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朗巴列维王朝是怎样把自己作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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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朗巴列维王朝是怎样把自己作死的

2月前

大家应该记得我以前有个大长篇，叫《苏联帝国灭亡史》，一直拖着叶利钦卷没写。

之所以不写叶利钦卷，是我读史料读着读着，觉得《苏联帝国灭亡史》写得不好，整体大系统出了问题，主要是判断苏联为什么会走向解体这事有误，我就放下不写了，后面我在一些短文里重新进行了论叙，讲了苏联解体的真正原因（只是个人观点）。

伊朗巴列维王朝的覆灭，其实很值得史学界好好研究，因为大家老喜欢掏出1970年代德黑兰的照片，说巴列维王朝时，伊朗人都这么现代了，咋后面被教士集团给推翻了？搞得现在伊朗女性人人还得罩个袍子，这事情是不是太诡异了？不符合历史的进程一类的学说。

因为有了苏联史的案例在前，我这回不敢急着写，一直在积累阅读量，积累了好几年，到现在基本把巴列维王朝灭亡的原因想清楚了，我们也可以从中获得一定的历史教训，便整理了一下思路写出来。

伊朗古代史就不聊了，总之牛逼，我们直接从近代史讲。

在巴列维王朝之前，伊朗处于恺加王朝时代，恺加王朝不是他们波斯本地人建立的王朝，是游牧民族土库曼人在18世纪末建立的，恺加原是萨法维王朝时期的一支部落，他们跟原老板的关系，非常像中国的努尔哈赤跟明朝的关系，恺加人统治波斯，跟满人入关有些像，所以我们直接把恺加理解成大清就行了。

恺加跟大清一样，到19世纪就轮流被英法俄三国殴打，签了一堆不平等条约，打得他受不了，也开始跟清政府一样学西方制度，搞经济改革，并建立了一支新军，还请了一堆俄国将领做新军领导。

他们1878年搞的这个新军，比清政府让袁世凯1895年去练出来的新军早17年，没办法，他们离英法俄更近，也早挨打十几年嘛。

跟大清袁世凯的新军一样，恺加王朝的新军也直接影响了他们国家的命运。

这支欧式新军叫哥萨克旅，从建队时的400人，一直发展到20世纪初的近万人，是全波斯最能打的一支队伍，见谁灭谁那种，跟袁世凯当时的处境一样，得新军者得天下。

因为国家被英法俄打残了，他们也闹宪政，同样是知识分子、青年军官，再加一个中国没有的宗教势力开始跟中央闹（各国历史好相似），1905年波斯闹饥荒，大伙闹得更凶了，54岁的老国王穆扎法尔丁给闹得受不了，答应搞君主立宪。

本来内政形势就此好转，立宪搞得有声有色，不想第二年老国王死了，他儿子阿里即位，阿里痛恨宪政、解散议会，议会支持者发起起义，军官们也都支持议会军，1908年把阿里打跑了，这个阿里逃到欧洲，1925年病死在那里。

阿里跑了后，波斯人一商量，立他12岁的儿子艾哈迈德做国王，大家继续各忙各的。但艾哈迈德年幼，处理不好复杂的政务，波斯人内部也撕裂，一片混乱，这时候各股势力都想夺取新军哥萨克师（此时有一万多人，改名叫师）的控制权，以图谋控制整个国家。

到俄国发生1917年十月革命，哥萨克师的原俄国领导全跑了，英国人说俄国人是我们手下败将，要学学我们啊，趁机接管了这支队伍。

英国人万里迢迢跑过来，能有什么好心思？控制你军队，肯定是想抢资源，签不平等条约呗。

1919年英国跟波斯签了《英伊协议》，英国人可以通过顾问形式，间接控制波斯人的海关、财政、金融、教育、筑路等等，而且英国军官带领的“军事委员会”，还能指挥全波斯的军队、警察、国王卫队、宪兵，以及最重要的哥萨克师。

这跟直接卖国也没啥区别了。

波斯整个国家心态都炸了，全国爆发了反英怒潮，英国人一看这么简单粗暴确实不行，太伤人家波斯人的自尊心，就去找到哥萨克师的指挥官礼萨汗·巴列维（后面叫老巴列维），支持他带军队进京城推翻恺加王朝，然后想让老巴列维做自己的代理人，老巴列维同意了。

1921年，老巴列维带3000哥萨克师士兵杀进京城，推倒国王和内阁，强行夺过国家政权，那个小国王跑去巴黎，1930年死在那，也就比他爹晚死五年。

波斯就成了老巴列维的波斯，他建立的这个王朝，就叫巴列维王朝。

虽然叫王朝，其实老巴列维想模仿凯末尔建立共和国，这人并不封建愚昧，是当时的教士阶层和英国的反对，他才没有搞共和国。

至于为啥反对，也实在找不到出处，反正他就这么成了新国王，1925年正式称帝。

接替恺加的巴列维王朝，跟我们的民国时间平行，你要记不住这些王朝，把恺加约等于大清，巴列维王朝约等于民国去理解就行了。

老巴列维就是波斯版的袁世凯。

老巴列维在任期间继续搞独裁，议员其实都是他自己的人，必须是他提名的人才可以交地方选区表决，所以议会就是个摆设，省县两级中央官员也由他任命，他个人爱干嘛干嘛。

独裁归独裁，内政干得很不错，可以说很努力地让波斯从半古代社会进入到了近代社会。

老巴列维强制要求游牧部落定居，解除部落武装，让他们学现代知识；也打击宗教势力，引入西方法律替代宗教法，削弱乌里玛对司法的干预，缩小宗教法庭的审判权限；还大兴现代教育，1941年时建了2300所小学、350所中学，另创办了德黑兰大学；他还允许妇女学习工作，禁止妇女戴面纱，鼓励王室穿欧式服装，还镇压了不服气的顽固宗教势力；他还大兴基建，修了3000多公里铁路，1.4公里公路，使城市化率达到了22%。

老巴列维还把国名从“波斯”改成“伊朗”，IRAN这个词就是雅利安人的意思，是为了亲近德国，也为了表明自己民族的尊贵性特意换的名字。

老巴列维根本不甘心做英国人的傀儡，他希望通过德国的力量来平衡英国的影响力。

英国人主要馋伊朗波斯湾的石油，1930年前伊朗开采量排世界第三，因为大清，就是那个恺加王朝乱搞，为了借钱把油田开采权卖给了英国人，搞得民国，也就是巴列维王朝只能收6.5%的利润，而且英国人还会做假账，到手利润奇低。

老巴列维就去跟英国人斗争，压缩了英国人租借面积，逼着英国石油公司缴石油税，可把英国可气坏了，当年可是我大英扶持你做国王的，翅膀硬了就忘恩负义动我大英的利益？

老巴列维只有找新靠山维持，便跟纳粹德国走得很近，请德国人来投资，聘请德国专家来指导工作，自己也成了希特勒的铁粉。

二战爆发后老巴列维站在德国这边，苏英两国便派兵于1941年攻入伊朗，伊朗军队一触即溃，老巴列维咬死不跟德国绝交，把王位传给儿子后也逃往海外，1944年死在南非。

他儿子小巴列维接位时也是个傀儡，盟军实际控制伊朗，盟军退出后伊朗搞议会选举，选出个叫摩萨台的首相。

摩萨台想将英国人的石油公司全部收为国有，英国这时国力衰弱，便去求美国出面帮忙，美国中情局在1953年策划阿贾克斯行动，帮助反对派武装夺权，摩萨台一直被软禁至死，小巴列维因此重获权力，跟美国自然亲近起来，美国从此参股伊朗油田，两国关系越走越近。

拿到实权的小巴列维继承他老爸的遗志，继续在国内搞改革，搞出那个著名的白色革命。

白色革命主要是土地国有化，小巴列维拿枪顶着地主的头，逼他们把多余土地卖给政府，然后以低于市场价30%的价格卖给佃农，佃农要是没钱，就给他们25年低利率贷款，也就是给全国40%的人口送土地，做了件大善事。

政府买土地要钱，小巴列维就把国企股份给卖了，还鼓励地主买股份，对冲了地主的怨气。

对待伊斯兰教，小巴列维继续削他们，给了妇女选举权、被选举权、离婚权，投入更多现代教育替代宗教教育，这事让基层宗教分子十分不满，霍梅尼那时候就站出来反对，小巴列维直接将他在1964年驱逐出境。

霍梅尼的故事，我在《机械与魔法》里写过了，这里不单独展开了。

经过巴列维家族两代人的治理，就出现了我们在各种历史资料中看到的，伊朗1970年代城市现代景象。

讲到这里时，大家就更困惑了，巴列维家族明明治理得不错，人均GDP从1960年的177美元，增长到1975年的346美元；全国拖拉机总量从1962年的6000台，上涨到1977年的53000台；粮食产量从444万吨增长到641万吨；化肥使用量从3.2万吨增长到68万吨；钢铁产量从3万吨增长到28万吨；水泥产量从140万吨增长到430吨；发电量从5亿度增长到155亿度；汽车产量从7千辆增长到11万辆。

大革命前，伊朗人均年收入相当于4000元人民币，当时中国人均年收入才三四百元，可比中国富裕多了。

油价上涨后国家财政也没问题，整体看起来欣欣向荣，怎么就被落后的教士阶级给轻易推翻了呢？

我在伊朗调研时，向导说他见过好多德黑兰伊朗老人，说起他们当年推翻巴列维国王的往事，个个悔恨不已，泪流满面，说早知道今天这样，当初就不上街闹事了。

听起来越来越古怪了，巴列维王朝到底是对是错？怎么把大家弄得一下喜欢一下悔恨，人格这么不稳定呢。

弄明白了其实非常简单，巴列维王朝改革是改革了，但是改革的果实，被极小部分人给吞掉了，并没有分享给普罗大众。

我们今天看到的那些穿比基尼、西装的1970年代照片，那是德黑兰市区的中产或有钱人的样子，并不是当时整个国家的全部面貌。

伊朗的财富分配做得太拉垮，占全国15%人口的德黑兰，拥有全国50%的医生，致使乡下婴儿死亡率达到了12%；德黑兰每10人有一部汽车，但乡下是90人才有一部汽车；50%的德黑兰市民挤在50个棚户区，德黑兰最穷的17%的人，只拥有城市1%的收入；农村消费1971年占总消费的33%，1978年就只占19%了。

小巴列维还被一时的盛况冲昏了头，找美国买最先进的F14战斗机和基德级驱逐舰，又大肆投资基建，把财政搞亏空了，造成国家通货膨胀。

1977年的通胀率达到了60%，失业率到达9%。

小巴列维这时还过着极奢侈的生活，拥有几十座宫殿、几千名仆人、几百辆豪车，用黄金建厕所、用宝石镶马车、用10亿美元修坟墓。

同年代的伊朗穷人，却过着衣衫褴褛的穷苦日子，听说有个叫霍梅尼的为穷人说话，他们当然支持霍梅尼。

小巴列维还搞特务机构，收拾所有政见不同的人，一时搞得天怒人怨。

小巴列维本来还有一线生机，抱紧美国大腿不撒手就行，但这时美国总统卡特，跟小巴维因为石油价格翻脸，霍梅尼则答应上台后给美国供应10美元一桶的石油，卡特便让国务卿万斯打电话给小巴列维，不许动用军队镇压反抗。

最终给了霍梅尼机会，1979年回国带领穷人一波流推翻了巴列维王朝。

小巴列维在1980年因癌症病逝于埃及。

老头霍梅尼原本说过自己不贪恋权力，结果上台后就来了一波大清洗，将其它势力都镇压下来，搞一家独大。又马上对美国翻脸，收回美国所有资产，绑架了美国大使馆几百号人。

民众也被逼退回到取消女性各种权利，出门必须带头巾的落后制度当中，到今天也没有发生改变。

加上两伊战争成功转移了国内矛盾，最后形成伊朗今天的教士集团与军人集团共治的局面。

小巴列维一家治理国家是有毛病，但教士集团窃取革命果实，也不是啥好结果。

现在都2024年了，伊朗女性早就受不了扣在她们身上的头巾了，谁TM愿意一生下来就带着枷锁呢？

卡特和伊朗民众都为自己的幼稚付出了很大代价。

上面差不多就是巴列维王朝覆灭的全部经过。

回顾从恺加王朝末期到霍梅尼登基这一段伊朗历史，有很多历史教训是可以供后人参考的。

从恺加王朝倒下后，巴列维家族前期一直干得很不错，手里的牌也不错，比当时的印度和中国要好得多得多，两代人也确实在推进国家的进步，带领全国人民浩浩荡荡奔小康，努力剪断封建和宗教束缚在普通人身上的绳索。

这也是现在德黑兰有一些老人怀念巴列维家族的原因，他们统治下的国家确实更世俗开放。

但是经济发展起来之后，巴列维家族没有及时对新增财富分配调整，巴列维和他们周边权贵，分食了国家经济红利，对进城农民形成的棚户区，以及农村百姓的死活不闻不问，在巨大的贫富差距下，你们吃香喝辣，老百姓吃不饱物价还天天涨，最终激怒了民众。

在恺加王朝时期，波斯就是一个皇权不下县的国家，乡村自治是靠乌里玛们构建完成的，乌里玛们就是中国清朝和民国年间的乡绅，但他们还多叠了一层宗教BUFF。

宗教具备强大的基层动员能力和煽动能力，对穷人有很大的吸引力，宗教振臂一呼，穷人紧紧围绕在大阿亚图拉周围，说对抗政府就会对抗政府。

小巴列维在关键时刻政治手段出了问题，如果跟美国好好搞好关系，霍梅尼也不可能成功。

卡特也因为这次操作失误，被后人嘲讽为美国历史上最愚蠢的总统，只干了一届就被轰下台。

巴列维王朝后期干得不怎么好，霍梅尼率领的教士集团的统治，说实话到今天四十多年了，真的不怎么样，我2020年去到德黑兰的时候，整座城市无比陈旧，硬件被凝固在1980年代，一些片区的女性都黑袍裹身，老百姓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伊朗女性都愿意主动倒贴外国男性，想尽办法要嫁到外国去。

国家变成这个样子，最大的问题还是小巴列维自己有问题，忘了为国为民的初心，国家发了财就只顾着抢夺红利，不知道搞财富分配，最后让念经的教士们钻了空子。

前面两代巴列维的一系列操作，有点像中国1978年的改革开放，既破除思想又解放生产力，后面贫富分化问题，又比较像中国1992-2012年这个阶段，经济发展了，但底层百姓活得没有尊严，矛盾一触即发。

为什么经济发展了，矛盾反而加深了呢？许多人不理解，是因为他没有底层生活经历。

我当时是2000年，从湖南邵阳跑去广东东莞塘厦镇做模具学徒，我们确实有工作，但当时面临的生存环境，是在外面租个农民房，治安队半夜砸门查暂住证；出去逛个街，治安队拎着铁棍把街道两端封锁查暂住证，谁反抗就拿铁棍砸头；你拎个包带个手机出门，随时随地有飞车党抢你的包和手机；我宿舍睡在下铺的兄弟，一年里头因为没有暂住证被抓进看守所三次，每次交三百块钱才能出来；我离职去退个社保，办事人员几句不耐烦，直接把我的证明从窗户里头扔出来。

这样天怒人怨的生存环境，就是“经济发展了，但失去了公平，民间怨声载道”的真实景象，是有人在经济发展中获得了红利，无底限盘剥底层民众，欺压底层民众。

老百姓连一点公平和安全感都没有，当然要反抗。

中国是在2012年后开始反思，并重新分配财富，执行“共同富裕、转移支付”几项举措，加上反腐和强军，才把民心又重新拉了回来。

我把这个阶段发生的事，叫壬辰变法。

但小巴列维没有及时变法，没有推进持续改革，财富分配压根没做，又因为组建特务机构等行为，同时招惹了全国各派政治势力，激起全国民变并失去美国保护后，被教士集团夺了权。

巴列维王朝的倒塌，好多学者写得太啰嗦了，把读者越看越晕，其实一句话就可以概括：

改革开放不彻底，财富分配不及时，激起了民愤。

伊朗的宗教势力也让人非常头疼，神权当政的国家都喜欢在原地绕弯弯，拖累整个国家原地踏步几十年。

因为有宗教势力的存在，打垮了巴列维，国家也没好到哪去。

对于巴列维之死，导致伊朗目前的政经结构，我们可以做个小总结：

1.国家获得新财富时，要及时做好财富分配，不患寡而患不均，此时容易激起民变。

2.国家对宗教的改革要彻底，绝不能让宗教指导国家，而应该让国家指导宗教。

3.保证基层动员能力和治理能力，保证乡县一级的执政彻底。

4.当权者要时刻刀刃向内，自己要适应生产力的新阶段，不要沉迷享乐，要不断警醒自我，才能带领国家持续进步。

巴列维家族真的挺可惜的，他们离伟大的改革家和政治家，其实就差一段路，不料山崩海啸，一时没把持住，口碑才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幸运的是，中国成功度过了那个阶段，否则我们今天的局面，也将不堪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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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卢克文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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