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现敏案：一个理想主义者的风波亭​

文/太原韩夫人

长治中院的第一法庭很大，旁听席呈阶梯式，大约能坐三百人，每天旁听群众五六十人至百八十人不等。开庭前跟邻座聊天，我说法庭像个大礼堂，邻座说像个大剧院，你看那舞台上还有两道幕布，那不就是告诉你他们是来表演的？别看那几个人坐在最高的台阶上，他们真能做了什么主？我说，他们至少可以做了自己的主，只要他们坚持他们在法庭上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

一审判决认定王现敏为他人谋取利益收受和索取1026万零70元财物，为掩饰财物来源和性质，安排其哥哥王现勇以公司名义购买房产，二人构成受贿罪和洗钱罪。王现敏系主犯判刑12年，王现勇系从犯判刑3年6个月。

从6月至8月断断续续进行了二审开庭审理。在庭审的最后一天，吴丹红律师用一句话总结了控辩双方发表的意见：出庭检察员的意见是王现敏有可能犯罪，而辩护人是坚定地认为王现敏无罪。【完整版】只留清气满乾坤——王现敏案二审辩护意见

吴律师说，王现敏在过去的二十年里担任过长治市下辖的四个县区的党政领导，在这个据说山西煤老板最多、钱最多的地方，调查机关没有查到王现敏收过任何一个煤老板的钱。否则，也不会拿十年前买朋友二手车的几万块差价大做文章；但凡能在王现敏大权在握时，查到他收受任何一位老板送钱，都不至于拿他卸任后，自己哥哥去帮忙的秦XX的公司大做文章。

辩护人认为一审判决认定受贿26万零70元，实际就是一件发生在朋友之间的再平常不过的民事行为。不应当认定为违法犯罪行为。王现敏的哥哥王现勇自从大学毕业起就在北京、上海自己做生意。2013年他送给弟弟王现敏一辆奥迪车，王现敏认为自己家庭开此车太高调，就与程某换开车。王现敏与程某是十几岁时就在一起玩耍长大的朋友。先是换开一辆本田车，后又换一辆吉普车，再后于2014年将此吉普车以20万元的价格购买过户。起诉书起诉的受贿数额是6万零70元（与新车的差价），因辩护人提出6万余元已超过追诉期，公诉人又口头变更受贿金额为购买新车的所有费用，也即包括税金和保险总计26万零70元。

一审判决认定程某谋取到的利益是：2013年王现敏给程某的侄女介绍了一份只干了8个月的月薪1100元的临时工工作，2019年程某为外甥参军的事请王现敏帮忙打招呼（判决书没有确认是否打过招呼），后来外甥就顺利参军了；2020年程某向王现敏要了一个局长的电话，自己约见了一面后就再无联系。

这些就连旁观群众也能看出强拉硬扯，本文也懒得再评论了。

2021年1月，秦某在上海开办一家公司并由自己担任唯一股东和法人代表，请王现敏的哥哥王现勇帮忙打理。至2021年4月王现敏被留置，公司除买了短期国债逆回购和购买一套办公用房外，还未开展其他业务。一审认定“秦某公司的实际控制人是王现敏，秦某用于注册公司的1000万元是王现敏向秦某索贿，用公司的钱购买了房产登记在公司名下构成洗钱罪”。

辩方指出，首先王现敏当时已被降为无实职权力的三级调研员，本案不存在认定索贿所必须具备的“施压、逼迫，使相对人产生恐惧、害怕，被迫送出钱财”的情形。其次王现敏自始至终坚决否认自己向秦某索要1000万元并以其名义开办公司送给自己，二人从未达成过送和收的合意。一审判决认定索贿而不是受贿，目的显而易见，就是办案机关为了让秦某做出行贿的口供后不被以“行贿罪”追诉；至于洗钱更是左口袋洗到左口袋，连右口袋都没去，更别说去了王家兄弟的口袋。用公司的钱买了办公房产，登记在公司名下，还是公司的资产，就算一定要认定为受贿罪，洗钱罪也不可能构成。

并且王现敏兄弟根据卷宗材料分析，认为秦某所言“我认为、我觉得这就是给王现敏的钱（公司）”是其在被控制人身自由后被迫做出的违心口供且是孤证。

王现勇指出，如果指控他和王现敏受贿、洗钱罪，那秦某既作为行贿嫌疑人，又作为代持保管掩饰受贿款的嫌疑人，也应以涉嫌行贿、受贿、洗钱等共同犯罪被追诉。

王现敏则自始至终都没有抱怨过秦某一句，一审二审他都称赞秦某是个忠厚之人，微利、甚至赔钱为政府为人民做了供暖工程、幸福广场等民生工程，为支持政府工作，还要将栽种了7万棵树的绿化工程捐赠，王现敏认为不能过于亏待这样的老实人，让政府支付了100万元的成本......

辩护人指出，这是一种良好的政商关系，王现敏在位时没有为秦某谋取任何不正当利益，甚至还在审计结论的基础上又砍掉了秦某正常的工程获利1200万元，“损害”了秦某的正当利益。二人之间一开始是一种互相认可能力的工作关系，王现敏没有职权以后转化为一种互相信任、惺惺相惜的纯洁友情。此时，王现敏基于他的哥哥在金融、投资等方面的丰富经验和能力，介绍他的哥哥帮助秦某打理公司，是人情往来，不应被机械解读为管理与被管理、行受贿的利益关系。

二审的庭审进行了11天。王现敏每天都是咧着嘴乐呵呵地走进来，出去的时候也一样。门与被告席的距离大约十几米，他总是边走边伸长脖子使劲用眼睛扫描旁听席，他的目光首先会落在父亲所坐的位置，然后再与其他亲友点头、打招呼，他几乎每天都很兴奋，有时候会更加兴奋，那是他看到了没有想到会出现的人。在庭审中他会巧妙地结合案情说出来，让那个人知道：我看见你啦！比如，他说某天我在某地与某人见面，当时在场的还有某某，我刚才看到了我这个朋友，他就坐在后面，他现在就可以站起来作证；我今天看见后面坐着和我关在一个号子里的小孩，现在他出来了，我在里面跟他们说.....

这是一个十分聪明而乐观的人，也是一个特别坚强而又有感染力的人。

王现敏说，我在看守所搞了一项发明，这个发明我要申请专利。我发明了一个小鹿形状的垃圾桶，从鹿嘴那个地方扔下垃圾，鹿头下去了马头上来了.......这引发了旁听席上小声哄笑。

一审闭庭到二审开庭，过了一年三个月，发现王现敏学习掌握了不少法律知识，他的辩护能力也突飞猛进。法庭上，他使用了很多与纪检相关的规则条款，还有与指控犯罪相关的法律条款、司法解释，甚至还不时引用某年某月某日某位中央领导发表的文章、在某次什么什么会议上的讲话内容用以佐证他的观点。他的发言抑扬顿挫，时而激情澎湃，时而静水流深，有时还穿插以自己创作的诗词，很多时候像作报告，也经常被审判员打断说他跑题。 

他抓住一切机会表达冤屈，庭审开始的前几天，他在汗衫上涂鸦“回家”“莫须有”等中英文词语，到第四天时终于被审判员发现制止。庭审过程中，他念过好几首诗词，他解释说这是应审判长要求用精炼的语言发表意见。印象深的有一首《沁园春·家》： 

离家三载天长，泪往里流，无字文章。

想周公遭谤，诸葛尽瘁；鹏举命丧，屈子投江。

自古忠良，难敌奸妄，谗口嚣嚣呈凶狂。

天知否？眷家人团聚，莫辜时光。（下阕）

由此可知，此时的他用岳飞屈原等人自比。

休庭的时候我与王家人聊天，王现敏的表哥讲了一件事，一个冬天，一个饭局，吃完饭王现敏穿外套，发现口袋里有信封，当场就拍在了桌子上，说：是谁的谁拿走。这一动作被干部们广泛地认为情商太低，不会做事，给别人下不来台。连表哥也说，要我也做不来这事，就不能委婉点，换个方式。

一位县委书记曾经说过:许多人可能不是不想廉而是不敢廉，做廉政干部比做腐败干部更需要勇气。这个书记叫王绪刚。

王现敏多次在法庭上自比陈行甲，或许正是如前者一样的理想主义，使他陷入了今天的风波亭。

吴丹红教授从一审起就给王现敏辩护，在法庭上，他说，王现敏就是我党非常清廉的一位陈行甲式的官员，他有政治信仰，有政治抱负，他出淤泥而不染.......

对此案两年的关注和旁听庭审，使我感慨万千。王现敏说他在10年前就主动在自己的办公室安装了监控摄像，甘做透明人。生活中，我们见到王现敏这样的干部不少，他们是恨不得把心也掏出来亮亮颜色的那种人。高压反腐态势下，干净的、不干净的人都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般行走，但最终谁会掉下去，似乎大家的概率是一样的，现实给了我们很多这样的教训。透过这些案件，人们，尤其是在位的当权者们、有权查办他人的人们，是不是应该思考一些更深层的问题。保护所有人的只能是法律，不是那保质期短暂的权力。

据说，陈行甲在辞职前说：满心悲凉，像在风波亭。而王现敏，此刻已身在风波亭。 

王现敏兄弟最终会等来怎样的判决呢？但愿那些坐在审判台上的人和坐在幕布后面的人都慎思、慎决。

2024.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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