巧的女儿懂事,知道家里条件,从未有过怨言。
时代更迭,商机无处不在。98年的时候,我决定开一家麻将馆,全家先是不解,后又鼎力支持,就这样我的事业也开始了。我们先是凑钱买麻将桌,刚开始只有手动的,后来赚钱了又换了自动麻将机,生意也越来越好。
那几年,我上午做家务,下午晚上开店,宗元白日里依旧去田里干活,晚上来店里帮我。
日子越过越好后,我给宗元买了一辆摩托车。他收到的第一天就不断找借口出门,一下说要去买糖,一下说要送点柴火给他兄弟,随后就听到了摩托车发动的轰隆轰隆声。
我偷笑他,想骑新车就骑,还要故意找那么多的理由,可心里却是甜滋滋的。
就在我以为日子会永远越过越好的时候,老天在不经意间给了我当头一棒。
一个普通的日子,我像往常一般去开店。
那天生意冷清,似乎一开始就预示了要发生坏事。村里人跑到我店里,大喊:“嫂子,宗元骑摩托车摔到林子里去了,大家正在帮忙把他抬医院去!”我全身瞬间冰凉透顶,麻木了片刻,终于强撑着赶过去。
一地的血,拉成长长的一条,害怕地让我不敢迈步。我心里默念“没事的,没事的”,好似这般就可以给我点力气往不远处嘈杂的人堆里挤。
当我看到宗元的小腿几乎折叠到大腿,裤子破得惨烈,与水泥地摩擦掉的肉露出了些许森森白骨时,我再也控制不住地失声倒地。几个人连忙托着我,面色难过地安慰道:“嫂子,嫂子,撑住,先送他去医院。”
我一点力气使不上来,丝毫没注意到眼泪在脸上纵横交错,看着可怜的他被大家抬上一辆面包车,我才缓过来一点跟上去。坐在车上,他昏沉低语着:“痛死了,好痛啊……”
我哽咽说:“别怕,别怕,马上到医院了……”
镇上的诊所医生看了一眼,立刻说:“赶紧送大医院去。”
医生心善,也跟着我们一起去,生怕路上再出什么意外。
山村偏远,可车上每一个人心里都急迫,平常要开三个小时的路程,我们只用了一个多小时就到达了。这一路,我不断祈祷,一定会平安的……
经历了不知道多久的抢救,医生出来点了点头,我才精神起来,不断感谢着。
可他又皱眉:“先住院观察,这条腿保不保得了得看会不会恶化。”
这种关头,能保住命已然谢天谢地,腿保住固然最好,保不住我也会照顾他到老。
好几天后,宗元才恢复意识。
宗元在医院住了近半年,每当他腿有恶化的趋势就被拉去手术,每次的手术换药都伴随着剧烈痛苦,我心疼,拿着饭票去医院食堂兑换饭食时总是捂着嘴,不至于哭出声丢人。许多亲戚朋友来看望,我厚着脸皮向他们借了不少医药费。
待到医生终于说宗元可以回家休养了,听着他叮嘱注意事项,我心里半分不嫌麻烦,只觉得高兴极了。
尽管还是无法下床,宗元也很高兴能够回家。我们都厌倦了住院,医院总归让人觉得冰冷凄凉,比不上家里温暖。
回家后,宗元一直躺在床上不能下地,店里生意我不再管,一日三餐照顾他,空闲了只在家里干活,也在门口的田地里种菜施肥。
头几次换药,我带宗元回了大医院,两头奔波辛苦,但总算等到医生亲口说:恢复得很好,除了以后走路有点跛,其他没问题。
苦尽甘来,老天还是不会为难好人的。
在家里养了将近一年,宗元总算可以下床了,因为腿上打了钢筋,往后无法下蹲,走路也只能跛脚。宗元看得很开,对我笑笑,隔天就拉着牛往田地里去。
刚去的时候我不放心,总是偷偷跟着他后面,被他发现了两人就一起回家,后来渐渐地也就不再担心他独自一人了。
其实,宗元并不是骑摩托车摔倒,而是与一辆三轮车发生碰撞出的车祸。三轮车将摩托车撞倒后,宗元的衣服被三轮车钩住,挣脱不开,人就被硬生生地拖着开了好一段距离,那天一地长血就是这样被拖出来的。
三轮车司机是个来卖货的安徽小伙子,他看见当时惨烈的状况,心里害怕,立马逃走了。我一想起来便生气,把人害成这样,一句话都不说就跑,他的良心呢?
如今宗元已经痊愈,我决定要去法院告他,所有人都劝我:“算了,嫂子,宗元好了就行。”
就连儿子也劝我:“妈,都两年了,拿什么告?别折腾了。”
算了?哪能这么算了?那段时间的苦,难道让宗元白受了?我损失了两年的时间没去开店赚钱,谁来赔偿我们?我让宗元在家好好等着,我们家这个亏是要讨回来的。
他摆摆手:“你去试试,讨不回来也不打紧,我还可以下地干活,就是动作没以前快了。”
结婚以来,他从来没有要求我做过什么,而我做什么事情他也不反对,儿子女儿曾说我太强势了,从来不给叔说话的机会,我有次还问过他,为什么我说什么你都不反驳?他说:“我觉得你都是对的。”
儿子陪我去县城派出所,我们打算翻出当年的案子。
城里派出所不比乡里的,外头看去气派十足,大门有保安守着不让我们进去。我们在城里,一个当差的熟人都没有,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儿子又劝我:“走吧,妈,我们回去吧。”
儿子的胆小让我恨他不成才,我骂道:“要走你先走,我要在这等!”他听到我大声呵斥,或许怕丢人,竟然真的扔下我先回去了。
那天下午炎热得不像话,我躲在树荫底下等待,其实我也不知道要等谁,我只是不甘心就这样回去,于是呆呆地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突然,一声“阿姨?”将我唤回神来,我一看是个穿着制服的年轻女人。
她仔细辨认了我,说道:“阿姨你不记得我了?我小时候经常到你家玩呢。”
我是记不清楚了,但她认识我,我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忙告诉她原委。
她听后带我进去,又叫了一个小科员帮我找当年的卷宗,小科员听到十分积极,还客气地给我端了一杯热茶。我十分感激她,无亲无故地帮了我那么多。
她说都是同村人,帮忙是应该的。随后又忙得去开会,听小科员说我才知道她是这里的领导,心里实打实地为她骄傲。
后来法院又要求提供医药费证明,这容易,我一直有保存各种小票的习惯。可是等我从家里把所有小票都拿来时,他们又说缺了最关键的红色盖章的一张,我急得满头大汗,怎么也找不到。
办法总是想出来的。我专程去了宗元待了半年的大医院,找到住院时负责的护士。护士说再开是不符合规定的,肯定不行的,我和她说了遭遇,求了好久。终于,她同意了。我那时候可真高兴,因为资料都齐全了。
回去的路途中,我靠在车椅上,回想起第一次坐救护车来医院的不安,后来身体复查又来回奔波好几次的疲惫,到现在回来补资料成功的喜悦,只觉得我已经无比熟悉的路,似乎见证了些什么。
最后,法院联系到安徽的公安局,逮捕了那个肇事逃逸的小子,判了他坐牢和赔钱。
当我拿着六千多的赔偿费回到村里时,所有人都在讲我厉害,连儿子也说:“妈,你是真了不起。”
是啊,那时候的六千元相当于现在的三四万了,在村里已经算得上一笔巨款了。
我用这笔钱还清了之前借的医药费,还剩下不少。
在旁人看来,我这笔巨款属于意外之财(因为谁也想不到我真能要回来),该感谢老天的馈赠。
可是如果可以,我宁愿宗元从来没有受过这苦头。
我年纪大了以后,经常少觉失眠,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把宗元吵醒。
他问我干嘛不睡觉?
我说我难过,这辈子没用,没有教育好小孩,也没能给孩子什么钱,导致两个小孩现在也没能在城里买房。
他听到大声呵斥我:“小孩有小孩的生活,如果他们自己没本事,靠我们两个大字不认识几个的农民能做什么?”
我没吭声,半晌后他又恢复平静:“你哪里没用了,我可没见过哪个女人家能一个人在派出所和法院转悠的,比我强不少。这个家,没有你,实在是不行。”
他翻了个身,继续安慰:“有几个农村出生的孩子大富大贵?就算富贵了哪个不是凭自己的本事?我们过好自己剩下的几十年,虽然帮不了小孩,但至少不会连累他们,你说对吗?”
结婚那么多年,第一次见他一口气说那么多话。
他的声音逐渐变小:“知道你一直都要强,我也清楚自己没什么本事,年轻时的那几年我经常在想你嫁给我会不会后悔?直到我出意外那年看你这么担心,我才知道……”
我打断他,催促道:“好了好了,知道了,快点睡觉,明天早点起来把地翻一翻。”
我侧着身,一滴泪从一只眼睛流到另一只眼睛,怕他发觉,轻轻地深吸一口气,心里流淌着暖意。我不后悔,就算重新再活一遍,我还是会嫁给他,大概除了他也没人能再忍受我的脾气了,这些年他真的把我照顾得很好……
第二天,我醒来时发觉往常起得最早的他居然还没起,我连叫了两声都没反应,慢慢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冰凉一片。我心里莫名恐惧了起来,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我害怕失去他。
“嗯,哎……”直到他发出声音,我绷紧的身子才松了下来。我讲他道:“我年纪大了睡不着,倒是你越来越贪睡了。”说完又莫名有点悲戚。
再过了几年,宗元先我一步离开了。
一天,在家里搓着麻将,外孙女把家里的一盆盆兰花陆续搬进屋,麻友逗趣问她:“搬进来做什么?”
外孙女乖乖答道:“妈妈说等下就要下雨了,外公很喜欢这些花……”
“没意思,歇了。”我把牌一推,她们嘴里嚷嚷着太早结束,随后也各自回家做饭了。我走过去替外孙女一起搬,兰花的香味沁人心脾,我俯下身好久,直到外孙女走过来一脸疑惑看着我:“外婆,你是不是想外公了?”
我对她一笑,仰起头朝天上望去:“下雨了,快进去吧。”
回望过去一生,他照顾我,包容我,支持我……自他走后,再也听不见清晨的牛叫声,也摸不着他尚有温度的双手,连他最钟爱的兰花也逐渐衰败。深夜惊醒时,身边空无一人,脑海里闪过一段一段他在时的画面;整理旧物时,什么都想留着,尽管已经毫无用处,却是我们的点点滴滴。
尾声
讲者动情,听者入迷,隔着黑暗我能察觉到外婆抹眼泪的举动,我反复地问着“然后呢”来回应她,可这何尝又不是在掩饰着自己的感动。
“你们俩在家怎么都不开灯呢?”母亲回来了,我才发现黄昏转瞬即逝,黑夜从天而降,不知何时屋内已然漆黑一片。
编辑 | 右七 实习 | 李白
子 夜
既已半夜,离黎明就不远了。
本文头图选自电影《隐入尘烟》(2022),图片与文章内容无关,特此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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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由 网易丨人间工作室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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