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理想劳模又出新节目了!
传统的中国历史叙述,常带有“汉本位”的倾向——当我们说“唐宋元明清”,与宋并存的西夏、辽、金被默认为配角,或被演绎为正统王朝的敌对势力。
而在“民族史学”的影响下,少数民族入主中原,一定会折服于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外族进入中国,一定会被汉文化同化。在这种历史滤镜的影响下,我们对元朝的误解尤其深重。
杨照主讲的系列音频节目「重述中国通史」第八季《蒙古,从来不只是元朝》已在看理想上线,点击「阅读原文」了解。
这一次,让我们换个角度,从蒙古帝国的脉络下,重新认识这个横跨欧亚大陆的世界帝国,以及它的东方分部——元朝,对中国的影响。
跳脱民族本位,或许我们才能看见,元朝之于中国历史的特殊性。而蒙古帝国又如何影响了世界与中国的面貌,改写了历史与文明的方向。
讲述|杨照
来源|看理想节目《蒙古,从来不只是元朝》引言
在这一季,我们又碰到了朝代史的问题。在这之前,我多次地跟大家提到朝代史的观点,事实上对我们来说,现在是限制、而不是让我们理解历史的重要资产。朝代史的观点牵涉到的不是对错,而是重点。
例如从朝代史的角度,我们看这一段历史,大家立刻就有两种很不一样的朝代的说法,一种叫做“宋元明清”,感觉上就是这样一路相承,宋朝结束了之后有元朝,元朝结束了之后有明朝,明朝结束了之后是清朝。
这就是一贯的朝代史,最大的特色——它是线性的,都是前面一个灭亡了之后,后面一个接上,但另外不是还有叫做“辽金元史”的说法吗?“辽金元”史,这讲的就是外族在中国所建立的朝代,因而这是另外一种前后相衔,辽被金给灭了,而元又灭了金,所以有“辽金元”史。
但这两套系统都有重复的地方,那是“元”,那我们到底应该要怎么看元朝史呢?我们是从“宋元明清”的角度来看,还是从“辽金元”史的角度来看?更重要的,前面一个是线性的,后面一个也是线性的,但辽金基本上跟宋其实是平行的,也就清楚地告诉我们,朝代史,只是用单一的线性,真的没有办法完整地涵盖在中国这块土地上,过去的历史时期所发生的这些重大事件。
而且不一样的两种系统,在讲宋元明清,和讲辽金元,我们会看到不一样的历史现象,会有不同的重点。例如说元,如果用这个角度来看,它和辽、金是不一样的——它统治了全中国。辽、金,另外有对应的北宋、南宋,但是对于元来说,元就是中国朝代单一朝代其中的一个,没有另外一个对应。
不止如此,而且事实上所谓的元朝是由蒙古人建立的,蒙古人在建立元朝的同时,他又建立了疆域远超过中国的另外一个大蒙古国,有的时候也称为蒙古帝国。在我们的历史上习惯讲“蒙元”,但是事实上元朝灭亡,和大蒙古国(蒙古帝国)结束,这不是同一回事。有的时候我们习惯地将元朝灭亡就当作是大蒙古国的结束,这是不对的。
因为元朝灭亡了,在原来的蒙古帝国的疆域,还有别的由蒙古人所统治的其他的政治体,我们到底要怎么看这个蒙古帝国和元朝之间的关系?这是非常复杂的问题,并不是这么简单用我们的观点就能够讲清楚的——至少它就必然分成汉人的观点和蒙古人的观点,这是非常不一样的。
《蒙古王》
1.
元朝:对中国文化最陌生的朝代
这也就另外牵涉到对于元朝历史的认识,其实我们一直背负着从清末以来极为发达的“民族史学”所带的偏见,从中国文化、汉文化本位,尤其是强调中国文化、汉文化强大涵化与同化力量的角度去看这段历史。
这项偏见凸显的是外来民族文化程度较低,虽然靠着强大武力进入中国,后来却都被中国文化、汉文化同化了,也就是征服者无法维持其优势,反而成了实质上的被征服者。
我们可以理解也可以同情这种态度的来源。在清末,中国受到西方帝国主义以各种方式侵略、压迫,不只是丧失了经济上的利权,开通商口岸,资本流入,产品出去了,而中国的劳动者也受到了层层的剥削,更重要的,是中国整体丧失了尊严,因而大家会更期望能从历史中重建信心。
如果历史上每个欺压中国的外来势力后来通通在文化上臣服于中国,那么那个时代的中国人就可以将现实进行相同的投射,预言那些嚣张跋扈“洋鬼子”终将得到一样的结果。
当然,如果完全没有历史事实的支撑,单纯靠信念去建立这样的史观,也不可能成功。民族史学有清朝为其最主要的根据。满洲人入关建立新的朝代,才没多久,到康熙皇帝,就表现了明显的汉化迹象,在对于中国传统知识的吸收和理解上,康熙比明朝绝大部分的汉人皇帝都要强得多。
再往前溯,和北宋对峙的金朝,被金朝灭亡的辽朝,还有北朝中的北魏,都有非常醒目的汉化过程,都发生了草原文化与汉文化冲突的情况,而几乎都得到了汉文化压过草原文化、导致朝廷分裂的困扰。
看这几个王朝,的确可以得出看起像是历史的通则——外族带着原来的风俗习惯和价值观进入中国,时间一久,他们就纷纷放弃了自己的文化,有意识地、甚至热情急切地吸收中国文化。
不过问题在于,这项“通则”不是真正的通则,历史上有例外,而且是太明显的例外。要建立这项“通则”,主张这样的变化是固定、必然的,就非得忽视、否认或掩盖、扭曲例外不可。
蒙古人及他们所建立的王朝,就是最明显、最大的例外。他们是来到中国建立王朝的外族中,对中国文化最陌生,停留在中国的时间中汉化程度最低的。抱持民族史学的态度,我们会未经检验地也将蒙古视为和鲜卑、契丹、女真等族一样,那么对元朝的认识,就会出现很多漏洞了。
2.
蒙古帝国的统治、瓦解与历史遗产
那什么是大蒙古国(蒙古帝国)呢?蒙古帝国,通常是人们对13世纪铁木真,也就是成吉思汗所建立的蒙古政权的称呼。在一般国际史学界,广义上的蒙古帝国还包括大蒙古国分裂后的元朝和四大汗国。
蒙古帝国鼎盛的时候,他们统治了欧亚大陆的中部,西边一直到黑海,东边一直到东海。而且在这么大的欧亚大陆,除了北边的西伯利亚,南边三大半岛,阿拉伯半岛、印度半岛,还有中南半岛,也就是东南亚除外,其他的地方都在蒙古人的统治底下,这里面包括了部分的俄罗斯,包括了阿富汗,包括了今天的巴基斯坦,也包括了中亚这些国家,当然包括了我们所认识、我们所知道的全部的中国。
这样鼎盛时期的蒙古帝国,它是出现在13世纪中期,大约是公元1260年左右。而这样广土众民的蒙古帝国一直都是一个传统帝国,不是19世纪欧洲兴起的帝国主义式的帝国。传统帝国的领土范围很大,境内涵盖了许多不同的民族,统治上没有要将这些帝国子民进行同化,视其不同的民族、语言、生活习惯为理所当然。帝国所进行的是“低度的统治”,也就是不要求任何心理层面的认同,只要有表面的臣服与实质的经济贡奉就可以了。
《一代天骄成吉思汗》
在这个架构下,中国元朝和其他汗国的情况没有根本的差异,只在地位上有所不同,中国是大汗所在之处,最接近蒙古人崛起的草原。蒙古人的政治观念和政治制度,并没有汉化。在中国的朝代,最重视的皇位继承制度,绝大部分时间,嫡长子继承被视为是最理想、最有道理的一种方式。
然而蒙古人进入中国,将近百年的元朝,连这最基本的皇位继承方式,都没有汉化。进来时是由“忽里台”会议决定帝国权力继承,到他们离开中国退回大漠,忽里台的部落集体领导形式仍然存在。
一个帝国统治者活着时,没有人确定谁会是他的接班人,等他死了,和他的葬礼同等重要的,就是必须召开忽里台会议。忽里台会议保留了部落共同决议的形式,也保留了每有大汗去世时,各汗国可以齐聚开会的最低度统治约束。汗国有很大的自主权力,汗国内部也是高度分权的,大汗不可能干预,得以维持庞大蒙古帝国,最终就是靠忽里台会议和传统的大汗继承制度。
再者,终元朝之世,每一个皇帝,也就是每一个蒙古帝国的大汗,都没有葬在中国。他们死了之后就归葬草原,从来没有转而使用中国式的葬礼,更没有兴建过中国式的皇陵。在成吉思汗建国八百周年纪念,蒙古国发动的一项关键专案,就在于要确定成吉思汗究竟葬在哪里。
蒙古帝国留下了许多特殊的影响,包括出现了“蒙古人种”。蒙古人崛起到统治的过程中,从草原带来的,除了屠杀之外,还有抢夺他族女人的习惯,蒙古男人以武力能抢到多少女人就尽量抢夺,如此又产生了大量带有蒙古血统的后裔,散布在广大的帝国疆域中。
3.
“中国的“蒙古化”,改变文明的样貌”
过去民族史学最大的问题,是将应该被探讨的问题,先入为主设为前提了。认定因为中华文化博大精深,因为中华民族的强大文化力量,外族进入中国就一定会被同化。所以就不必要问:不同民族有不一样的同化程度吗?或是有不一样的同化过程、同化现象吗?
蒙古人的汉化程度明显地低于之前的鲜卑人,同时代的契丹人、女真人,也低于后来的满洲人,这是不应该被忽略被混淆的事实。除此之外,摆脱了民族史学的偏见,我们就能够清楚地意识到,有另一个方向的重要问题必须要认真叩问。
那就是当中国被编入成为蒙古帝国的一部分,成了蒙古帝国统治者大汗的权力中心所在之地,这样的一种全新的“帝国经验”,到底对中国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听起来有点刺耳,但这个关键的历史课题是要去看、去问在这段时间里中国是不是发生了“蒙古化”?以及中国“蒙古化”的程度与方式。
听起来刺耳,因为我们太习惯假定这些异族,从草原来,发展落后于农业地带的中国,所以他们是“没有文化”的。“没有文化”的蒙古人,要如何让中国“蒙古化”呢?
《马可波罗》
蒙古人原先或许并未发展出军事能力以外的精巧文明,但别忘了,他们后来建立了一个空前的大帝国。这个帝国不只是面积大,更重要地是包含了许多高度发达的文明地区。有中国,更有伊斯兰文化的核心区域。在元朝,“回回”,也就是伊斯兰的通称,具备有特殊的知识意涵,“回回数学”和“回回天文”也传入了中国。
成吉思汗之孙,伊儿汗国的建立者旭烈兀曾经替一位“回回”天文学家在蔑剌哈(伊儿汗国都城,今伊朗马拉盖)盖了一座有名的观星所,也曾经考虑要将另一位他所欣赏的“回回”天文学家指定当新的哈里发(伊斯兰国家的统治者)。蒙古人知道天文和数学的重要性,也在中国提倡天文和数学知识。
因而被纳入蒙古帝国中,改变了中国文明的样貌——普遍的身份制,宗教地位提高,儒学、道学只不过是诸多宗教中的一支,多种外来知识可供人们选择。这都是在当时发生的重要的变化。从史料上看,这不再是以前的那个中国了。
于是从历史上看,接下来应该要问的重大问题,却也在过去的民族史学中被忽略了,在民族史学偏见下不存在、无法问。这个双重、连环问题是:在蒙古帝国强大冲击改造下,有哪些力量或元素维持不变,抗拒改变、降低变化的程度?
元朝结束之后,到了明代,又是什么样的过程,让中国相当程度上恢复了原来的面貌——竟然产生从宋到明的“一体连续性”,那些异质的成分是如何被消化进来,或被排除出去了?离开民族史学的异族同化论,我们必须在中国历史上认真探问这些可能的答案。
4.
真正了解元朝,是理解明清变化的开端
元朝,可以说是中国历史上最特殊的时期,中国失去了帝国的自主性,被纳入在一个更广大的蒙古帝国中,作为其东方的一部分,要了解这段历史,我们不能不改换眼光,从蒙古帝国的大范围,回头检视在中国这片土地上所发生的事。
而认识元朝、认识蒙古为什么这么重要?因为非如此,我们就不可能弄明白之后的明、清历史的转折与意义。所谓“天朝上国”思想,它的形成与溃败,都在成吉思汗推动打造蒙古帝国时,就已经埋下了长远伏笔。
用和民族史学对话的方式,同时保存着这样高度强烈不同的问题意识,让我们从这样的角度,采取不同的态度,来认识在中国历史上非常特别的这一段,这就是这一季音频节目要为大家述说的重点,感谢你的收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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