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他的儿女,还有谁会记得他这样的一个普通人呢?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3557 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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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太雷,网名大公熊,80 后。祖籍是江苏,现居于山东,闯过大上海,离开体制内,纵身入商海,建筑环境能源工程等专业通而不精,历史人文艺术管理等方面好而不厌。
父亲去世八个多月了。上个月是清明。离家远,假期短,不能上坟烧纸,就用文字回忆记录他的一生吧!
父亲陈伏祥,出生于 1942 年,生肖属马,农历二月十二,我查了下万年历,应该是公历 3 月 28 日。爷爷和奶奶的姓名是什么,我不知道。只知道他们生了不少子女,其中儿子有四个,活下来的有三个,分别是二伯、三伯和我爸。
父亲的老家是江苏省泗阳县来安乡陈大园村,现在已经更名为来安街道陈大园社区了。泗阳县的特产之一是洋河大曲,是传统的八大名酒,现在改成“梦之蓝”系列了。以前,泗阳属于淮阴地区。历史上的名人有韩信,现在的有周总理。不过,父亲和我说起的家乡只有贫穷和饥荒。爷爷就是三年自然灾害时饿死的。
父亲的学历是小学四五年级,是解放后上的。他对日本鬼子的记忆就是到村里抓小鸡,奶奶还拿棒子赶他们。我们陈大园村出了一个泗阳伪县长,我们同族的一个地主,是在北平念过大学的。父亲说,那时情势所迫,不干不行,要是不干,就要屠村了。
父亲很早就下地干活了,两个哥哥成家、参军,各有各的日子。他是小儿子,守在父母身边,总体上还是享福的。他的名字,有的时候,还写做“福享”,还是有一定道理的。不过,这是伯父们的说法。父亲和我说,他也干了不少活,吃了不少苦,印象最深的就是出河工,以实际行动响应主席“一定要把淮河治好”的号召。出河工的活很累,但场面很大,红旗招展,人山人海。所有人一样,都吃不饱。
父亲 20 岁左右的时候,又赶上三年自然灾害(1959-1961)。苏北这个地方,盐碱地多,农作物产量低,饿死了不少人。人挪活,树挪死。家里的口粮不够吃的,父亲就和村里的同乡出去找活路。
听说,他们一路向南,扬州、苏州、南京、上海,去这些大城市投奔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可惜的是,谁家也没有余粮。也不是这些老乡不仁义,只是那个时候,城里人的日子也不好过。吃饭必须有粮票,每个人多少斤,都是固定的。
这些同乡热情地招待了父亲,但短暂逗留之后,无法安排工作,只能换另一个地方。这些经历固然有辛酸,但也有收获。比如,父亲和我说,苏州人在船上生活的,前面舀水做饭,后面就刷马桶。这个场景在我少年的记忆里非常深刻,每当我听到看到江南美景,不自觉地就会想起父亲说的刷马桶,那美景也就不那么美了。
后来,一个老乡介绍父亲去大连柴油机厂当工人。于是,父亲就坐上了大轮船,从上海来到大连。海上的景色,父亲没有和我说过。大海的颠簸,让他很难受。不过,大连的一年,他虽然当学徒,挣得少,但总算能吃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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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好景不长。1962 年的七千人大会,让毛刘两个人的矛盾从此加深。会后,全国经济进入恢复整顿,一些大项目砍掉了。为了减轻国家对城镇居民粮食供应的负担,当时政府曾经大批地动员城镇人口到农村去。动员什么人?动员此前从农村招工招来的工人和他们的亲属,两年时间,动员了将近 3000 万人回农村。
主席总理当年感慨万千,说我们的老百姓真好,三千万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像欧洲一个中等规模的国家搬迁。于是,像父亲这样,上千万洗脚上田的新工人,下岗回乡了。
回去容易,去哪里是个问题?江苏老家是不能回了,回去只有挨饿。父亲选择继续向北,到吉林省四平市梨树县东河乡双树村,去投奔自己的三哥,也就是我的三伯父。
我的三伯父陈伏安出生于 1933 年,疫情期间(2022 年)去世了。当时,他从部队复员,和伯母闯关东讨生活。之所以来到吉林四平这个地方,也是投奔伯母的弟弟。那个年代出去,只能是投亲靠友。三伯父之前解放后参军当兵,先是在浙江金华,差点就去了朝鲜。
听他说,睡觉时枪放在枕头下面,随时准备出发。他给李德生(上将)当过警卫员,但学历低,没有提干。后来,动员他们去生产建设兵团,有去新疆的,有去黑龙江的,三伯父去了海南。
到了海南,在热带雨林砍树开荒。那时,三伯父已经结了婚,三伯母实在适应不了海南的天气。很多士兵不干了,罢工。上面派肖华上将来做工作,愿意留的留下,不愿意的复员。这就是三伯父来东北的原因。
父亲跟着来到东北之后,没有地方住。当时的生产队安排他当保管员,和生产队的牲口住在一起。条件虽然差点,但总算能吃口饱饭了。当时有一句民谣:够不够,360。每天一斤苞米,对父亲这样的壮劳力来说,也就是裹腹而已。
由于父亲是陈伏安的弟弟,三伯父被当地人称作“大老陈”,所以尽管他排行老四,但还是被称为“二老陈”。在三伯父以及队里的帮助下,父亲盖了两三间小土房,总算有了自己的窝。于是,他回到江苏,把奶奶接到东北。他是小儿子,要养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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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和三伯母之间的关系好像不怎么好,和江苏的二伯母好像也一般情况。那个年代的婆媳关系,和现在一样,好的不多。但总体上,婆婆还是占上风的。
父亲到了成家的时候了,但东北当地女子,他是断然娶不到的。原因和现在一样,没钱。为了不打光棍,讨到老婆,父亲回到了江苏,把妈妈也带到了东北。
不知道妈妈到东北,是看上了父亲的长相,还是为了吃饱肚子,或是两者兼而有之吧。现在的年轻人,是很难想象当时情况的。一个年轻的女子,离家三千里,来到大东北,和一个陌生的男人一起,组成一个家庭,承担养老育儿的责任。这一别,就是十多年。
这十多年里,父亲母亲二人携手,经历了四清等大事件,红卫兵,知识青年,这些词他们也都知道。但对他们这样的普通农民来说,每天和大家一起到田里劳作挣工分,用微薄的收入,养活全家,日子已经很难了。国家大事,从来只是广播里、报纸上那些新闻而已。谁被打到,谁又上台,和老百姓究竟有什么关系,他们是不可能关心和了解的。
那是人口剧增的一个时代,多生个孩子,不过是在锅里多添一些水。我是父亲母亲的第四个孩子,也是唯一的儿子。我的前面是三个姐姐,分别大我 12 岁、9 岁、6 岁。
我的出生,迫不得已。那时在农村,没有儿子,可是天大的事。没有儿子的人家,会被人骂成“绝户”。连生三个女儿,定然让父亲母亲难过。于是,纵然当时已经有了计划生育的苗头,我还是出生了。
我的出生,也许是一个错误。因为当时生产队长言而无信,欺负老实人,我被罚了款,达五百元之多。这在当时,无疑是一笔巨款。折合成现在的多少,算法很多,意义不大。总之,因为这笔钱。母亲埋怨父亲,两人总是吵架。结果就是,我虚岁三岁不到,母亲郁郁而终。
自此以后,父亲带着三个姐姐和我一起生活。期间,曾经动过回江苏老家的念头。但是,回去就意味着和老家的人分田地和房产,谁又会愿意呢?老家不能回,东北就是唯一的家了。
分田到户之后,靠着辛苦的劳作,攒钱盖房,日子过得好了起来,这要归功于时代。大姐结婚了,姐夫就是本村的。目的很单纯,就是为了帮家里干活。二姐结婚了,姐夫是江苏老家的。目的也很单纯,为了将来有可能回老家。父亲的心,一直在江苏和吉林两地摇摆。这是他出生和生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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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小成绩就好,让父亲很骄傲。小学到初中,基本上都是第一名。小学的时候,参加口头作文竞赛,获得梨树县北小城子片区第一名。初中考高中,全县第 4 名。到了高中,就不行了。现在回看,主要是青春期比较浮躁。高中住校,每个月回去一次。父亲与我的交流很少,也不知道我的状况。自己当时有鼻炎,交友不慎,自律性差,不好好学习,玩游戏,看录像,耍小聪明,没有打好基础。总之,1998 年第一次高考,成绩不好,考到了吉林林学院。
当时,摆在我面前有三条路:一是上学;二是辍学;三是复读。上吧,心气高,学校差,林学院出去怎么就业呢?复读吧,那个时候,全国经济低迷,供一个学生读书,家里压力很大。我一年吃喝拉撒加上学费,怎么也要几千块,这是家里一年的毛收入。那时的玉米,才两毛多钱一斤。辍学吧,我自己实在不甘心。我不想重复父辈的命运,不想在农村,不想在土里刨食。最后,父亲一狠心,把牛犊卖了,让我复读。
复读一年,我还是没有刻苦读书。1999 年,我考到了吉林农业大学工程技术学院农业建筑环境与新能源工程专业,比吉林林学院强了一些,校址从吉林市换成了长春,省属二本变成省属一本。我央求父亲让我上学。父亲同意了。没有别的办法,只因我是他唯一的儿子。
大学四年,我花光了家里的积蓄。那时,父亲的身体不是很好。三姐结婚又离婚再结婚,大姐二姐两家也不消停,各有各的不幸。为了让我把大学念完,父亲卖了三间大砖房。住进了屯子西边的两间小土房。兜兜转转,仿佛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我大学毕业后,就离开了东北。先是在山东工作,后来去上海,回济南,又去上海,又回山东,进入体制内,又离开体制,总之使劲折腾。父亲对我的工作,从来不管不问,他已经尽力了。
毕业后,我自己养活自己,父亲的日子也就好了一些,起码外债没有了。他迷上了保健品,种类繁多。一开始,我和姐姐们纷纷劝阻。看到没有丝毫效果,也就听之任之了。他自己又种了几年地,后来种不了了,就承包给了大姐。每年有 1 万左右的收入。自己花是绰绰有余了。
大姐一家前些年去附近的蔡家镇做粮油生意,父亲也跟着去了。我在山东成家立业,娶妻生子,贷款买房,父亲过来了几次,我们也回去了几回,次数有限,相聚不多。我从政府机关辞职,也没有告诉父亲。也许告诉了,他也不知道。在这方面,我要感谢东海集团,感恩老板,辞职来到公司,收入增加了。我让大姐在蔡家镇给父亲租了楼房,冬天暖和了,不烧炕了。老了老了,他总算过了几天舒服日子。
和同龄的老人相比,父亲的老年还算幸福。几个孩子的生活相比从前都越来越好,自己的身体也很健康。平日里和大姐的小孙女一起,一老一小,挺好玩的。
可恶的疫情,让我们父子三年未见。2023 年 7 月,父亲不幸染上新冠。在重症监护室待了近一个月,最终还是撒手人寰。中间曲折,不想详表。一切都是命运,我谁也不埋怨。父母已携手归天,子女们各自心安吧!
父亲的一生,很难用什么词来定义。他青年丧父,中年丧妻,一生想回江苏老家而未回,有很多未了之心愿。
但纵使英雄伟人,不也有壮志未酬的遗憾吗?他为了一口饭吃,孑然一身,走南闯北,来到吉林成家,养育四个儿女,付出全部心力,又何尝不是一种伟大呢?在清明之际,除了他的儿女,还有谁会记得他这样的一个普通人呢?正是:
清明时节雨纷纷,世间已无二老陈。
江海万里波涛滚,平淡一生情永贞。
西湖堂前谁人问,魂飞故里叶归根。
莫言身去了无痕,家门忠义满乾坤。
- END -
去走60年前你走过的山路……
我们,是这世上您最爱的人
人生看得几清明?特殊的日子里想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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