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王的遗产：写在2024年美国大选之前

作者按：本文原作于2020年11月，懂王基本确定输掉大选之后。当时我跟很多人一样，认为懂王的政治生命结束了。没想到，四年之后他卷土重来了！不过当年的很多判断，今天看来仍未过时。在此稍作修改，再发表一次，供大家批评指正。

还记得2020年底，美国大选计票结果基本确定，懂王连任失败已成定局之时，大部分美国媒体沾沾自喜地认为：懂王不会留下什么遗产，过去四年只是一段混乱的插曲。可惜这只是一厢情愿。懂王已经彻底改变了美国政治生态，这种变革在二战结束以来只出现过三次：

第一次变革发生在1960年代，共和党全面向保守派靠拢，自由派被彻底推向民主党。其中的标志性事件是1964年的共和党全国大会：保守派的巴里·戈德华特以绝对优势拿下总统提名，而自由派的纳尔逊·洛克菲勒惨败。严格的说，在过去五十多年当中，共和党一直是“戈德华特的保守党”，尽管戈德华特没有当过一天总统。

戈德华特的保守主义包括三个要素：在经济上，主张去管制、减税、降低公共预算；在外交上，主张对苏联强硬、加强国防开支、扩张美国的影响力；在种族上，反对民权运动、主张维持现状（但也同意对种族隔离进行渐进式的改革）。简而言之，就是对内收缩开支、对外扩张军备、对种族矛盾视而不见。

上述政策在1960年代可谓非常不得人心。民主党的林登·约翰逊总统的政策与之针锋相对：在经济上，提出“伟大社会”，全面加强社会保障、扩大公共开支；在外交上，缓和美苏矛盾、收缩战线，给军备竞赛踩刹车；在种族上，支持《民权法案》，积极推进黑人融入美国主流社会。结果，戈德华特在1964年大选当中蒙受了惨重失败，简直是输得连底裤都不剩了……比懂王在2020年输得惨得多。

然而，戈德华特的保守主义悄然赢得了南方白人选民，使他们成为了今后五十年共和党最忠诚的基本盘。民主党也对此心知肚明——约翰逊总统签署《民权法案》之后吐槽道：“我们把整个南方都扔给共和党了。”不过，民主党也得到了黑人以及北方开明白人的选票，从而形成了一个新的平衡。

南方及农村白人因为种族问题而支持共和党；右翼知识分子、军人及国防工业选民因为外交问题而支持共和党；大老板和小企业主则因为经济问题而支持共和党。上述三者构成了一个奇怪而稳固的联盟，这个联盟逐渐成长为美国的多数派。1980年，当罗纳德·里根当选总统时，学者的评论是：“1964年的总统大选计票花了16年才结束，戈德华特赢了。”

里根总统、老布什总统和伦奎斯特大法官都是1964年为戈德华特助选的活跃人物，此后也一直是他的政治盟友。戈德华特播下的种子用了16年开花结果，又继续在巅峰停留了12年（里根和老布什的总统任期）。不过，在这个巅峰期，一个新的变革在悄然发生，逐渐吃掉了戈德华特的遗产。

第二次变革发生在1980-90年代，基督教福音派作为一股独立的政治力量登上舞台，他们对堕胎、同性恋婚姻、安乐死、药品管制等问题持保守态度；里根称他们为“道德多数派”，一般媒体则称之为“社会保守派”。这些人与共和党基本盘（南方白人、农村及小城市居民）的重合度极高，所以对共和党的大政方针产生了深远影响。

事实上，里根、老布什两位共和党总统对福音派主要采取的是利用、安抚的方针——口号喊得很响，但是并未出台很多福音派的政策。进入1990年代，形势又有了变化：基督教福音派选民与世俗选民的文化冲突日益剧烈；克林顿总统的“拉链门”丑闻给选民造成了极坏的印象，从而使他们对政治人物提出了更高的道德要求。

小布什总统的上台，很大程度上归功于福音派，他也确实推出了一批有利于福音派的政策。2004年小布什能够连任成功，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各州将“同性恋婚姻”公投与大选捆绑，大幅提升了福音派选民的投票率。在此过程中，原来隶属民主党的福音派政客和选民被清除出来，共和党变成了“社会保守派”的平台，民主党则代表“社会自由派”。

根据2007年的媒体统计，国会参议员的“经济保守”倾向与“社会保守”倾向高度重合——也就是说，一个主张减税、去管制、降低社会保障开支的参议员，几乎一定也反对堕胎合法化、反对同性恋婚姻。这就是小布什总统留下的共和党平台：经济保守派与社会保守派合流了，第二次变革完成。

但是，这次变革也给共和党带来了巨大的副作用：赞成堕胎、同性恋婚姻、麻醉品合法化的，主要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城市中产阶级，这些人拥有较强的经济实力和话语权；共和党拥抱福音派选民，就意味着把这些高学历中产阶级推到对立面，把自己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红脖子党”。而且，就算是红脖子，对于上述社会议题的态度也在松动。这样发展下去，主流民意会对共和党越来越不利。

事实上，戈德华特本人非常反对共和党与福音派的合流。他曾经自嘲道：“你能想象吗，现在我居然成了共和党的左翼！”幸亏他在1998年就去世了；如果他目睹2004年小布什依靠社会议题取胜，大概会气个半死。

共和党内部的北方选民、开明选民以及不关心福音派议题的选民，在2008-10年组织起来，构成了声势浩大的“茶党”运动。坦白说，茶党就是不关心社会议题、但是将经济议题推向极致的共和党；或者说，他们是“自由意志派”，对民主党和共和党现有的平台都不满意。理论上，共和党可以拥抱茶党选民，重新构建自己的平台；问题在于，这是不现实的。

因为茶党人数太少了。他们主要是东北部及中西部的小企业主、农场主和小城市白领，完全不具备左右全国政局的能力。他们主张全面收缩公共开支和管制、退回18-19世纪的美国传统，也是不现实的。2012年以后，茶党的声势日益衰微，因为他们无法对美国面临的问题提出一个可行的解决方案。但是，他们的存在本身就证明：有一大批人对现存的共和党和民主党都不满，依托这个人群是有可能取胜的。

在这种情况下，懂王主导的第三次变革发生了。他的策略是：聚焦于经济议题，坚持减税、去管制、降低公共开支（这符合共和党的一贯策略）；与此同时，高举“美国第一”旗帜，促使制造业回流美国，要求跨国企业（无论是不是美国企业）把更多的职位放在美国，而且反对自由贸易、提高关税壁垒。

（每个人都有抓星星的冲动，可是谁抓到过？）

懂王的全部政策都围绕着经济，他的外交、环境、移民政策也是为经济政策背书：对外强硬是为了缩小贸易逆差、促使制造业回流；退出气候控制协议是为了发展国内石油天然气行业；抵制非法移民是为了把更多的工作留给美国人，并减轻社保系统的负担。外界经常对懂王的外交政策感到困惑，这是因为懂王是一个赤裸裸的现实主义者，他要用美国的软硬实力去换钱（或者换工作岗位）。

不难看出，懂王的经济政策对美国中下层白人比较有利：通过减税和去管制刺激公司盈利，通过制造业回流让公司把利润分享给本土蓝领阶层，通过关税壁垒保护国内的自然资源产业及制造业，通过抵制非法移民而降低本土工作岗位的竞争压力。懂王不仅要解决增长问题，还要解决分配问题——彻底逆转全球化导致的贫富差距，让美国蓝领分享经济增长的更多果实。

所以，懂王第一次选举在铁锈地带大获成功，第二次也只是惜败。此前，麦凯恩、罗姆尼花了很大力气，都无法攻下铁锈地带的任何一个州。更有趣的是，懂王在2020年赢得了36%的拉丁裔选民，这是六十年来共和党候选人的最佳战绩。为什么？为什么一个主张修建边界隔离墙、驱逐墨西哥非法移民的候选人，会赢得这么多拉丁裔的支持？

原因很复杂：拉丁裔选民大部分是社会保守派，而且他们对社会安全比较重视（对BLM运动不太感冒）。但是，懂王的经济政策也很重要——制造业回流、放松环保要求，归根结底也能给拉丁裔创造更多的就业机会。如果维持原有的分配格局，数千万拉丁裔选民将永远只能就职于技术含量不高的服务业，永无出头之日。这从一个角度说明了懂王构筑的选民联盟是多么强大。

可悲的是，懂王的性格极大地阻碍了他的政策执行。他简单粗暴，不懂得妥协，听不进不同意见；他从不真正信任自己的内阁和幕僚；他把太多时间浪费在与媒体作斗争上，没有落到实处；他的个人品质太差，历史污点太多；他从来没有获得国会共和党人的真诚支持。如果懂王是里根，他就会采纳更温和的沟通风格，团结多数人、领导多数人。懂王一直没有真正学会“领导”这门功课；他以领导家族企业的方式去领导白宫，留下的只能是一地鸡毛。

2020年大选的结果也看得很清楚了：懂王固然输掉了选举，但是共和党赢了。共和党保住了参议院的半数席位、在众议院夺回了不少席位，而且在州长和州立法选举上全面获胜。反对懂王的选民，很可能是反对懂王这个人——认为他人品不好，认为他一贯说谎，认为他不堪大任，对他产生了审美疲劳；然而，他们真的反对懂王的政策吗？

换一个问题：如果2024年，共和党推出一个比懂王更温和、争议更小的候选人，仍然以懂王的政策为号召，那么会不会赢？今后十年、二十年，“懂王的政策 + 温和的候选人”会不会成为一张百试不爽的王牌？当然，一个温和的候选人不会像懂王那样具备如此强大的粉丝盘，可是他也更能团结中间派。（注：现在不用假设了，2024年共和党推出来的还是懂王，因为其他人都不好使。）

如果共和党不愿意接受懂王的遗产，留给他们的道路其实是很狭窄的：要么回过头去拥抱福音派，重演小布什在2004年玩过的招数；要么把整体立场向中间移动，重演罗姆尼在2012年的套路。采纳前者，他们的选民基础会更加狭窄；采纳后者，他们将丧失特色、成为一盘大杂烩。

自从1992年以来，八届总统大选当中，共和党只有一次赢得了普选票；国会选举当中，共和党只有一次赢得了众议院的多数普选票（不是多数席位），一次也没有赢得过参议院的多数普选票。在懂王横空出世之前，共和党早已沦为少数党，只是依靠选举制度和在小州的优势而苟延残喘。这次大选的最终数据也让大家看到：不是懂王在祸害共和党，恰恰是懂王在扛着共和党这艘破船前进，否则这船早该沉了。

懂王的政治生命，在深更半夜被埋到在浅土里去了。天边正在升起一轮不知道什么颜色的月亮，耳边传来了狼人的叫声……

（注：现在看来，当时的结论下得太早了，懂王复活了。真正被埋到土里去的，是共和党内与懂王为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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