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普通男人的四十岁
每天早上,我都听到卫生间里小陈把体重秤挪出来的声音。有时他欢欣鼓舞,手舞足蹈走出来,有时哀叹一声,跟我说,今天中午他不吃饭了。
他对体重又开始上心了,在他正式跨入四十岁这个门槛时。
小陈的崩溃,应该是一月初,他带儿子去四姑娘山尝试登顶。他报了一个二十多人的登顶团,坐到大巴车上,才发现四周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要么刚毕业,要么大学在读。他们管他叫做,叔。
叔,从哪过来的呀?叔,你为啥选四姑娘山呢?叔……
回来他对没能登顶成功,没觉得有什么遗憾。但对被人当成叔,相当上心。并且连续想了好几个改进措施,第一,他得减肥。第二,下次再出去玩,不能穿鸟了。
鸟就是始祖鸟,是户外服装里的头牌。前两年每逢年底,想想小陈也没什么别的需要,一年到头跟个长工似的,买两件鸟送他吧。后来到新加坡,发现这里买鸟很便宜,于是又买了两件给他。
没想到回来他说,不行,他不想穿了。我说为什么?他说那些大学生,都穿骆驼迪卡侬,凯乐石已经算很好的牌子了。
“鸟是他们心中的梦想,结果被我实现了,那他们还跟我聊什么?”
不是,你就算穿一身迪卡侬去,人家也不会误把你当成大学生啊?
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小陈一概不接收。一个普通男人在四十岁时,最想要摆脱的,就是叔这个称呼。
看来中年人都一样,以前被人叫姐,大姐,阿姨,我也曾经黯然神伤闷闷不乐好一阵子,也曾经折腾一些桃红柳绿,妄图让自己从大姐或者阿姨的位置上下来。
不,我没有那么老!
眼下,小陈发出了这样的呐喊。他开始减肥,用一些我不能理解的方式。比如,一天称体重20遍。比如,中饭吃一颗李子。
我因为在澳洲吃曲奇饼胖出来六斤,看到体重秤心情很是不悦。
以前房子大,互不打扰还好,现在看着他在我面前一遍又一遍地上去,又一遍又一遍宣布,看,我又少了0.1,看,今天虽然没减,但也没增。
他还大言不惭说:减肥的方法已经全部知道了,只要想做,就能做到。
等我从云南回来,他时不时跟我提起这样一件事,他想要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
有时是因为孩子问题吵架,我不想退让,他立刻说,那我不管了,我现在就买张机票,飞哪哪去。有时是风平浪静毫无波澜的时候,他也说,想去一个什么地方,就他一个人。他会摆出一副挑衅的姿态,问我,你能不能一拖二?
小陈目前最想做的事,是一个人出发去一趟四姑娘山,先自己登顶一趟。这样一来有助于在孩子心中树立出伟大父亲的形象,二来也能够增加一些人生阅历(吹牛资本)。我猜他内心还有一个很想实现的愿望,穿一身平价户外装备去四川,登上去往四姑娘山的大巴,等待旁边大学生发问:同学,你大几的?
虽然这个梦想不太现实,但小陈心里肯定是这么想的。反正现在有些大学生面相确实有点老。
看着小陈上蹿下跳的样子,我想起来二十年前,刚开始当背包客的时候,时不时地会在青旅里碰到出来体验生活的中年人。一次在拉萨青旅,旁边床位忽然来了个中年大哥,笑嘻嘻住下,第二天早上愁眉苦脸说,一晚上没睡好。别人告诉他,住青旅很好玩,他想过来体验体验,没想到条件这么艰苦。
还有一次,是在四川成都的青旅,那间青旅多人间分男女。有一天我住的女多人间里,住进来五六个大约四十岁的中年女人,她们是大学同学,每隔几年约出来玩,还约着我一道出门。
我像往常一样等公交车,但她们觉得公交车太浪费时间,不由分说拉着我打车一起走。后来还记得在杜甫草堂,给她们拍集体照,其中一人说,不知道下次相聚是什么时候。我理所当然回了一句,想出来就出来呗。
那人喟叹:人到中年,身不由己。
随后她们又说说笑笑起来。离开的时候,我像往常一样,问她们下一站去哪。背包客都是这样,会问问对方下一个目的地。这些姐姐们脸带疑惑说,要回家了啊,你去哪?我说我还没想好呢。
对二十多的年轻人来说,家是最不重要的。但对中年人来说,走到哪儿,都要想着,什么时候回家。
以前我曾经认为,四十岁是一个很宏大的命题,这里面应该包含着一些很严肃的东西,比起二十岁,三十岁,会有一种翻天覆地的改变。毕竟在我二三十岁的时候,想着四十岁已经是半个身子埋土里的老东西了。
等真的到了四十门口,才发现中年人其实装着不过是一些很微小的愿望。
希望看起来年轻,不至于被人叫叔,叫大姐,叫阿姨。希望碰到年轻人时,还能跟上时代的脚步,听懂他们在聊什么,或者还能被当成同伴,在年轻人队伍里装模作样混一下。
还希望能在被家事牵绊,琐事烦扰的平凡岁月里,忽然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活出万千气象,充分感受下不带孩子,旅行将是一件多么痛快淋漓的事。
虽然如此,当家里四十岁的男人问我,能不能一个人出去玩两天?
我斩钉截铁回答了两个字:不能。
想什么呢?饭不做了?孩子不带了?中年人要有中年人的忍耐和坚强。
人到中年,确实身不由己。不到这个年龄,体会不了这八个字的重量。
所以那些跑出去的中年人,一定是我们这个年龄组的勇敢者。
像孙悟空跑出五指山,谁都知道,他不可能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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