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威斯康星州，人头涌动的共和党全国代表大会。每一个上台的人都动情地讲述特朗普躲过谋杀是神迹，他因此肩负基督教的神圣使命。他们大谈他是最成功的企业家，已经拥有所有人艳羡的一切，却还为了美国人勇敢地站出来，为了美国民主挡下子弹。随后特朗普略显疲惫地上台，他先是一反常态发表了很多善意团结的言论，但随后称美国移民族群“来自监狱、精神病院和疯人院，还有数量空前的恐怖分子，我们已经成为世界的垃圾场，全世界的罪犯都来到这里，来到你附近的一个小镇”，让前面的团结言辞显得像一个笑话。在这一片狂热的氛围中，一个39岁的年轻人被介绍上台，他就是J.D. 万斯，特朗普钦定的副总统候选人。而就在2016年，他还是特朗普的批评者。
来源：FOX 4 Dallas-Fort Worth2016年，他在《今日美国》的一篇专栏文章中写道：“特朗普的实际政策提议，无论如何，从不道德到荒谬。”同年他说：“特朗普不适合担任我们国家的最高职位。”万斯还断言特朗普“有毒，正把白人工人阶级引向一个非常黑暗的地方。”他随后在社交媒体上称特朗普为“白痴”和“令人厌恶”，并称自己为“永不支持特朗普的人”。2021年7月，万斯为称特朗普“令人厌恶”而道歉，并删除了2016年在社交平台上对特朗普的批评帖子，实现与特朗普的和解，并逐渐成为特朗普最热心和忠诚的支持者，直到今天谋得副总统大位。谁是J.D. 万斯？他是个投机主义者吗？为何特朗普选择他为副总统候选人？这背后隐藏的，是一个令人深深忧惧的世界。最近，《乡下人的悲歌》（Hillbilly Elegy）翻红，因为万斯的副总统候选人新闻，这部自传及改编电影再次被大量阅读和观看。在作品中，J.D. 万斯是那个从困苦的阿巴拉契亚山脉艰难走出来的小镇青年，描述着被美国主流社会遗忘的乡村。他所在的被称为“铁锈带”的传统资源与工业区，也是美国几个最关键的摇摆州，决定着总统大选结果。因此，对“万斯现象”最简单的解释就是他作为“铁锈带”的代表，将为特朗普带来摇摆州的选票，而他本身，也就成为美国被遗忘的人的化身，在特朗普身边为他助选。“万斯现象”成为特朗普一直强调的“Small Town Mentality”（小镇精神）策略的一个有力保障，这些90%以白人人口构成的农村和小镇，即特朗普的铁票仓。到现在为止，这个故事还很容易理解。特朗普是一个典型的民粹主义政客，吸引数量庞大的深感社会不公的底层民众。而J.D. 万斯是一个政治投机者，他可以非常反对特朗普，但为了政治生涯，而与特朗普选择合作。在这个故事里的三个角色，特朗普、小镇选民、万斯都是被利益驱动的人，这是故事的一个简单版本。但还有一个复杂得多的版本，我们得以通过这个版本中的J.D. 万斯了解一个更复杂的美国。在他与特朗普的和解中，有一个关键人，这就是彼得·蒂尔（Peter Thiel），硅谷著名的创业家与投资人，也是硅谷里可能最知名的共和党与保守派支持者。正是他引荐万斯在海湖庄园与特朗普会面，化解了两人的嫌隙。万斯经为蒂尔工作，是他的得意门生，后者为他2020年参选俄亥俄州议员资助千万美金。而蒂尔曾经的亲密合作伙伴，与他共同创立PayPal的埃隆·马斯克，也在今年高调支持特朗普，并将每个月为共和党的行动委员会Super PAC捐款4500万美元。然而，这个版本的故事并不是要说万斯其实是硅谷大佬的白手套，为他们，而非为“铁锈带”争取利益。对硅谷文化比较了解的人知道，硅谷企业家大多都不是简单的商人性格，而有复杂又自恋的一面。他们运营的不仅是商业项目，而是一种文化。如果你长期关注蒂尔和马斯克，会知道他们的公众面不是斤斤计较的商人，而是“狂想家”，总是在考虑人类未来，并对政治事务积极且狂热地表达意见。这些人参与政治，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塑造自己笃信的“未来人类世界”。与马斯克的技术狂人形象不同，蒂尔更像一个哲学家，他是法国宗教哲学家勒内·吉拉尔的学生。吉拉尔认为人的欲望并非自我生成，而是被古老的竞争欲望所驱动，他称之为“模仿欲望”。而模仿欲望会导致竞争和冲突，当这种冲突达到顶点时，社会会寻找一个替罪羊来承载集体的暴力和愤怒。通过将冲突归罪于一个或几个替罪羊，社会得以恢复暂时的和平与秩序。我们先把视线移回J.D. 万斯，正是通过阅读吉拉尔的作品，他于2019年改变新教信仰而皈依天主教。次年在《灯》杂志上写了他皈依的经历：“尽管我祖母对礼仪、罗马和意大利文化影响以及外国教皇不熟悉，我慢慢开始看到天主教是她那种基督教的最接近表达：痴迷于美德，但认识到美德是在更广泛的社区背景下形成的；同情世界上的弱者和穷人，但不主要将他们视为受害者；保护儿童和家庭，并提供确保他们茁壮成长所必需的东西。”这很不寻常，美国确实以宗教立国，但基本宗教气质被数次“觉醒运动”塑造，逐渐形成以“福音教派”为主的宗教组织，这些都是建立在英国的清教，贵格教派等较为独立的教派为基础的宗教。特朗普本人也是这种“非宗派教会”的基督徒，而万斯为何选择天主教呢？在万斯皈依天主教的仪式上，有一个特殊的宾客，Rod Dreher。这对大多数人而言是个陌生的名字，Rod Dreher是美国当前“网络另类右翼”运动的一位旗手。这个圈子代表了万斯的底色，他并不是一位他自己描述的“乡下人”，而是第一位登上政治高位的“美国另类右翼”政治人物，而这个神奇的圈子，代表了一种复杂而怪异的全新文化。为了了解这个领域，我们可以着重介绍三位万斯提及的、深刻影响他知识体系的当代美国知识分子。他们是保守的地方主义者Rod Dreher，反动博主Curtis Yarvin和“后自由主义”天主教哲学家Patrick Deneen。以网络为主阵地，发展各种怪异右翼思想的网络社群，已经蔚为大观，影响着一代美国人的心智。我不愿将这些人描述得像是一些网络怪客，在此仅举一个例子。2020年7月8日，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塞缪尔·阿利托在一项支持两所宗教学校雇佣自由的裁决中，引用了Rod Dreher作品《本尼迪克特选项》（The Benedict Option）中的片段。我们就从Rod Dreher和他的《本尼迪克特选项》开始吧。他是一位呼吁革新美国保守主义阵营的学者，所谓“本尼迪克特选项”是指，基督徒应该主动从主流社会脱离，建立与社会隔离的兄弟会社区，或转化学校。“本尼迪克特选项” 一词的灵感来自六世纪的隐修士努尔西亚的本尼迪克特。他强烈反对同性恋和同性婚姻，吃有机食品和全麦面包，不看电视，反对大众文化，扬弃消费主义，对共和党的伊拉克战争极端失望，在一些方面甚至有点像民主党支持者，除了他们对进步价值观的极端反对。在他的另一本书《脆脆保守主义者》（Crunchy Conservatives）的副标题中，他勾勒了这种社群的样貌：穿着勃肯鞋的伯克主义者，爱枪的有机园丁，福音派自由放养农民，时髦的在家教育妈妈，右翼自然爱好者及其多样化的反主流保守主义者部落计划。这正是与天主教传统契合之处。新教在本质上是自由主义的，强调个体与神的联系，在经济上，新教与自由市场高度相容（如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因此美国共和党从里根时代到小布什时代，都与浸信会福音运动联系在一起。而现在的MAGA运动（Make American Great Again）则逐渐倾向于天主教。在这里，我们触及万斯的一个核心观念——后自由主义时代。他的领路人蒂尔同样是坚定的“后自由主义者”，他在2007年就表示：“已经不再相信自由和民主是兼容的”。这个话题可以转向在2018年撰写了《自由主义为何失败》的Patrick Deneen，他是一个颇具影响力的学者，这本书被美国前总统奥巴马推荐为夏季阅读书单的一部分。奥巴马写道：“《自由主义为何失败》对西方许多人感受到的意义和社区的丧失提供了有力的见解，这是自由民主国家忽视的危险问题。”他在2023年还发表了新作《政权变革：走向后自由主义的未来》。后自由主义者，反对“自由主义”中尤其是“个人主义”的倾向，他们认为“个人主义”更多是欧洲产物，而美国是一个建立在“社群主义”基础上的国家。他们强调共同利益、社会团结和美德培养，通常借鉴传统道德和宗教框架。同时，他们认为个人紧密联系在家庭、社区、部落和信仰的义务网络中，而不是原子化地在城市中生活。对于资本主义带来的社会问题，他们主张国家在塑造文化和促进共享价值观方面应发挥更大作用。后自由主义集中批判以下的现代社会共识：他们批判自由主义，认为这导致财富和权力集中在少数人手中，而许多人被抛在后面，加剧了国际化精英和扎根的工人阶级之间的分化。他们主张国家在管理经济方面应发挥更具干预性的作用，包括保护主义政策，减少经济不平等，保护工人权利，促进地方社区的发展。他们批判社会自由，认为女性主义、族群平等、LGBT等思潮产生了一种任意性的伦理，优先考虑个人自主权、生殖权利和性自由主义，这对女性、少数族裔、性少数群体也会造成伤害。他们哲学性地批判罗尔斯的自由主义思想，反对需要建立一个，在个人价值观选择上中立的政治体制。Deneen认为，社会“最终无法在我们作为社会所重视的事情上保持中立。如果我们要成为一个社会，如果我们要有某种秩序，总会有一些基本信念和基本承诺占据主导地位。”你是否发现，这种“社群主义”的路线，其实慢慢需要通过国家对经济、文化的深度介入和参与完成，因而这种保守主义和传统强调自治和民权的保守主义不同，被称作“国家保守主义”。这一部分就要介绍这三位中走得最远，也与万斯关系最近的Curtis Yarvin的观点。简单来说，Curtis Yarvin相信，没有极权主义，自由必然失败。他有强烈的反民主思想，认为民主低效且浪费。这股思潮被称为“暗黑启蒙运动”，Yarvin认为美国现在存在一种左翼组织，即学术界、政治界和媒体之间存在紧密联系，彼此强化对方的信仰，他称之为“教堂”；他认为，解决这个问题的唯一办法是引入一种君主制。万斯对这个观点的评价是：“我认为Curtis Yarvin的君主制思想是荒唐的，但你知道吗？他的‘教堂’概念确实切中要害。”2022年，万斯说：“我们处于一个晚期共和时期…… 如果我们要反击……我们必须变得非常狂野，非常激进，走一些现在许多保守派不舒服的方向。”在一次播客采访中，万斯说特朗普应该“解雇每一个中层官僚”，并“用我们的人取而代之。”如果法院试图阻止这一点，万斯说，特朗普应该无视法院的裁决。而这个解雇官僚的想法，最近确实出现在了共和党智库传统基金会的执政纲领《项目2025》（Project2025）以及特朗普的竞选纲领《议程47》（Agenda47）中，最近正在美国引发震动。Curtis Yarvin讲到的“教堂”，不就是美国极右翼阴谋论中提到的“深层政府”吗？这就是J.D. 万斯，与受到较为原始的权力欲望所主宰的特朗普不同，他带着蒂尔式的硅谷傲慢、自恋和狂想气质，同时紧密地与美国时下流行的网络极右翼文化关联。现在特朗普的身边，已经从第一任期时的共和党建制派，逐渐变成了被这些新的极右翼意识形态左右的人所构成的圈子，而他可能是这些人里，意识形态色彩最弱的一位。这是美国新崛起的一群精英，他们奉行白人种族主义，基督教民族主义，国家保守主义，推行威权极权统治，反对民主政治与一切进步价值观。被他们所动员的，一方面是美国广大农村和小镇的白人，他们是美国福利政策投入较大的人群，从经济上远没有被抛弃，但在文化上深感与时代脱节，或者说他们根本自主选择不与时代共同前进。这群人怀念旧世界，怀念基督教道德观念依然占据主导的时期，在他们看来，美国已经“道德衰退”。而除他们之外，被动员的另一群人，则是美国城市中年轻的男性，他们聚集在“青铜时代的堕落者（Bronze Age Pervert）”的帐号旁边，成为另外一股力量。“青铜时代的堕落者”是一个X（前身推特）的帐号，曾多次被封禁，在马斯克收购后被解除限制，现在仍有15万粉丝。这个帐号的原简介是：“草原蛮族。民族主义者，法西斯主义者，裸体健美运动员！世界净化。被诅咒者的反抗。城市的毁灭！”很多政治家因曾经与“青铜时代的堕落者”互动而受到批评，包括前特朗普时期白宫演讲撰稿人Darren Beattie，明尼苏达州参议员Roger Chamberlain，以及美国参议院候选人Lauren Witzke。当然，J.D. 万斯同样关注了这个帐号。我不想介绍太多关于“青铜时代的堕落者”的内容，总之这是一个典型的男性亚文化群体，反对女性主义、LGBT、移民，内容充斥着令人不安的4chan色彩和过度的男性身体。他们覆盖几乎所有右翼意识形态，甚至包括“右翼生食运动（例如认为食品工业的大豆油和种子油会增加男性的雌激素水平并降低睾酮）”。这是一种非常怪异的复古运动，如果说美国小镇的复古还有迹可循，他们希望恢复的是里根时代他们曾经经历过的传统社会，那么“青铜时代的堕落者们”希望恢复的，是完全存在于他们臆想中的过去。那个过去被他们描述为“曾几何时，在一个消失的众神与英雄的时代，男人是男人，女人是女人。人类按照他们的生物命运行事。男人打仗，女人生孩子。”但令人不安的是，这不只是一个宅男群体，他们的追随者包括大量受过政治哲学训练的研究生和美国初级教师。这构成了J.D. 万斯身上的奇特美国现象。他本人是硅谷精英，师承彼特·蒂尔，质疑民主，质疑广泛市民参与政治的能力，带有对未来社会哲学病式的狂热和自负。他呈现出的一面是“乡下人的悲歌”，体现在他的竞选演讲中。这一面如果要提炼出一个形象，就是祖母。一个未受过高等教育，但虔诚的，在孩子的父母深陷贫困和药物的泥淖中，依然延续美国基督教美德的一位慈爱长者，这个形象吸引着一部分人。但另一面，他呈现出的是美国另类右翼的文化。他们沉迷互联网、玩梗、讽刺、犬儒式地怀疑一切，并用臆想滋养自己。万斯刚当选副总统候选人，就称呼英国为“世界上第一个拥核的伊斯兰国家”，这里呈现出的形象，是一个愤世嫉俗的、孔武有力、充满性魅力的白人男性。最守旧的乡镇美国，就这样与最新鲜的网络另类右翼合流。他们要的东西完全不同，却有类似的敌人，同样敌视女性、敌视LGBT、敌视移民。J.D. 万斯未必是个投机政客，在这样的图景下，年迈的特朗普恐怕更像是被他们利用的一个工具人。仅剩下一届任期的特朗普，似乎在为美国另类右翼设想的图景铺平道路，而“让美国再次伟大”的愿景也将会被掏空，并重新填入一些更奇怪的东西。这不是美国独有的问题，感到不公渴望被保护的人，感到被打击而渴望复仇的人，在各个国家崛起并在极右翼下联合。从法国的国民联盟，到德国的选项党，到美国另类右翼心目中国家保守主义的天堂——匈牙利。这股力量在全世界很多地方蓄势待发。他们敌视的、要抛弃的、要审判的，是另外一些人生死攸关的基本权利，是他们好不容易争取出来的喘息空间。微软已经遣散了多元共融部门，全世界很多人正弹冠相庆。伪先知们正在崛起，向渴望保护者许下空口的诺言，向渴望复仇者煽动仇恨的种子。55 Things to Know About JD Vance, Trump’s VP Pick | PoliticoThe rise of JD Vance – from hillbilly to Capitol Hill | newstatesman
*本文原标题《J.D. 万斯，远不止一个小镇青年》，声明：文章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不代表看理想平台立场，欢迎提供不同意见的讨论。封面图来源：“J.D. Vance addresses RNC crowd”- FOX 4 Dallas-Fort Worth Youtube，编辑：L，策划：看理想新媒体部。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