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身份证的人
文 | 罗晓兰
编辑 | 陶若谷
剪辑 | 沙子涵
蹭网
他姓过张、刘、周、陈、林……都是为了方便,当地哪个姓多就跟着姓。每到一个地方先认哥,跟哥一起外出,介绍自己时,会被当成哥的亲戚朋友,不会欺负到他头上。
现在他落脚成都,北三环外的钢材城边,挨着铁路。屋子十几平米,没有厨房和卫生间,生活半径就在几公里内。废品站的女人看他进来,瞟一眼,继续手里的活。他常来捡些电器,10块钱淘到显卡,细细擦洗,跟别的配件凑成一部电脑,能赚一两百。每次付现金,女人实在没零钱找,忍不住问怎么不用微信?
百货店老板叶海龙遇见他是在2018年,穿得乱七八糟,想到店里找份工作。身世他解释过很多遍,已经说得烂熟了:大概是广西柳州人,大概1991年生,幼时被拐,解救后送到福利院。身上有伤,来龙去脉记不清了。十几岁开始打工流浪,2014年到了成都,“一个维修电梯的王姓师傅收留了我,给我取名王平” 。
市场里十几家老板都拒绝了王平,有人报警,怀疑他是逃犯。叶海龙也不敢用,带他到派出所核实,“人脸识别,指纹录入都没搜索出来,也没有显示犯罪,就是空白的”。一个官方系统里没有的人凭空出现,叶海龙考虑了好几天,还是雇了他。把钱放在没锁的抽屉里,或丢在地上,这样的测试叶海龙起初做过,王平没挑明,默默还回去。
认识叶海龙后——王平叫对方龙哥,他的生活半径扩大了。用龙哥的闲鱼号,他得以在网上卖二手电脑,也可以淘到更多显卡、主板、CPU。货源旧了坏了,他不敢压价太低,怕得罪人,以免下次有好货不卖他,断了生计。就这样,每月有1000块左右,刚够生活。
日复一日,他也淘出了一个二手的家。带坑的水泥地铺上毡子,不会再摔裂手机屏了。废旧消毒柜从不通电,用来储物。出租屋还养了花,黄色菊花在阳光下开得正艳。电子打火机,一块钱淘回来的——他不抽烟,给客人用的,看中了奥迪车钥匙外观。有工作,有固定住所,还有朋友到访,他几乎是一个和大家一样的人了。
●王平家的阳台。罗晓兰/摄
除了不能用顺丰、菜鸟裹裹,无法寄快递。组装好的电脑,他必须送货上门。不久前,他淘到一辆便宜的三轮电动车,骑回成都还剩40公里,没电了。沿途人家都不愿给他充电,多解释几句,就被怀疑车是偷来的,要看他身份证。“太没有人情味了。”回忆起来,王平扯下嘴角,泛起苦笑。最终是龙哥叫了货拉拉,把他接回来。
没电的三轮车好不容易运回来,但楼下停车的位置让邻居夫妻占了——办不了无线网,王平一直蹭他们的。男的当保安,女的做保洁,王平给他们送了台二手大电视,他家儿子结婚还随了300块红包。为了继续蹭WiFi,他仍留心攒着能卖钱的塑料瓶送给这对夫妻,三轮车索性卖掉了。
邻居夸王平有头脑,但话锋一转,说他是“没根的人,讨不了老婆”。房东太太也开他玩笑:要是我有闺女,就把她嫁给你。王平笑笑不说话,房东的女儿已经50多岁了。“他在法律上还算不上是人。”叶海龙总结,任何人都有家人,有证件,他连最基本的凭证都拿不出来,失踪了都找不到。
2017年流浪到四川广汉,进火锅店找工作,讲完所有经历老板说,“人够了,不招了”。出了店门,王平气得撕下招工启事。几个男人围上来,王平不怕,他有打架经验——先打右胳膊,会发麻,别人一时间缓不过来,就占了先机。回忆这些经历,他讲不出什么心情,无非是,“找不到工作,肚子饿了又没钱吃饭,就会烦躁”。
老板报了警,派出所发现他没身份证,将他送到救助站。2023年,他又打架,成都金牛分局出具了行政处罚决定书:违法行为人王平(自报名),居民身份证号(无),户籍所在地:广西壮族自治区柳州市(自报),现住(无)。这张盖着红章的A4纸,就是他的“身份证”了。
●王平的“身份证”。罗晓兰/摄
依附
王平出现在抖音是2023年6月的一个凌晨。龙哥给他拍视频,再现第一次来店里找工作。王平不会说,笑容也是挤出来的。龙哥写台词,他背了两三遍,还是记不住。写台词的纸板就放在手机边,字写得草,他看不清,又卡壳。几分钟的视频拍了一个多小时,越拍越烂。
抖音号是龙哥的,之前他没用过抖音,最喜欢的APP是拼多多,因为有“找好友代付”功能。别人分享领现金活动的链接到朋友圈,领到了钱,他也学着做任务,但折腾半天,提不了款,一气之下又卸载了。抖音上流行什么,他不知道,只知道上面有大V。是龙哥告诉他的,现在办不了身份证,拍了视频,就能解决了。
劝了三四年,王平始终觉得不务正业——又不是演员,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去挣钱。短视频里的人嘻嘻哈哈,“看到他们笑,我就会更加气。”他更不愿意展示自己不好的一面,王平一直说自己丑。他身高1.68米,牙齿黄,头发染过还白了一半,他不敢看,家里也没有镜子。直到去年6月,线下寻亲、办身份证都失败了,只好到抖音上试试。
●去年12月,王平在家里做饭。罗晓兰/摄
进了直播间,粉丝问什么答什么,播了20多次,收入41块。龙哥带他去参加别人的认亲活动,让他多直播,吸引流量。结果,几百块的手机没电了,王平用充电宝边充边播,直发烫,二十多分钟后关机了。
在王平心里,寻亲是件有明确目的性的事:有了亲人,就有了户口和身份证。在他的记忆中,家在广西,门口有条大河,屋前种了桂圆树,树很大,结的果子满树都是,还有菠萝蜜,周围的邻居都种了。他自述去过广西寻亲至少十次,高铁、汽车、飞机都坐不了,只知道搭顺风车加走路的时长:两个月左右。打开地图导航,跳出的广告像是命运的提醒:实名认证后可贷款20万。
亲人没有线索,办身份证倒是有了些眉目——好些人说可以托关系解决,但要疏通好——发个红包,买两瓶酒,或者买补品给领导家的老人。疏通了几次,钱被骗光了。随处夜宿,下雨时睡在桥洞,或躲在被雷劈倒的大树下。叶海龙给他转钱,他去找小卖铺的人要二维码,提取现金。这点事也要靠别人,每提一百块钱,还要多给对方几块手续费。
后来回到四川,寄希望找孤寡老人认父母办身份证——成都不行,阿坝总可以吧?给老人包几百块红包,镇上的人也打点了,但到了县上被打回来。他还想过,去农村入赘,但觉得自己年纪大了,不一定能找到好人家。
思来想去,还是得靠抖音,更得靠龙哥。寻亲账号的拍摄、剪辑、运营,都是龙哥弄。视频剪成几条反复播,王平反对放出来,龙哥说,“不要紧,你因为拍这个挣不了钱,我就给你。”一听龙哥要给钱,王平压力更大了。他记得清,从认识龙哥到去年底,一共欠了他28520元。这是打工一年才能攒下的钱。
在龙哥店里时,王平是走得最晚的员工,会自觉把货品整理完,收好纸箱,扫一遍地。王平珍惜这份生活。他骑电动车送货,龙哥嫌太慢,被客户骂,直到王平说,“我没有保险,被人撞了进不了医院,别人不赔钱干瞪眼,我撞了人也没钱赔,还要连累你。”叶海龙再没催过。
2018年秋的一天,王平又去了广西寻亲,叶海龙突然收到消息:龙哥,我过不下去了,我欠你的钱还不上了。他已经三天三夜没吃饭,找了个安静的地方,想轻生——寻亲无望,钱被骗光,他觉得自己烂命一条,随时可以离开。龙哥劝了很久:你还什么都没有获得,这样不值得。挂了电话,王平哭了。
“我对王平的思想改造还是挺成功的,这让我有成就感。”叶海龙形容和王平的关系,觉得自己至少让他感受到了温暖。抖音上一些人寄来旧衣物和特产,王平不愿收,龙哥做主收了。王平将快递单撕下来,用本子记下,说日后要回报。很多字不会写,龙哥代笔。
缝隙里的人
去年12月17日晚,王平家难得热闹。一个志愿者带三个寻亲的人,提着藏香猪肉到访——从猪场直接拉过来的鲜肉,他直播间正在卖。龙哥听了,赶紧用手机对着猪肉拍,要发上抖音,王平的粉丝涨到了4000多个。
志愿者嗓门大,说话一长段,不容打断。他拿起纸笔,要帮王平梳理经历,没写几句,说线索断了,放下笔,开始介绍“23魔方基因检测”。他反复强调,靠这个技术,已经帮31个人找到了家。
屋里一人一嘴,王平坐在床边搓手。另一个寻亲成功的主播也突然到访,粉丝已有几十万,众人都说,“第一次见大网红啊。”这个主播聊起最近的风波:寻亲成功后,他忘记感谢一个大V,对方骂他不懂感恩,招来了黑粉。志愿者凑上前,点起烟说:你听我的,道歉就行了。终于,话题拐到找富婆,王平插了句嘴:我也想找,年纪大了没机会了。所有人大笑。
●寻亲志愿者到访。罗晓兰/摄
媒体报道后,叶海龙后悔光顾着接受采访,没有趁热直播。王平想法相反,觉得太多人到访,耽误了他赚钱。但他没直说,龙哥让他拍视频,他就拖着。不想直播的时候,龙哥远程催促,让他开摄像头。进了直播间,还是同样的问题:为什么没有身份证?你养家没给你上户口?王平回答得烦了。
“团团寻亲”的志愿者王哥对他帮助很大,让他成功在「宝贝回家」平台登记入库,还带他去核实经历。但对方想到什么就是什么,一会儿让他去绵阳,一会让去达州,王平说自己肯定不是四川人,且没法坐车,王哥坚持让他去。
但王平依然热情地喊着“哥”,即使不赞同,也不会当面讲。直播间的粉丝让他和谁连线,他也照做,对方聊完要挂了,他反复说:“互关了,以后要靠你的帮助啊。”维系和周围人的关系,是他打磨了二三十年的生存之道。连玩个英雄联盟,也要用别人的身份证号——这是多年前用一顿饭和几百块换来的,他知道,没有平白无故的帮助,总要给点好处。
在王平的感知里,从2008年起,身份证查得越来越严。他年轻时不缺钱,二零零几年卖手机、U盘和内存卡,从深圳进货,在广东、福建、江浙卖,常换地方,能躲开城管。一天收入少则几百,多则上万。那时他住酒店,买苹果手机,也可以坐火车。
没几年,硬件生意渐渐被淘汰,他转去西安卖二手车。但不了解行情,亏了20多万。在他的讲述中,年轻时天南海北跑,去景德镇学做陶瓷,到边境线看过哨所。有好心人带他坐火车去了北京,安顿在地下室,让他做饭,等下了班一起吃。走川藏线时,一个日本游客给了他1400美金。这些久远的善意,让他相信“世界上还是好人多”。
从2012年元旦起,旅客列车实行车票实名制。刚开始几年不太严,绿皮火车他逃票坐过。五年后,购买跨省、跨市的长途汽车票也要提供身份证件。如今,王平连共享单车都骑不了。
2016年,支付账户开始实行实名制管理。也是从这一年开始,所有即时通讯服务、入网手续,都需要提供身份信息。英雄联盟不断提示人脸识别,从限制5分钟,到1小时、1星期、1个月……“玩着玩着想把电脑砸了”。王平为此注册了5个QQ号,换不同的号,都不行,一气之下把游戏卸载了。
●王平在废品站“淘宝”。罗晓兰/摄
因为没有身份证,他吃了不少苦,也长出一身刺。在龙哥的店里时,有一天因为送货慢了,又被催,他脾气上来,手机一摔,头盔砸到车上。龙哥的父亲说,“这人留不得,时间长会惹麻烦”。为了这一句,他差点要跟龙哥的父亲动手,辞职不干了。龙哥花了很长时间才理解这份自尊——别人因为不信任而伤害他,太容易了,“稍微说话难听一点,就可以激起他心中的怒火。”
2018年国庆,他碰到一个好心人,带他去营业厅办了手机号,身份信息是对方的,但用他的面相识别。第二年想去再办一张卡,他被发现“人证不一”,办不了。他不敢丢了这张卡,和龙哥的父亲吵架砸坏了手机,他专门去捡回了卡。
和手机卡一同小心翼翼维系的,还有与周围人的依附关系。出租屋的楼道是他扫,公共厕所他也主动刷。在他工作过的地方,机电城的师傅说,他是几十个徒弟中,唯一给自己沏茶的人。隔壁店大姐讲,2022年高温限电,他帮忙弄了转换器,把电线拉过来给她家开风扇。生活种种不便,王平都要用人情世故和额外劳动去消弭。
没有健康码,他居然也混过了疫情三年。那时他在机电城做事,上班进门常翻栅栏,或找人帮忙说情,赶在防疫人员上班前过来。每天他到得最早,打扫干净店铺,沏茶,给老板娘收快递。有段时间,社区帮忙,他借用一位摔断腿、卧床休养的邻居信息,捱过了最难的日子。
●王平(左)在机电城的工作旧照。讲述者供图。
迷雾
2024年1月5日,贵州毕节山间的破旧平房里,王平被十来个人围住。60来岁的女人戴着袖套从厨房出来,个子只到他肩膀,脸颊被冻红,王平认了出来,是妈妈。第二天,派出所确认了消息,亲属关系99.9%。
事情来得突然。在此不久前,王平的一个外甥刷到他抖音视频,说像大舅(王平哥哥),问家里有没有丢过孩子。王平的家人在当地报警,由此联系到他,确认了他的身份——毕节黔西人,今年38岁,家中五兄妹,他排行老三。记忆中的河的确存在,已经建成了水库。桂圆树其实是枇杷树,他记混了,没有菠萝蜜。
王平一直说自己是广西人,但警方确认过,他家是贵州的。而且他并未被拐卖,流浪经历的确存在,只不过说错了年龄。他儿时家里穷,通不上电,靠白水煮菜度日。他先是在家干农活,十几岁外出打工,大概在2007年和家人失联,至今已有十六年。
认亲活动现场,寻亲志愿者和到访媒体都忍不住问,你这个是编故事吗?前后出入太大,一个快20岁的人怎么会找不到家?和事实对不上的记忆从哪里来的?
你一言我一语,王平答不上来,他突然掀起上衣,露出长度占了半个背的疤痕。他说,只记得自己被砍,缝了几十针,但不记得前因后果,猜测和失忆有关。
●王平和家人的合影。讲述者供图。
是不是和家庭有矛盾故意不回家?大姐出面证实,王平小时候老实勤快,打工之前一切正常,不是负气出走的。失联后,家里怀疑他被骗到类似传销组织的地方。受到重击失忆,在大姐看来倒是一个合理的解释。
是不是犯了事故意逃跑?多位雇佣过他的老板称,在不同的派出所查询,都没有王平的犯罪记录。去年,成都警方也采集了王平的DNA,录入全国数据库。据王平自述,多地民警给他充过话费,买过盒饭,因为他的无证身份,四川公安早就记下他的手机号,给他做了定位,还叮嘱没话费了可以找他们帮忙。
“我就真的不记得了。”王平分析了半天,觉得可能是听多了别人寻亲的故事,把自己套进去了。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广西柳州人,在错误的记忆中,这是解救他的人说的,他对此深信不疑,支撑他一次次去寻亲。
去广西走的夜路,他描述得动情:荒郊野岭,天迟迟不亮,手电、手机都没电了。他点燃打火机,隐约看到前面有个坑,松开按钮,差不多走到坑边,再点燃,看到突起的石块。不知道在哪里,还有多远到,一晚上用坏了几个打火机。在他看来,这么多年,唯一能证明自己存在的只有籍贯,谁动摇这个就跟谁急。找工作自我介绍被问烦了,他只答:广西人,孤儿。
开通抖音后,志愿者王哥联系上他,去各地找线索,都没找到。回成都后,王哥很直白地告诉他:要么是你隐瞒了真实情况,要么是你记忆错乱了。此前,“23魔方检测”也显示,他的亲属关系在黔西和四川南充偏多。王哥说,这种技术原本用于检测基因疾病,近年被广泛用于寻亲,具有一定准确性。
但王平很坚决,“我就是(广西)那边的,绝对不会出错”。王哥感觉,王平不太会说话,没什么心眼,说话口无遮拦的。两人起了争执,最后王平说,我不需要你的帮助了。
后来,大家不忍心再追问下去,合计了一番——如果他存心伪造身世,早就火了,不会这点流量。王哥说,失忆的情况并不罕见,他在寻亲圈也见过其他案例。
尊严
寻亲成功,最终还是靠了抖音和互联网。龙哥比王平还兴奋,采血对比结果还没出,就通知媒体和志愿者。以前王平总跟他说记性不好,是营养不良,他没怀疑过。经过6年相处,他信任王平的为人——这种身份都没做危害社会的事,本性总是好的。
叶海龙36岁,留脏辫,衣着风格嘻哈。他说自己过得很失败,高中毕业就跟着父母开店,这几年,实体生意受到电商冲击,收入只够生活,还被父母催生三胎。生意上有笔赖账,他想让王平利用“黑户”身份追讨,王平也愿意。
“我们不是平级的。”欠龙哥的钱,王平脱口而出数字,一旦手里有钱,就几百几百地还。他很羡慕龙哥,一直将他当作目标。龙哥帮助王平的成就感,也有一部分来源于他阻止了一个坏人的诞生。两人相识的第二年,王平说过,“要是我做了偷鸡摸狗违法犯罪的事,早就进监狱,出来就办下身份证了。”龙哥记得他的认真,说想干干净净活着。
“人和人之间都是利益关系”,王平心里明白,邻居、隔壁店大姐,也包括龙哥,和他们不是纯粹的友情。寻亲主播和志愿者来看他,是送温暖,也是图个“好人”名声。过去十几年,总有人说“你困难了找我”,可真有困难了,对方不是借口挂断电话,就是骂他骗子,王平听得出,是怕他借钱。他知道自己耳朵尖,隔很远,就能听见别人是不是在说他。
●王平不时去龙哥店里帮忙。罗晓兰/摄
但龙哥又和他们不一样,找回真实身份后,王平发现自己比叶海龙还大两岁,还是叫“龙哥”。在龙哥面前,他试图保持最后一点尊严:有了身份证,把钱还了,和龙哥真正像朋友那样相处,他也买个代步车,一起去外地旅游,去农村钓鱼,不再都是人和人之间斤斤算计的戒备状态。
但工作越来越难找,王平常干一段时间就辞职,忙着办身份证的事。钱攒不下来,也不得不收起脾气。有老板聘用他,但要“宣传做好事”,打印他的照片挂在公司门口,人来人往的,他也愿意。以前流浪被路人拍到了,他是一定要让对方删除的——嫌自己丑。找工作被拒,对方拿出剩饭,他当面砸碎碗,说自己不是乞丐。现在,“还说什么(尊严)”。
讨好、顺从、蜂鸟般无法停止的忙碌,都是他维系生存的方式,发脾气是难得的释放。去年8月,龙哥带他去参加寻亲圈的活动。一个老人找儿子,说自己有好几套房,“要是你是我儿子,我就送你一套”。另一个找父母,不到30岁,粉丝比他多一些,开重度美颜。
王平在他旁边直播,镜头拍到了他,被粉丝认出:真人怎么这么丑。年轻人一下急了,骂王平,“你长得这么丑,又不会说话,这么失败,我要是你就不做抖音了。”叶海龙看到,王平陪笑的脸瞬间拉下来,下一秒就要打人了,赶紧去说好话。对方1.6米出头,那么瘦小,一拳就可以打倒他——两三分钟里,王平一直在犹豫,最终他忍住了。
他其实不担心和人起争执,相反,甚至珍惜和人打架的机会——事情闹大,最好把他关进去,就会解决身份证了吧?即使拘留几天,也一点都不亏,里面每天都有肉吃,但不敢吃太多,怕把胃撑大了,出来更饿。除了一门心思办证,他不知道怎么面对更大的、难以走出的困境。
王平想买只狗做伴,但听说狗的花费比自己还大,还是没买。他喜欢猫狗,走在路上,看见了蹲下来,去摸。家里进了老鼠,从来不打。他常常在凌晨两三点突然醒来,失眠了就听书,在尘世修仙,最后飞到外太空那种。也看赘婿逆袭爽文,他清楚这不是现实,但看了心情好点。没找到亲人的时候,王平就说,“找到了要是条件不好,还是拖累。”讲这些话时,他很平静。
代坤
认亲后,王平很自然地接受了新身份——代坤,他的本名。他离开成都,将闲鱼上的二手电脑全部下架,带回贵州。代坤没想到,回去第一件事就是借钱。
团圆后的春节,父亲病了。脑溢血,下了病危通知。做手术要30万,父亲没买新农合,几兄妹将父亲拉回家,准备后事。按当地习俗,葬礼至少办5天,烟酒都得提供,花费9万。两个妹妹不出钱,代坤作为二儿子,要均摊3万。他在网上发起筹款,龙哥也发来1000块,说是资助,不用还了——此前办认亲宴席,龙哥又借了他5000块。
钱还没借齐,父亲突然能下地了,身份证也在这时办好了。代坤并不兴奋:“现在最希望爸爸能正常大小便,别瘫痪了拖累一家人。”临近除夕,他正准备和父母一起过年。
房子是20多年前盖的,像样的桌子都没有。大哥骗走了他刚拿给母亲买洗衣机的钱,跟着孩子投奔外省的前妻。姐妹都嫁人了,婚姻都不太如意。春节前交电费,还是代坤出的钱。年初三,大哥的借钱电话又打过来了。如今,代坤成了全家人的指望。
有人介绍他联系公益机构,可以资助一万块。代坤找村委开了家庭成员和低收入证明,但听说要签合同,永久使用肖像权,他最终没去申请,担心信息被拿去做什么不道德的事。年没过完,他就重新回到成都,住回了曾经的出租屋。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去找看不起他的人,最好那时轮到对方落魄了,是他曾经活下去的动力。现在他只想攒够10万块,回老家盖个房。
旧头盔挡风镜破了,吹得他感冒,还是得继续跑——他在送外卖,跑众包,时间自由,也能随时取钱——在老家办的银行卡,不知怎么搞的,三个月内不能取钱。新办的手机卡也被停了,提示被人冒用。2月18日,他外卖收入只有几十块,单量少,而且因为怕超时,作为新手的他拒了5次单,被强制下线了。
●3月13日,代坤头疼得厉害,只跑了两单。讲述者供图。
智能社会的规则,代坤还不熟悉。认亲仪式那天,他搞了一整天直播,一个寻亲主播拉着他卖辣椒,发货时出了错,寄出几十个空包。顾客到他抖音上问为什么是空盒子,直播间人数从500多降到100多,最后变成几十个。龙哥请他去店里帮忙,聘他当店长,但他自知干不了这个活:店里有上千种东西,他根本记不住。
这个春天,代坤被头痛纠缠,以前他也常头疼,送外卖后,被风吹得厉害。他去医院,钱花了一千多,不见好。家里不时要钱,除了父亲的药费,也有红白喜事的人情维护,不久前一个伯伯去世,要大办9天。
“不想再说了”,面对认亲后的一地鸡毛,代坤说,“唉,人的命运,没办法。”他不问原因,不想太多,在缝隙中忍受,生存,腾挪,这是多年来做惯了的事。他唯一埋怨的,是当年失联,家人没有好好找他——为什么不出省找?家族里还有在派出所工作的,这么快就放弃了?再封闭也知道采血吧?去年他采了血,但在打拐DNA数据库一直匹配不到。
2008年前后,两个妹妹曾去贵阳找他,家里也托亲戚去沿海省份找过。后来一个算命先生说,人已经不在人世,家里给他烧了纸。几年后,代坤大哥的孩子要上小学,急着上户口——大哥结过两次婚,生了4个孩子,出生时查得严,一直没上户,放在家里由奶奶带大。户口本页数不够用了,派出所说,代坤这么多年找不到了,先下了吧,回来了再添上。家人就给他销了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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