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加拉国双面“铁娘子”的手腕，还能持续多久

澎湃新闻记者 许振华 实习生 潘羽宁

据央视新闻报道，当地时间1月11日晚，哈西娜宣誓就任孟加拉国新一任总理，一个由36人组成的新内阁也在同日宣誓就职。哈西娜领导的执政党人民联盟（BAL）在7日举行的国民议会选举中以明显优势获胜，在298个直选议席中赢得223个席位。

当地时间2024年1月11日，孟加拉国达卡，孟加拉国总理谢赫·哈西娜在总统府宣誓就职，开始她的第五次任期。  视觉中国 图

以明显优势再次赢得选战的哈西娜就此开启她的第5个任期。哈西娜曾于1996年至2001年担任总理，并于2009年开启长期执政，至今已有15年。哈西娜由此成为孟加拉国1971年独立以来任职时间最长的领导人。

身为孟加拉国开国总统穆吉布·拉赫曼的长女，哈西娜曾长期参与孟加拉国政坛，率领人民联盟与民族主义党（BNP）的势力竞争。出身政治世家、在政坛摸爬滚打多年的哈西娜为孟加拉国留下了鲜明的个人痕迹。一方面，哈西娜缔造了发展中国家经济崛起的“孟加拉国”叙事。在哈西娜执政的15年中，孟加拉国从“最不发达国家”一跃而起，成为南亚地区的经济明星。孟加拉国是区域内增长最快的经济体之一，其增速与人均GDP甚至超过了印度和巴基斯坦。

但另一方面，2024年大选招致了许多舆论批评声。反对党民族主义党以“选举不公”“暴力横行”等理由抵制选举，大选投票率较往届大幅下降，从2018年的80%左右下滑至今年的40%左右。许多媒体报道本届大选结果时说，孟加拉国将迎来一个“没有反对党的时代”。

能干与暴力、发展与混乱、英雄与恶人……究竟哪一面是哈西娜？

从未和平？

今年1月7日举行的大选呈现出鲜明的二元对立：一方是缺席的反对派，另一方是胜券在握的执政党；一面是对选举暴力和流血冲突的担忧，另一面是政府严阵以待维护秩序的举措；一面是孟加拉国一直以来难以摆脱的政治暴力，另一面却是在“精心准备”之下显得较为平稳的选举进程。

在大选正式举行前，主要反对党民族主义党便已宣布抵制选举。阿卜杜勒·莫耶恩·汗（Abdul Moyeen Khan）等该党高层宣称，他们遭到了哈西娜政府系统性的“打压、逮捕和定罪”。该党及其政治盟友不相信哈西娜会举行“自由公正的选举”，他们批评哈西娜政府对反对派人士实行“系统性的逮捕和定罪”。

对于民族主义党乃至于一些西方国家的负面指控，哈西娜回应称，她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选举的可信度，“重要的是孟加拉国人民是否会接受这次选举”。哈西娜也强调，民族主义党“煽动反政府抗议”。不久前，有抗议活动冲击了首都达卡，造成至少10人死亡；选举当天，有多个投票中心、学校遭纵火焚烧，还有数人在选举有关的冲突中被枪杀。

孟加拉国人口有1.7亿，其选举工程规模庞大，时有陷入冲突、混乱乃至暴力的隐忧。民族主义党和人民联盟总是在互相指责彼此试图制造混乱和暴力，破坏孟加拉国的政治和平和民主制度。

为了保证此次选举顺利进行，孟加拉国政府1月3日开始在全境部署维持秩序的军队。相比过去两届选举中有数十人死亡、出现严重暴力事件的情况，本届选举冲突较少，反而成了孟加拉国史上最和平的选举之一。“你们国家的人民应该为举行如此和平的选举感到自豪。”担任此次投票外国观察员的巴勒斯坦中央选举委员会首席执行官希沙姆·库海尔（Hisham Kuhail）表示。

希沙姆·库海尔的语调与美西方国家有显著不同。美国国务院发言人马修·米勒（Mathew Miller）在声明中说：“美国与其他观察员都认为这些选举不是自由或公正的，我们对并非所有政党都参与感到遗憾……美国谴责选举期间和之前几个月发生的暴力。”从投票数据来看，孟加拉国选委会曾在选举当日称投票率为28%，不久后又改口称是40%。这两个数字均远远低于2018年大选超过80%的投票率。

孟加拉国曾有试图缓和政治力量冲突的制度设计。在1991年、1996年、2001年和2008年的4次选举期间，孟加拉国以中立的看守政府来监督选举，确保权力和平移交。这一制度曾在1996年写入该国宪法，但在2011年遭废除。当时，人民联盟凭借在议会的三分之二多数席位通过修宪案，取消了这一制度。

世仇循环？

围绕着选举合法性、代表性、受认可程度而起的争议，背后是孟加拉国自1971年独立以来均难以解决的暴力循环问题。孟加拉国上世纪90年代实现从军人政治转型走向议会民主，领头的两大力量便是哈西娜领导的人民联盟，和卡莉达·齐亚（Khaleda Zia）领导的民族主义党。两个政党的具体经济政策其实差别不大，也都有着时常引起国内外舆论批评的腐败、裙带政治等问题。

据新华社报道，曾于1991年至1996年、2001年至2006年担任总理的卡莉达·齐亚于2018年被裁定贪污罪名成立，判处有期徒刑5年，并失去参与当年大选的资格。直到今年1月11日，服刑多年并保外就医的齐亚才正式出院，回到家中。

齐亚的儿子塔里克·拉赫曼（Tarique Rahman）自2008年起便以躲避人民联盟打压为由移居英国，更在齐亚入狱后负责远距离领导民族主义党。齐亚称其2018年遭到的指控为“政治操弄”；塔里克也认为，他2018年被判终身监禁背后的指控——“策划针对哈西娜竞选集会的手榴弹袭击”——是“捏造”的。

但在哈西娜看来，民族主义党造成的威胁都是真切存在的，她批评民族主义党是一个“从不相信民主”的“恐怖主义政党”，是2018年选举后大规模暴力事件的幕后黑手。更重要的是，卡莉达·齐亚是齐亚·拉赫曼（Ziaur Rahman）的遗孀。齐亚·拉赫曼是民族主义党创始人和领袖，曾于1977年至1981年担任孟加拉国总统，任内加强了军方对国家机器的控制。让齐亚·拉赫曼、卡莉达·齐亚相继走入孟加拉国权力核心的力量是军方，而哈西娜的父亲、孟加拉国“国父”谢赫·穆吉布·拉赫正因为1975年的军事政变而死。

1975年8月15日政变当天，哈西娜的父母、兄弟均死于孟加拉国，哈西娜和妹妹在德国幸免于难。直到1981年，哈西娜才得以重返孟加拉国。“齐亚的统治就像军事独裁者一样。”哈西娜时常发出这样的指控。哈西娜还说，恰恰是她的政府在选举制度中引入身份证系统、生物识别数据、文件登记系统和透明投票箱。哈西娜说，她的家庭有抵抗军方干政的反对政变的“民主基因”，她一直致力于让孟加拉国拥有自由和开放的选举。

哈西娜与齐亚均强调自己的家族是帮助孟加拉国取得独立战争胜利的关键力量，并互相指责对方“不民主”。尽管民族主义党如今处于明显下风，但哈西娜也曾先后遭遇多达19次的暗杀，其中1次还导致她听力受损。上世纪70年代末至90年代初，民族主义党在孟加拉国推进伊斯兰政治议程，引起许多当地民间团体和反对派力量不满，这让哈西娜领导的人民联盟有了世俗派的形象和声量。

据新华社报道，孟加拉国首都达卡一家餐厅2016年7月1日遭恐怖袭击，恐怖分子劫持并杀害了20名人质，其中包括9名意大利人、7名日本人、1名印度人和1名孟加拉裔美国人。此事让哈西娜政府进一步将民族主义党和极端思想、恐怖主义联系在一起，有当地舆论称，“伊斯兰主义者”成了镇压反对派的万能理由。

达卡智库治理研究中心执行主任、脱口秀主持人齐勒·拉赫曼（Zillur Rahman）曾点评说：“人民联盟也非常害怕，他们没有安全退出的出口。”在齐勒·拉赫曼等孟加拉国知识分子看来，哈西娜和人民联盟曾采取的压制手段，很有可能会在他们下台之后再次降临在他们自己身上，正如人民联盟曾在哈西娜政权得以稳固之前的遭遇。

成功故事？

其实，如果只看哈西娜个人的成长历程，很难不认为这是某种传奇故事。作为“国父”的长女，哈西娜1947年出生在尚未独立的孟加拉国南部的一个小村庄，幼年在农村生活，后随父来到达卡。穆吉布·拉赫曼作为孟加拉国人民联盟的领袖，毕生都致力于组织民族主义运动。在孟加拉国独立前，哈西娜作为一名学生领袖，也参加了反对巴基斯坦的种种运动。

1981年，哈西娜曾与宿敌卡莉达·齐亚短暂联手，二者以“民主政党”领袖身份共同对抗在当时取得军队领导权的侯赛因·穆罕默德·艾尔沙德（Hossain Mohammad Ershad）。两大阵营的合作蜜月期并没有持续太久，在上世纪90年代走向全面冲突。哈西娜直至2009年才算在政坛站稳脚跟，建立稳定的政权，当时她已经62岁。

去年9月，时年76岁的哈西娜接受了《时代》杂志的深度专访。当时，哈西娜裹着奢华的丝绸纱丽、戴着象征权力的天鹅绒手套，在其官邸自信地讨论她的政府、她率领国家取得的经济成就以及她眼中的民主政治。“我相信我的人民会支持我，他们是我最大的力量源泉。”哈西娜对《时代》说。

即使是对孟加拉国政治多有微词的西方媒体，也认可孟加拉国取得的经济发展成就。在哈西娜的执政下，孟加拉国崛起为亚太地区增长最快的经济体之一。1971年独立时，孟加拉国是世界上最贫穷的国家之一。哈西娜2009年执政后，平均每年增长率超过6%；1.7亿人口中有95%以上获得了用电权；2021年，孟加拉国人均收入超过印度；贫困率大幅下降，过去10年，孟加拉国人均收入增加了2倍，世界银行测算称，孟加拉国过去20年有超过2500万人摆脱了贫困。

在哈西娜政府治理下，孟加拉国推进市场经济改革，尤其是私有化政策，改善投资环境，大力吸引外国投资，积极创建出口加工区，优先发展农业。哈西娜政府制定了庞大的经济发展计划，包括建设“数字孟加拉”、提高发电容量、实现粮食自给等。

“食物、衣服、住房、教育、医疗保健、就业机会……我都在处理这些问题，而且我已经做到了。”哈西娜在采访中向媒体说。

曾担任孟加拉国驻华大使的艾哈迈德（Munshi Faiz Ahmad）表示，人们应该留意哈西娜过去十多年执政的基础条件：孟加拉国大量人口在矿产资源匮乏的领土上拥挤地生活，社会上公众意见分歧显著、不同的社群固执己见，周边国家对本国政治议程还持续施加压力……“她巧妙地处理了所有这些因素，并带领孟加拉国走向繁荣……作为一名政治家，她比（孟加拉国）近现代历史上的任何人都更有能力。”艾哈迈德说。

2017年，哈西娜决定向逃离缅甸的数十万罗兴亚难民打开国门。尽管罗兴亚人难民问题直至今日仍未有明确的解决方案，许多难民不得不离开孟加拉国、再度踏上离散之路，但哈西娜当时的决定为该国带来了实打实的国际声量。“我和我的妹妹曾有6年的时间，是流离在外国的难民。所以，我们能感受到罗兴亚人的悲伤和痛苦。”哈西娜说。不过，她也强调，罗兴亚人“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很大的负担”，“联合国和其他组织也可以在缅甸境内做同样的（支持罗兴亚人的）事情。”

艾哈迈德认为，哈西娜一直都能有效化解西方国家施加的舆论压力。对美西方国家而言，孟加拉国颇为重要：这是联合国维和部队的重要派遣国，定期和美国“印太司令部”一起参加演习；美国是孟加拉国最大的出口目的地、也是孟加拉国最大的外国直接投资来源国。“这不再是一个单极世界，而是多极世界。哈西娜政府能同时和中国、印度和俄罗斯建立良好关系。所以我认为她的政府现在不会面临任何问题。”艾哈迈德说。

奇迹安在？

孟加拉国的经济和社会挑战并不会因为哈西娜的权力稳固而消失。俄乌冲突2022年初全面爆发后，全球燃料和食品价格走高，导致孟加拉国发展速度急剧放缓。据我驻孟加拉人民共和国大使馆经济商务处消息，去年年初，孟加拉国不得不向国际货币基金（IMF）寻求47亿美元的援助。2023年11月，孟加拉国通胀率达9.5%，是该国数十年来最高的通胀率之一。

还有批评声音称，孟加拉国1971年独立以来，精英政治和裙带政治是挥之不去的幽灵：军政府时代的军方集团、经济自由化与政治自由化所形成的政客集团、近十年逐渐崛起的城市中产阶级……哈西娜政府似乎并无太多弥合这些利益群体矛盾的好办法。孟加拉国可持续发展目标公民平台（the Bangladesh Citizen’s Platform for SDGs）去年10月份进行的一项在线调查发现，18至35岁受访者中，有69%的人认为，腐败和裙带关系是孟加拉国发展并迈向中等收入发展中国家的主要障碍。

在1月7日的大选中，哈西娜于其选区拿下了249965的高票，选区第二名候选人所得票数为469票。去年12月，哈西娜参与智库举办的“与哈西娜对话”节目，300名精英背景的年轻人参加了活动，并与她展开热烈的对话。在可预见的将来，哈西娜仍将维持其极高的人气和威望，政坛上也没有任何对手能撼动她的地位，尤其是卡莉达·齐亚阵营仍显得元气大伤。

目前，76岁的哈西娜与人民联盟似乎都还没有找到明确的政治继承者。哈西娜的长子萨吉布·瓦泽德·乔伊（Sajeeb Wazed Joy）时常出现在哈西娜的竞选海报上，但根据人民联盟高级消息人士的说法，他似乎不想深度参与政治。哈西娜的妹妹谢赫·雷哈纳（Sheikh Rehana）时常陪同哈西娜参与政治活动、群众集会和外事访问，她目前68岁。

国际危机组织（International Crisis Group）分析师皮埃尔·普拉卡什（Pierre Prakash）在接受采访时表示，人民联盟缺乏有能力的年轻领导人可以取代哈西娜。“哈西娜对党决策的铁腕控制阻碍了新一代领导人的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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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资深编辑 周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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