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客车隧道车祸致14死：低价老年“村客团”背后的隐秘风险

时事

8月前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2024年3月19日14时37分，G59呼北高速(北呼方向)西家塔隧道内发生一起大型普通客车碰撞隧道壁的道路交通事故，造成14人死亡，37人受伤。媒体报道称，事故车辆是一老年旅行团的旅游大巴，车上的48名游客及1名领队，来自江苏省镇江市。一名伤者的女儿告诉本刊，车上的游客，有15人来自自己所在的唐驾庄村，6人死亡。

这起意外悲剧背后的主体，是旅游下沉到乡村市场形成的“村客团”，和外出旅游频率超出经验想象的乡村老人们。

实习记者｜王怡然

编辑｜王海燕

隧道内的车祸

3月19日下午五点多，镇江高资街道唐驾庄村人魏敏接到一个村民的电话，告诉她，她妈妈参加的旅游团在山西出车祸了，叫她赶快给母亲打电话。魏敏打过去，没人接，一下慌了神。

她很快在网上看到信息，3月19日14时37分，山西省临汾市乡宁县G59呼北高速（北呼方向）西家塔隧道内发生一起大型普通客车碰撞隧道壁的道路交通事故。后来，据央视新闻消息，事故发生在山西省临汾市乡宁县西交口乡境内，车上有51人，14人死亡、37人受伤。

所幸的是，魏敏在3月19日晚上联系上母亲，妈妈告诉她，自己当时坐在大巴车的右边，手、脚、腿都伤了，但不严重。第二天一早，她和母亲视频，看到妈妈头瘪下去了，手骨折了不能动，腿上还缝了几十针。

魏敏之前就知道，母亲出门旅游去了，参加的是一个老年团，去西安。一开始她还纳闷，怎么在山西出事了。事实上，据红星新闻报道，魏敏参加的是江苏东山国际旅行社组织的“陕西大全景精品纯玩双卧七日游”项目，团里一共48名旅客，年龄多在60岁以上。

江苏东山国际旅行社（图源网络视频）

根据安排，旅游团先乘坐K738次列车出发前往郑州。再由旅行社安排大巴前往山西临汾，陕西延安、西安、渭南，河南三门峡等地游玩，地跨三省，全程7天。魏敏母亲这次参团的费用是2260元，含全程交通费用、住宿费用，及多数行程的早午餐。魏敏后来知道，包括她母亲在内，唐驾庄村一共有15位游客参团，其中6人遇难。

团里的老年游客大都来自周边镇村，唐驾庄村隔壁的正东村招甸组里，也有3人参团，其中2人遇难，1人受伤。伤者名叫阿琴，3月18日下午五点多，阿琴还分享了一则短视频，视频里，近十位老人在硬卧车厢狭窄的过道中排成一队，伴随着“坐上火车去拉萨，去看那神奇的布达拉……”的音乐，摇摆双手，依次从镜头前走过。阿琴的配文是“姐妹想（相）聚在火车上”。

另一位参团老人的视频记录了她们出发后的经历，3月19日一早，团中6位阿姨在火车站附近晨练，上午乘车到了山西境内的神仙峪景区。按照计划，她们将在下午抵达壶口，并在附近游玩云丘山、万年冰洞、塔尔坡古村落等景点。但在距离壶口还剩60多公里的地方，大巴车出事了。

事故现场（图源网络视频）

出游的风险

截至目前，事故调查报告尚未公布，山西省交通运输厅一名工作人员回应媒体称，隧道内照明畅通，并无其他影响交通安全的因素存在。3月22日，国务院安委会决定对该起重大事故查处实行挂牌督办。

出事的大巴由旅行社安排，从郑州出发，全程接送旅行团，行程起码超过1000公里。根据2023年交通运输部发布的《道路旅客运输企业安全管理规范》，单程运行里程超过400公里（高速公路直达客运超过600公里）的客运车辆，应当配备2名及以上客运驾驶员。天津一家客运集团的负责人张国强介绍，天津及多地都要求800公里以上的路途，原则上应配备3位司机。司机每驾驶4小时，需要更换司机，或强制休息20分钟。

但有幸存者告诉媒体，撞上隧道壁的车辆上，仅一名司机。山西运城人孙伟在深圳工作，每年过年自驾回家，都会经过事发路段。他告诉本刊，这一段高速隧道很多，长短不一，白天进出隧道时，常常面临光线突变的问题。

另外，因为地形多变，大中型车辆在呼北高速上，全程时速不能超出80km/h。一个人开这一段时，孙伟甚至需要自己抽耳光来驱逐困意。在这条路上，他也常碰到司机“受不了这么慢”，在没有摄像头的地方违规驾驶，比如在隧道内变道超车。有几次，考虑到安全，他回家会特意绕几十公里路走河保高速。

《没有工作的一年》剧照

这些都意味着，事发路段并不是一条好走的路线。而张国强告诉本刊，这类运营车辆上，单司机长途开车，并不少见，大家通常采取的办法是，在动态监控设备发出疲劳驾驶报警后，用手动更换驾驶员卡解除警报的方式来规避。

江苏的一名导游郭梅对旅游大巴上的单司机长途开车也见惯不惊。她给本刊算了一笔账：从镇江到郑州，双卧往返500元左右，大巴车费用最低一公里也要3元，吃饭住宿每人每天最低接近100元，导游服务均摊到每人头上一天30元左右，因此，即使很多景区老年人免票或优惠，这样的一次游玩，单人成本也在3000元左右。

但魏敏妈妈的参团价格仅为2260，甚至覆盖不了成本。而在本刊采访的多名导游看来，这甚至还算不上“低价团”，有导游表示，这个团价格正常，对吃饭住宿的成本压缩下，成本有可能控制在2000元左右，有利润空间。他们都告诉本刊，跨省7日游中，“399”、“599”的包团价格很常见。这些旅游团一般都被称为“赌团”，“赌”的是通过游客购物来收回成本甚至赚取利润。“赌团”中，长途旅行格外受到青睐，因为导游可以通过几天时间建立感情，促进游客消费。

之所以是“赌”，是因为2013年出台的《旅游法》第三十五条规定：旅行社组织、接待旅游者，不得指定具体购物场所，不得安排另行付费旅游项目。但是，经双方协商一致或者旅游者要求，且不影响其他旅游者行程安排的除外。正是在“不得强制购物”购物规定下，游客是否购物有了更大的变数，旅行社对各环节的成本控制也更强了。

一名导游还告诉本刊，在“赌团”里，专门针对乡镇市场的“村客团”又是一个特殊的类型。“村团”是指同村或临近几个村的人约好一同出游，互相间基本都认识，这种团从2015年后开始出现，近年越来越多，这次出事故的旅游团就是一个典型的“村团”。郭梅说，疫情后，城市旅游市场已经开发得“快烂掉了”，旅行社开始把目光放到乡镇市场。如今郭梅接待的团中，“村团”比例能达到40%以上，尤其是南京附近的溧水、高淳等乡镇产业发达的地方，很多乡村老人这几年都养成了出游习惯。

救援现场（图源网络视频）

多位导游都告诉本刊，村团的集聚效应强，很多乡村老人被朋友或邻居喊着“一起去玩”，“出去拍照”，一看团费也不贵，就参团了。有导游还多次在和客人核对行程时发现，客人连去什么地方都完全不知道。郭梅说，“村团”成员因为熟络，普遍热衷在车里开展活动，比如唱歌“搞气氛”。在郭梅看来，这也增加了旅行中的危险系数。

频繁出游的老人

前面提到的正东村招甸的一位村民王正今年70多岁了，他告诉本刊，村里的老年人这几年多数有跟团旅游的习惯，前段时间，还有人组织报名去越南，只要两三千元。这次出事后的3月20日，村里还有另外10人刚从广西玉林旅游回来。王正还有些骄傲地提到，他自己从没想过跟团出去玩，因为儿子在镇江市里工作，离得近，经常带他出去自驾游。

这次出事的旅行团里，王正听村民说起，遇难的两人出发前曾说，年纪大了，这趟出去后，以后就不出去了。村里另一位受伤的团员阿琴的身份则有所不同，她担任的是村团组织者和领队的角色，也被称为“牛头”，会帮助旅行社在村里召集团员。

王正记得，阿琴做了大概三四年的“牛头”了，村里人出去玩基本都是跟她一起。除了去省外，也经常组织几十元的省内短途团，还会发鸡蛋、鸭蛋或家禽。阿琴的视频里记录了她带团的经历，她爱好锡剧，是镇江“雪儿旅游团”的成员，此次去陕西，是她在3月的第三次长途旅行。此前，3月1日，她参加了海南6日游，3月11日，参加了一次越南游。

魏敏对这样的“村团”旅游很熟悉。她记得，在唐驾庄村，老人旅游潮已经兴起好几年了，“去的都是老年人，年轻点的各忙各的事，哪有时间出去”。和网友对“有钱人才去旅游”的想象不同，魏敏的父母都是村里普通的农民，会在村里的建筑工地上做小工赚钱，几年前，在两个女儿的劝说下，她不再做工，开始偶尔外出旅游，去年，70岁的母亲办下低保后，每个月还能领1000多元。

《我们这十年》剧照

在魏敏的印象里，村里的老年团旅游，有1-2天的短途周边游，也有去外省5-7天的长途游，甚至出国游。她母亲每年会参与1-2次长途游，去过港澳台地区，也去过泰国，团费基本都只要一两千块钱。魏敏记得，母亲最初跟团出去时也买过很多东西，花几千元买回来的玉器，一看就是“水货”。魏敏和姐姐告诉她，出去玩可以，不要买任何东西。后来次数多了，母亲就再没买过东西回来。

26岁的苏筱可能是少数参加过这类“村团”的年轻人。苏筱家住浙江衢州农村，去年12月，她参加了一次“京津双飞六日游”，团费1380元。团里一共3个年轻人，苏筱、苏筱老公和同村一个17岁的男孩，其余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全都来自临近几个村庄。

这是苏筱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低价旅游团。她记得，整个行程是由一辆大巴接送在北京各个景点游玩，晚上拉到河北燕郊的一家招待所住宿，早餐是一个白馒头和一瓶矿泉水。因为便宜，吃住条件苏筱都能接受。

而在最后一天的行程里，导游说要带大家去总部签个字，将大家带到一个小工厂一样的地方参观，进去之后，导游就以签文件的名义把三个年轻人叫回大巴车，让他们在车里等，自己去拿文件。但在车上等了半个多小时，导游和老人们都没出来，苏筱打电话给同行的阿姨也打不通。

直到一个多小时后，才有老人陆续出来，手上提着装了水晶和玉石的塑料袋。她们告诉苏筱，进去后，工作人员先是热情地攀关系，说自己老板也是浙江衢州人，在战争年代曾被衢州人救了。随后又在游戏环节讲解，厂里的水晶/玉有保健作用，本来几千元，现折价两三百元出售。最后，几乎所有老人都买了东西，有老人随身只带了几百元钱，还管人借了钱。回到酒店，大家统计发现，全团当天在那家工厂消费达近十万元。

虽然“赌团”里的购物行程必不可少，不过在郭梅看来，因为旅游法中“不得强制购物”的规定，旅行社的收益变数较大，因此还是会通过压缩成本来提升市场竞争力。一名湖北的导游就告诉本刊，他曾自己计算过，从武汉到宜昌，一个30人左右的团，坐大巴的成本比坐火车便宜一半，所以很多旅行线路设计会做几省联游，每省规划几个景点，一路使用大巴车运输。

《老爸的心愿》剧照

郭梅说，她带过的“赌团”里，基本只能住小宾馆几十元的标间，景点往往也会选择不收门票的“本地免费公园”。但她也承认，便宜的低价团与高端纯玩团，差价可能达到五倍以上，市场确实更大。

但以老人为主的旅游团，对郭梅来说，风险也更大，包括老人疾病问题，行程中吃住带来的安全隐患，老人不带手机带来的联络问题等。最严重的一次，在去年冬天重庆去延吉的团里，一位近60岁的中老年人猝死在了火车上。郭梅说，这种年龄出发前一般不会问身体情况，因为“五六十岁在我们看来已经是很年轻的了”。不仅郭梅，本刊采访的另外两名导游也遇到过老年游客在旅途中猝死的情况，他们都提到，只有在很高端的纯玩团中，才会配备随队医生。

呼北高速上的这起车祸后，消息很快传遍了唐驾庄全村。魏敏听说，村里还有几个老人报了3月20日去北京的团，听说车祸后都不想去了，但旅行社拒绝退款，于是这几位村民还是踏上了去北京的旅途。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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