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2024年不久，韩国出现了一部极为特别的剧集《好久没做》。它很短，只有六集，却几乎浓缩着最能引起东亚人共鸣的情绪。这部剧的英文名称赤裸而直接，long time no sex，内容算不上激烈，一对结婚六年的夫妻无爱可做，他们做着普通的工作，平凡地努力着，需要钱，又怎么也赚不到钱，拼尽全力换得一个不断贬值的房子，舍不得买一杯咖啡。生活消磨着爱意与性欲，最后主角决定破罐子破摔，打破日常的常规。《好久没做》的豆瓣评分8.6，很多观众被吸引来，是为了看主角“发疯”，最终又发现，来自普通人的疯狂，就像盛夏时节的鸣蝉，声响大，但任何外部力量都能让它们归于沉寂。那么，是什么吸引着我们继续观看这部既不够爽，也不够快乐的剧？
《好久没做》涵盖很多足够猎奇的要素，中年夫妻、外遇、性、偷窥、敲诈，任意排列组合，就会勾起观众质朴的好奇心。主角夫妻的职业设置也十分巧妙。女主人公友真（李絮饰）是一名酒店前台，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她有一个小小的笔记本，专门用来记录“工伤”，发泄情绪。她会记下违背道德的出轨男女，颐指气使、不尊重工作人员的有钱人……一笔一笔丰富着“黑名单”的时候，是她工作中为数不多的呼吸时刻。男主人公Samuel（安宰弘饰）毕业于首尔大学，创业失败后，现在是一名出租车司机。他穿梭在大街小巷接载客人，首尔的某个桥洞，是他的秘密空间，不想接活了，他会在那里打开电台，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消耗时间。他们不过是万千夫妻中普通的一对儿，努力工作，赚钱养家，性生活消退，每天做一样的事，日子看上去枯燥而无波澜。然而，电视中传出一则简短的新闻，瞬间改变了这个家庭的命运。首尔房价大跳水，下跌14%，利率却上升5%。结婚六年后贷款买下来的房子，因为两句一闪而过的话，贬值一亿多韩元。如果这对夫妻继续认真打工，吃苦耐劳，那么《好久没做》会成为一部平庸的韩剧。友真和Samuel的职业特殊性在此时派上用场，既然按部就班地结婚、买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又何必继续向内压榨自己，遵守规则？突破限制后，发疯变得顺理成章，这对夫妻“报复”社会的行动开启，友真提供“黑名单”，Samuel的出租车成为作案载具，他们齐心合作，收集证据，敲诈一对对偷情男女，这些人都有私德问题，同时，有钱，能够给得起勒索费。正当观众以为主角好不容易站了起来，即将化身都市侠客的时候，镜头一转，他们费尽心力的第一单，只换来缩水了的钱，这笔钱也没能有效改善他们的生活，而是只能化作一杯解渴的水——Samuel用这笔钱给父亲过了生日，友真把钱给了姐姐，希望姐姐的女儿继续学钢琴。没有想象中的一帆风顺，实际上的敲诈之旅磕磕绊绊。来自普通人的发疯，首先要在道德上站住脚，其次，付出与回报不成正比，最后，好不容易拿到的钱，只能用于维持生活的基本体面。《好久没做》中没有爽文叙事，这对夫妻不会因为有了特殊的赚钱渠道就一夜暴富，更不会因此脱离泥潭。随着剧情的深入，他们的每一单“生意”，都得到了惩罚，拿到钱的过程，也是他们的身体、精神，包括生活一点点瓦解的过程。这部剧在一次次提醒着观众，现实生活里，敲诈不可能成为普通人解放的方式， 如果生活能意气风发，谁会想铤而走险呢？友真与Samuel不是正义战士，也不是小人物的英雄，他们昼伏夜出，揪出出轨的男女，只是为了活下去。出轨作为一种违背传统道德伦理的行为，提供了观察人性的绝佳视角。出轨是因为双方在现有的、被主流社会认证的感情生活中得不到满足，同时又不愿放弃这份被盖戳认证的生活。那么当出轨事实败露时，双方做出怎样的选择，如何权衡利弊，其实能反映出大于个体的社会样态。《好久没做》灵敏地捕捉住这个切入点，并撬开欲望之外更大的困境。友真与Samuel的第一个目标，来自无心插柳柳成荫的一次发现。Samuel意外将富人好友正秀出轨的事告诉了友真，在友真要告知其妻子世妍之际，正秀情急之下拿出一笔私房钱作为“封口费”。由于Samuel的出租车刚因暴雨报废，夫妇急需一笔钱重新购置谋生工具，于是收下了正秀的钱。世妍正秀一家非常富有，生活不乏各种各样的乐趣，但在婚姻关系中遭到冷落后，世妍只能靠酗酒打发内心的焦虑。她怀疑丈夫偷情，因此才不愿与自己发生性关系，但尽管如此，世妍也没有试图想别的办法取悦自己。随着剧集的推进，我们可以看到每一对出轨情侣所映射出的性别角色差异。女性在婚姻或亲密关系中的被动地位，已经在世妍正秀这对“零号”夫妇身上有所展现。收下正秀的钱后，友真和Samuel正式开启敲诈事业。二人的首个正式目标，是一对小职员情侣，他们相识于职场。男方已婚且妻子怀孕，女方无其他感情关系。这对一号情侣比较符合大众印象中的出轨情况，即男方已有家庭，女方等男方离婚。在男方已经建立了一个稳定家庭的情况下，他自然不会离婚，出轨只是为了享受不负责任的肉体关系，只有女方在期待名分上的回报。对女方而言，这显然是一段不平等的感情关系。只是因为爱，女方一直隐忍。直到友真和Samuel用出轨证据要挟他们给钱，这段关系迎来了转折点。男方有家庭和名誉需要维护，他不得不紧急筹钱，而女方则因为本来就无名无分，所以不怕要挟。在不伦关系败露的边缘，男方的迅速服从是身为既得利益者的“福报”，而女方拒绝付钱并走出这段关系，是身为下位者为数不多的自由。友真和Samuel的第二个目标是一对银发情侣，双方在爬山时偶然认识。他们被选中的原因是男方看起来很富裕，有一家石材店，大概愿意支付不少的“封口费”。但随着出轨故事的展开，观众会发现内核是一个女性作为第二性的一生。银发情侣中的女方，是一位劳作了大半辈子的妻子和母亲。她与丈夫育有两个儿子，却从未和丈夫亲吻过。她每天做饭、收拾，维持着家庭的运转，但那个家中真正给予她陪伴的只有伴侣犬。伴侣犬去世后，阿姨去爬山散心，偶遇了年纪相仿的石材店老板，因为得到了对方的关怀才逐渐发展成出轨关系。收到友真和Samuel的威胁信后，阿姨拒绝支付勒索费。她作为丈夫与儿子的服务者活了几十年，履行了传统意义下的妻职和母职，因此她不愧对任何人。她唯一亏欠的，只有自己。而对于第三对出轨情侣而言，父权文化下的女性处境依旧是核心命题。第三对出轨情侣的构成是一个已婚女人和她的前女友。已婚女人在自己的异性恋婚姻中一直饱受夫家的剥削，她需要随时接住婆婆的电话，每日忙前忙后，犹如保姆。出轨前女友，是她生活的喘息。她也一度难以放弃丈夫带来的富足生活，但出轨事实败露给了她一个直面自己婚姻的机会——到底是为了体面的生活假装幸福，还是为了真正的幸福打破幻象？《好久没做》给这个故事留下了一点空间，不过结尾的指向明显是后者。不难看出，在这些不伦关系中，女方的需求往往包含精神层面的支持与承认。她们的越轨不是既得利益者的“既要又要”，而是被长期压抑后的自我释放。所有越轨都伴随着对现有生活的破坏和牺牲，但她们终究会意识到，自己并非承受不起。有时候，那份被盖戳认证的生活，我也可以不要。《好久没做》是一部叙事模式清晰的剧集。解决完一个又一个出轨事件后，最终要面对的是友真和Samuel自己的婚姻关系。如剧名所说，友真和Samuel好久没做过爱了。从刚认识的干柴烈火，到结婚多年后的自行解决，导致他们性欲下降的原因并非老夫老妻之间过于熟悉，而是作为经济共同体负担的责任，难以与爱欲相融。二人性生活的不同步是从Samuel无法产生性欲开始的。买房、Samuel创业失败、韩国楼市持续下跌……一连串事件之下，他们面临巨大的经济压力，感情问题也接踵而来。作为关系中更主动的那个人，友真多次尝试开启一次性爱，几乎都无疾而终。在一次懊恼的失败后，她没忍住去找了分手多年的前男友，并发生了关系。这是友真唯一一次肉体出轨，之后她把更多精力放在挣钱养家上。另一边，Samuel作为关系中更被动和内敛的人，一直无法和友真坦诚沟通，不敢分享自己的想法。日复一日地压抑下，Samuel与女邻居产生了情愫，因为女邻居愿意听他说话。友真肉体出轨前男友、Samuel精神出轨女邻居的设定，非常契合心理学对男女出轨现象的研究。在不少实证研究中，男性更在意伴侣肉体出轨，而女性更在意伴侣情感出轨。这些婚姻问题直到结局才迎来爆发。友真勒索的最后一对，是自己的丈夫和女邻居。从女邻居那里拿到的钱，成为引爆她与Samuel感情的炸弹，二人在家里激烈争吵起来。此时，一组蒙太奇镜头后，公寓里下起大雨，浑浊的水将家具淹没，友真和Samuel全身湿透地向对方嘶吼着。
这场室内雨显然是精神状态的比喻，当他们被淋湿，也就不再需要撑伞维持体面。同时，室内雨也和第一集中Samuel的出租车被降雨泡坏相呼应。两场大雨分别将这场婚姻推向了两个路口。彻底的崩坏意味着改变的开始。离婚后，友真和Samuel都搬离了共同的家，花了一些时间把房子卖掉。房子是二人婚姻的见证物，卖掉意味着他们作为经济共同体正式解绑。无论是法律上还是经济上，都没有牵挂了。不过，爱却重新浮现。离了婚、卖了房后的第一个平安夜，Samuel拿着一盒自己摘的草莓敲开了友真家的门。两人喝着啤酒聊天，情不自禁地亲吻起来，仿佛又回到恋爱时期，蜗居在单身公寓的时光。离开了婚姻的语境，爱和性欲才终于卸下负担。尽管《好久没做》是部只有六集的都市性喜剧，但这个带着解放意义的结尾，也算是对韩国社会问题的微小回应。
近些年，韩剧通过《浪漫的体质》《人间失格》《我的解放日志》等剧集，已经叙说了很多东亚人的出神时刻。《好久没做》继续展开尝试，作为一部黑色喜剧，在讽刺与解构两性关系之外，它又是温情的，甚至像诗一样，写出了人本身的困顿与不堪。
对共同担任这部作品导演和编辑的任大炯、全高云来说，他们真正想表达的另有其事。接受采访的时候，全高云曾说，“不是任何人都曾因为爱、梦、事业而火热过吗？我想以性和不伦的题材，独特地讲述失去这些的现代人的肖像”。婚姻不能够成为现代生活的解药，好好生活的方式，唯有尽量祛除枷锁，回归人与人相处的本质。像人一样地活着，需要关爱、真诚与尊重。为房子、车子等外在物质而活，不仅会让人变得面目全非，也会离爱与联结越来越远。这个世界上的腌臜不会消失。最后一集中，平安夜飘落飞雪，在这场雪里，有人满怀爱意、彼此珍重地享受良夜，也有人结束了偷情的又一天，没有得到任何惩罚。那是属于不同的人的因缘际会。友真曾试图通过插手他人人生的方式来控制自己的生活，却导致一切失控；Samuel曾以顺从、驯服的姿态掩盖内心的想法，却让爱与性离自己越来越远。现在，她与他平静地对待人与事，遵从内心真实的需求而活，反而迎来了自由的转机。当然，自由不会因为一件事实现彻底的改变，但靠近自由的每一步都是动人的，让人充满性欲的。一定会有困难出现，但只要体会过自由，就不会再想过回扭曲的人生。《致独特的你》| 看理想，王芳
Sex Differences in Jealousy: Evolution, Physiology, and Psychology | Buss et al.
'롱타임 노 섹스' 안방극장 파격｜ 스포츠동아
撰文：汁儿、林蓝
策划：看理想新媒体部
配图：《好久没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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