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追忆黄金时代

电视剧

11月前

《繁花》电视剧热播，上海黄海路成为新晋网红打卡地，前来游览、拍照的游客络绎不绝，甚至造成了严重的交通拥堵。至真园原型“苔圣园”已经是一座难求；排骨年糕的外卖点单量暴涨3倍多，宁波红帮裁缝的电话被打爆，和平饭店的套房也被订购一空，同款套房1.68万一晚……一部好剧，带火了一众周边。

《繁花》好在什么地方？首先是剧本好，好的影视，剧本是基础，否则一切都是空中楼阁，无从谈起。

《繁花》改编自同名长篇沪语小说，由《上海文学》编辑金宇澄创作，描写了20世纪六七十年代和八九十年代上海市民的生活，全书首尾共三十三章，阿宝、沪生和小毛则是贯穿首尾的三个主要人物。2012年《繁花》发表于《收获》杂志，引起文坛轰动，被中国小说学会评为2012年中国小说排行榜长篇小说第一名，2015年获《矛盾文学奖》。茅盾文学奖是内地文学界最高荣耀，之前的获奖作品有《芙蓉镇》《平凡的世界》《白鹿原》等作品，所以在此基础上改编的剧本，能够撑得起高楼大厦。

剧本的改编也相当有功底。文学作品和影视作品是两个不同的领域，有不同的要求，很多名著改编的影视扑街的比比皆是。

一些看过原著的观众认为《繁花》电视剧跟小说完全是两回事，改编幅度过大，完全是两回事。其实不然，《繁花》电视剧是在小说的基础上再创作，王家卫导演也说过，小说中有70多个人物，关系错综复杂，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讲到八九十年代，电视剧没法呈现如此复杂的关系，只能以阿宝为主线，删繁就简，重点讲述八九十年代改革开放初期黄金时代上海的故事。

《繁花》小说是众像，没有绝对的主角，每个人物都有自己的人生和故事。这点跟《权力的游戏》有些类似，马丁采用了POV（视点人物写作手法Point of View），通俗地说，就好比一部大片，导演将摄影机装在不同人物的身上，并不断切换。整个故事，由甲人物以自身立场讲述一段后，便换为乙人物来讲述，以此类推，周而复始。

事实上，在现实生活中并没有什么主角配角之分，每个人都是自己生活的主角。主角与配角，只是外人和旁观者的评价罢了。

《繁花》电视剧有主线，以阿宝为主线，串起了各个人物。电视剧毕竟不同小说和文学作品，像《百年孤独》之类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用文字写下来能够获得大奖，如果影视作品用这种意识流的手法来拍，大多数观众会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一头雾水。文字作品需要的是想象力，不妨天马行空；而影视作品更多是视觉的盛宴，光与影才是主旋律。

读图比文字更容易理解，所以影视作品的受众更广，也更下里巴人，过于复杂的概念和关系无法呈现，观众也难以理解。所以剧本删除了六七十年代和沪生、小毛两条支线，使得主题更突出。当然，影视呈现的视觉效果和细节也不是文字能够完全表达的，要不然怎么说“一张图片胜过千言万语”呢，像电视剧中“夜东京”装修和被砸再装修的光影交替呈现，很难用文字来描述。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描写，使得小说更为深刻，但经历过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人都已经垂垂老矣，年轻人了解不多难有共鸣，再说那个时代争议也颇多，作为电视剧回避也是正常的，可以理解。作品拍出来是要给大家看的，不是作为抽屉文学或者单纯为了海外获奖，墙内开花墙外香。

《繁花》的第二个出众之处在于精益求精。该剧筹备六年，王家卫导演和胡歌、游本昌、马伊琍、唐嫣、辛芷蕾等一帮主演整整拍了三年，每一个场景都实地考察过，力求真实呈现当年的风貌，上影集团花费5亿为其买下一个影视基地。剧集在片尾鸣谢了一长串摄影器材机构、群星荟萃的音乐版权名单、包含股票菜品文史在内等十多个领域的顾问。

电视剧播出后，不少网友在方方面面质疑《繁花》的真实性，例如90年代黄河路饭店一餐吃掉数万元，当时普通人工资不过100多元；股市商战过于玄幻等等。其实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才知道这些事情确确实实发生过，只是普通人不知晓罢了。现实有时候比小说更离奇，说当年股市商战离奇的，搜索下1995年发生的327国债期货事件。

央视都说《繁花》可能成为一个孤品，因为有如此好的剧本，不一定有好的导演和编剧，有好的导演和编剧，也不见得有如此多的大牌演员能够沉下心来三年拍一部剧。投资方为一部电视剧投资数亿元和用六年时间来筹备，也是相当罕见，在追求商业利益和短期回报的影视市场中，很少有制作方愿意投入大量的时间和资源去打造一部如此精致的作品。

导演王家卫，对于视觉和服饰等细节的要求到了严苛的地步，一个镜头拍二三十次不过是常态，拍戏常常到深夜，一些上了年纪的演员直呼吃不消。

正是导演和主演们的精心打磨，三年磨一剑，在视听细节方面的表现也十分出色，如配乐、摄影和服装等，为观众带来了极佳的观剧体验。

在大的方向确定后，成败在于细节，在于执行。文章不厌百回改，一部成功的作品必然是精雕细琢的产品。

《繁花》的一大特色是地域性，有沪语版和普通话两个版本。上海曾经是亚洲金融中心，十里洋场曾经力压日本东京成为亚洲最为繁华的城市，那时的HK还不是东方之珠，在上海面前也是小弟弟。由于战乱，内地不少人包括上海人逃亡HK，才使得HK后来居上。长期生活在上海、HK两地的张爱玲，曾经写过一篇小说《倾城之恋》反映过上海人在HK的生活与爱情。

导演王家卫也是由沪赴港人士，5岁时随父母移居HK。上海和HK，可能是大国相性最为相似的城市，因为在内地，上海是独一无二的。十里洋场上海是内地最为西化的城市，也是外国人觉得氛围最自在的内地城市，没有之一。

内地很多人不喜欢上海文化，吃过饭都要AA制，一切都要算得一清二楚，觉得没人情味；螺蛳壳里做道场，不够大器。但不重人情重契约，亲吃酒、明算账避免事后纠纷，恰恰是商业社会的根基。

剧中的女主一个个也个性鲜明有特色，跟很多电视剧“爱缘脑”一心只谈恋爱不同，这些女性都是把自身的事业放在第一位。亦舒在《喜宝》小说中借助姜喜宝说过：我要很多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那么就要很多很多的钱，如果两件都没有，有健康也是好的。

喜宝还是把爱放在第一位，唐嫣主演的汪小姐，也曾经如此，宁愿从27号辞职要跟阿宝去卖茶叶蛋，但阿宝不肯，说“我为什么要去卖茶叶蛋”。阿宝明白没有事业，贫贱夫妻百事哀，金钱是基础，钱不是万能的，但是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万小姐在订座时被人羞辱才明白这一点。

剧中的阿宝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什么都可以谈，就是不谈爱情，对于身边的女人而言，是一剂毒药，以至于马伊琍饰演的玲子说不要沾黄赌毒和阿宝。

电视剧中有了交代，阿宝是为情所伤，不相信爱情，他对周围的女性，都是一种“革命情谊”，你把他当作朋友和生意伙伴就好。从这个角度而言，阿宝是一个相当重情义的朋友和生意伙伴，但不是一个好的爱人，因为阿宝保持着距离和分寸，不想有人走进他的内心，不动情就不会受伤，这是成年人的常识。

电视跟小说在这一点上有所差异，在小说中其实阿宝是个浪子，跟不少女人有SEX，例如李李，谈SEX谈钱不谈情，谈情伤心。小说中的阿宝是一个完美的情人，邓小潘闲，十分讨女性欢心，不过阿宝对投怀送抱女性施行三不原则：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总而言之，不婚主义。

阿宝的好友陶陶也跟阿宝类似，哪怕是卖海鲜螃蟹也要找机会，以至于被好友“仙人跳”。陶陶老婆芳妹就是为了怕陶陶乱来，所以每天都要陶陶交公粮榨干他。阿宝的不婚主义，可能也是看到好朋友陶陶被套牢，泡妞泡成老公，所以引以为戒吧。

小说比起电视剧，人物要黑暗得多，但也更真实更符合人性。《繁花》小说的野心很大，想要以群像的方式呈现真实的世界，有人说《繁花》像红楼梦，其实不然，红楼梦描写的是清朝贵族的日常生活，而《繁花》市井气更浓，所以他更类似《金瓶梅》，或者说是《清明上河图》和《东京梦华录》的合体。

《繁花》电视剧中给了阿宝一个光明的结局，事实上像阿宝这种喜欢冒险以小博大的人，更有可能会被大浪淘沙，像《大时代》中的丁蟹一样上天台才是真正的结局，只是这么演就成了悲剧，大多数观众不爱看。

电视剧虽然写实，但依然是一部成年人的童话，这也是为何很多小说是名著，而改编后的影视作品最多是畅销作品，因为小说作者可以不考虑市场，而影视作品投资巨大，再特立独行的导演也得考虑投资收益，考虑迎合观众，所以往往不会忠于原著，改变作品的底色。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繁花》的热播和受到追捧，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是大家追忆改革开放的黄金年代。王家卫也主打怀旧，在其中引用了内地和HK一系列金曲：费翔的《冬天里的一把火》、情歌王子姜育恒的《再回首》、王杰的《安妮》、温兆伦的《随缘》、陈百强的《一生何求》、黄家驹的《喜欢你》《不再犹豫》《光辉岁月》，甚至还有《东京爱情故事》中的主题曲……这些都是一代人青春时期的回忆。

作品描述的上世纪90年代初期，大江南北正热播电视剧《八月桂花香》，讲述的是红顶商人胡雪岩一生的传奇故事，当然作品也进行了艺术加工，是戏说而非真实历史上的胡雪岩。《八月桂花香》主题曲《尘缘》，由歌手罗文演唱，歌词如下：

尘缘如梦，几番起伏总不平，到如今都成烟云；情也成空，宛如挥手袖底风；幽幽一缕香，飘在深深旧梦中；繁华落尽，一身憔悴在风里，回头时无情也无雨。

明月小楼，孤独无人诉情衷，人间有我残梦未醒。漫漫长路，起伏不能由我，人海漂泊，尝尽人情淡薄，热情热心换冷淡冷漠，任多少真情独向寂寞。

人随风过，自在花开花又落，不管世间沧桑如何；一城风絮，满腹相思都沉默，只有桂花香暗飘过。

这首歌其实跟《繁花》蛮般配的，不知《繁花》书名是否出自其中：繁华落尽，终究一切成空。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对于体制外而言是一个黄金时代，只要敢拼搏，遍地是机会，《爱拼就会赢》是那个改革开放初期黄金时代的真实写照。

为何是黄金时代？体制外怎么富起来的？其实就很简单：放松管制，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不管白猫黑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

阿根廷新总统米莱一上任，就废止了300多项经济管制措施，阿根廷从上世纪一个发达国家，混成一个贫困率逾40%的不发达国家，管制过多是主要因素。而改革开放前实施的是计划经济，一切都在管控之下，自然缺乏经济活力。

改革开放后放松管制，打开国门，加入国际分工，外贸成为经济发展的火车头，自然就富起来了。很多人说当时大国有人口优势，但人口优势必须加入国际分工才能变成优势，否则就会掉入“马尔萨斯人口陷阱”，成为巨大的负担。

那个年代HK成为内地外贸和经济发展的引路人，说粤语成为一种潮流和时髦，沪港双城记HK再次领先上海。《繁花》中阿宝赚的第一桶金外贸第一单就源自他HK的哥哥，有人说阿宝的原型是上海的周老板，其实不然。

上海周老板没读多数书，搞餐饮白手起家。而阿宝祖上爷爷辈是地主，父亲是资本家，做生意是家学渊源。“爷叔”为何会选择阿宝？本质上，他们是一类人，阿宝是“自己家的孩子”，他看阿宝，就像看自己的子侄一样，没有这个基础，爷叔根本不会给阿宝接受考验、成为合伙人的机会。

在六七十年代这些“黑五类”的子女们，不能接受高等教育、不能参军提干，但改革开放大潮一起，大多都凭借东风直上青云，干出一番事业来，这说明一个人的成功，家庭言传身教和自身的眼界比起物质条件更重要。

很多人诧异黄河路的高消费，在上世纪90年代一桌饭菜要成百上千，相当普通人的几个月工资，其实在那个年代，体制外的小商小贩、做生意的相当赚钱。90年代在大城市摆摊做小生意月入过万、卖鱼月入过万、开出租月入过万很常见，要知道那是90年代，上海的房价不过两千元出头！而今上海房价翻了四五十倍，而这些人的收入依然原地踏步。

至于做外贸生意的，就赚得更多了。一是当时人们受多年计划经济的影响，小商贩收购农民的粮食、鸡蛋卖都是“投机倒把”罪，没多少人有勇气下海做生意；二是国门刚刚打开，国内人力资本相当廉价，外贸生意是暴利。

那个年代正处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型期间，权力对经济的管控放松，市场和外贸是一个新生事物，权力对如何寻租也在摸索中，这些给了体制外一个野蛮生长的空间。

搞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是那个年代的真实写照，在上世纪90年代初期，体制内出现了“下海潮”，官员纷纷辞职，下海做生意；江浙珠三角一带说小孩子，“不好好读书，以后就去做公务员”，因为体制内公务员赚得少。

那是一个野蛮生长的年代，也是生机勃发、机会最多的黄金年代。

而今，大家都削尖了脑袋往体制内钻，考公报名人数连创新高，背后的原因是什么，这里就不分析了。

《繁花》虽然大火，但网络上也有很多人说不喜欢看，看不进去。这也很正常，作品最重要的是代入和理解，喜欢看《繁花》更多是怀旧怀念那个时代。

不喜欢看《繁花》的人众，不少留言说喜欢看《甄嬛传》《漫长的季节》等影视作品。这些也是好的作品，但《甄嬛传》也是戏说，名义上是宫斗实际上隐射的是体制内办公室政治；《漫长的季节》讲的是东北下岗工人，东北当年受计划经济影响过深，一直没有南方民营企业和体制外商人发展的空间。在这些环境下生活的人众自然就不会理解、共情体制外宝总和玲子、李李等南方小市民，觉得市侩、吵闹，其实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市井之间，有大真实。

最后，套用一句话作为结语吧：没有宝总的时代，只有时代的宝总。能够让宝总们出人头地的时代已逝去，俱往矣，一去不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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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大江宁静

繁花：追忆黄金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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