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度居高不下，聊聊“风暴中心”的Netflix版《三体》

3月21日，Netflix版《三体》（3 Body Problem）一经上线，热度与讨论度都一路迅速攀升——在各大电影和电视评论线上聚合网站以及社交媒体上都处于“登顶”状态。

因为延续了Netflix“剧集一次性全部上线”的习惯，许多观众也都选择一口气连肝8小时刷完这部剧，所以在开播后48小时的3月23日当天，Netflix这一版《三体》超过《绅士们》（The Gentlemen）等作品跃居Netflix平台全球收视率榜首。

从Netflix官方给出的数据来看，开播首周末4天，《三体》（3 Body Problem）剧集成为Netflix本周观看时长最长的剧集，全球观看时长达8170万小时。观看人次在93个国家/地区位列Top10，其中巴西、智利、哥伦比亚、保加利亚、捷克、德国、波兰、罗马尼亚、斯洛伐克、乌克兰、土耳其等国家和地区位列第一。

而根据电视统计公司FlixPatrol的统计数据，截至3月26日，该剧集已连续4天成为Netflix平台单日全球观看人次冠军，并成为77个国家和地区的单日观看人次Top1。另一家电视数据统计公司Television Stats数据表示，《三体》（3 Body Problem）是目前全球热度最高剧集。

在互联网电影数据库IMDB网站上，有3万2千人给出了7.8的综合评分（满分10分），第5集以8.8的分数成为这一季最高分的单集。

烂番茄网站（Rottentomatoes）目前的评分是78%。

大陆用户为主的评分网站豆瓣为6.8分（7万9千人），从目前的评论状态来看，讨论与争议比较多集中在“演员选角”“原著和人物线的改动”与“特效制作”方面。

Netflix官方推出了《三体》周边，其中三体人让地球人玩的VR游戏装备售价约为880元人民币。该剧也推动了小说《三体》英文版在亚马逊的热销，刘慈欣撰写这本科幻作品目前登顶亚马逊文学虚构类排行榜的榜首。

刘慈欣的系列小说《三体》从最开始连载、出版、获奖、爆火出圈，再到2014年陆续被译为英文和其他语言走向北美市场和国际市场，成为了中国最具代表性的“走出去”的科幻巨作和文学作品之一。

加上国内的科幻影视作品不断推陈出新，以及《三体》本身也在影视改编之路上向前迈进，相关的短视频和其他周边创作更是不计其数，包括《三体》的广播剧版本也有了极高的收听量。

所以Netflix版《三体》自宣布开拍伊始就备受期待与瞩目，尤其是官宣了由知名剧集《权力的游戏》的制作班底——大卫·班纽夫（David Benioff）、D·B·魏斯（DB Weiss）和亚历山大·吴（Alexander Woo）共同担纲编剧/制作，还有演员选角的消息曝光，可以说这版《三体》的一举一动都在牵动着许多忠实读者与粉丝的心。

随着Netflix版《三体》在全球190 多个国家/地区正式开播，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大量的讨论迅速产生——除了科幻类影视作品与特效有关的部分，像“脱水”“三日凌空”“宇宙闪烁”“人列计算机”被津津乐道，“原著粉”或者说曾经了解过《三体》原小说内容的观众们很大程度上在讨论剧集中的“哪个演员”对应了书中的“哪个角色”，还有《三体》三部曲中哪些剧情被放入了这8集内容当中。

国内的社交网站和评论网站上也是有许多创作者、评论者按照自己的喜好给出了判断与评价，与“三体”有关的话题也是一度占领各大社交热搜，比如戏称“爆改三体”“魔改三体”“汪淼五等分”等等，喜欢的、不满的，好坏褒贬皆有。

笔者也借此机会从Netflix一贯的改编策略去试图厘清本次Netflix版《三体》原创剧集呈现方法的一些内在逻辑，探究这部被喻为“无法拍出的作品”为什么这一版会最终以这样的状态和观众见面，希望为观众，还有影视创作者及从业者提供一些不同的观察角度。

在此之前也必须要提到小说作者刘慈欣在提到Netflix版《三体》曾经说过的原话——“希望Netflix拍的三体，能以他们自己的视觉，进行他们自己的再创作，比原著更为丰富多彩，有更广阔的色彩画面”。

“当你作为一个总制作人或者项目总经理要在Netflix平台去制作国际版《三体》，你的面前会放着哪些棘手问题？”

——笔者试图将这些问题顺位排序，并且结合一些创作者的采访和问答，以及Netflix所积累的经验与思路去分析这些问题以及解决方案。

或许不少观众不太了解的是，现在全球流媒体的头部公司Netflix其实最早是在1997年以「DVD租赁服务」起家，只要用户透过网络订购，Netflix就会将影视光碟送到用户家中。当时它的对手是行业巨头百视达（Blockbuster），Netflix在浮沉几次后通过精准的数据调研，以及对市场动向的预测、用户习惯的把握，加上及时的策略调整脱颖而出并成为行业霸主。

在「DVD租赁服务」市场的博弈与厮杀中，Netflix的团队就在努力积累用户的数据与资料，针对用户的不同需求推出相应的订阅方案，让消费者可以用更低的价格，享受观看DVD的服务。

在各路公司纷纷进入进入流媒体时代之时，Netflix也一直保持着这种以用户需求为导向的运营思路，除了简单易上手的操作，还有随点即播、无缝切换设备这些在观看舒适需求方面的不断精进。在用户心理研究方面，更是极致发挥了“数据驱动”的优势，对用户们喜欢在什么时间段观看影视作品，想要看、喜欢看什么样的作品，什么样的推荐方法会让用户接受等数据分析结果，制作并推出符合用户个人喜好的内容。可以说在“大数据”时代真正到来之前，Netflix就已经将其视为公司非常重要的底层运营逻辑。

在“原创内容”制作方面，Netflix也是依照用户数据分析的结果来采取行动方针，在倾全力制作完剧集《纸牌屋》（House of Cards）之后，制片厂只想试播的时候，他们已经从数据分析角度预见这部连续剧必定大受欢迎，决定立刻签约两季，可以说是在决策判断上“快人一步”。

后来《纸牌屋》在预见中爆火，也证明了观众对于连续收看的需求，同时颠覆了电视节目周播、季播的传统线上播放模式，从《怪奇物语》第二季到当下的《三体》的众多剧集都沿用了这种一次性全部放出的模式，也有观众称这是“暴看模式”的胜利。

在细节方面，Netflix平台会根据不同用户的特性推出不同的“定制链接”，比如为《纸牌屋》剪辑了共10个版本的精华片段；而单是《怪奇物语》一部作品，便有9款用户有可能看到的海报。

影片的每一款海报都展现该作品的独特之处，可能是参演该作品的名演员的特写镜头，作品的经典场面，或者最能表达其精髓的一幕。而展现哪一张海报则取决于用户过往的行为数据和兴趣。例如，如果用户过往经常观看动作/冒险类影片，Netflix推送新作品时便会选择包含动作或刺激场面的海报版本。

“拍给谁看？”或者“观众是谁？”就像《三体》原小说中的倒计时一样会萦绕在项目管理者的眼前，而拥有190多个国家/地区的Netflix平台更需要去将这个问题细化为——希望拍出来的《三体》能被哪些年龄段的观众喜欢？

这一答案不言而喻，一定是具有消费潜力、传播潜力的青少年和青年用户群体。已经拍摄至第五季的《怪奇物语》，《性爱自修室》《真心半解》以及HBO的《亢奋》，或者追溯到2007年的《绯闻女孩》、2008年的《暮光之城》——青少年观众作为Netflix“中流砥柱”的用户群体，一定是最为被重视的，在《三体》剧集改编时也是会被作为重点考虑的对象。

此时再回看Netflix版《三体》，许多忠实的原著粉不太能接受的是原有的“汪淼、云天明、程心、杨冬、罗辑”等一系列小说角色并没有按照原著节奏进行，认为他们是被“分拆”到了不同的剧集人物身上，并且引入了“主角团”——变成了“牛津五子”的设定。

实际上这种可以被称为“少年团”的主角阵容模式是影视剧集比较惯常采用的人物设定方法，镜头跟随一群关系紧密的小伙伴们，故事开始，危机降临，伙伴们之间互相产生爱恨情仇，一起去解决问题和危机。这一设定更是在与“危险”“灾难”等词高频挂钩的科幻影视作品中经常可以看到的，人物关系连接得比较紧密，人物的出场可以省去更多的铺垫，能被观众迅速记忆，剧情推进上也更快速顺滑。

曾经还有一些文章探究Netflix和其他的影视公司是不是能批量制造更多类似《怪奇物语》的剧集，“少年探险团”加上科幻、惊悚、恐怖、超自然力量的元素，再结合全球各地不同的人文环境和风土人情，以及历史迷踪，生产出全新的《怪奇物语》。

Netflix版《三体》的“牛津五子”从设定上减弱了小说中“汪淼”和其他科学家比较硬核的一些学术背景，变为了带有校园气息的“伙伴模式”。他们几位不需要像原著小说一样用更长的篇幅才能产生交互和联动，而是在第一集的故事中就基本全部登场亮相。而在观众心理研究方面，青少年群体也可以更快的理解剧情或者是代入到年龄相差不多的主角团的视角之中。

尤其是在《权力的游戏》中饰演“山姆威尔·塔利”的演员杰克·鲁尼，在Netflix版《三体》中扮演的角色约翰·布拉德利，是一个偏向Geek风格的牛津辍学生，通过一家零食初创公司发了大财，而不是像他的四个朋友那样继续追求物理学。这个负责搞笑、插科打诨并且调节气氛的角色也被人认为很有“观众朝向”的一种人物设置。

对于Netflix这样的制作方来说，除了考虑《三体》原著粉，更多的则是完全没有接触过《三体》的观众，而且其中有相当的比例是青少年群体。如何丰富其中的人物线，和他们包括情感在内的生活成了重要的改编工作。

制作人D·B·魏斯（DB Weiss）认为刘慈欣是在通俗科幻小说的黄金时代中长大的，他和其他的一些作家在处理人物的时候可能会偏概念驱动，他们创作的角色有伟大的潜力，但是和其他角色的互动比较弱。魏斯进一步表示，Netflix版《三体》在剧集改编时，完全是创造了新的、不同于原剧集的角色，把他们放入“情节皮肤”中，用全新的背景故事来填充这些角色。这个的改编过程很有趣，而且从一开始主创们就知道这是必须要做的，并且是占比50%以上的繁重工作。

制作人亚历山大·吴（Alexander Woo）则表示他们负责制作的三人都不是物理学家，《三体》原小说的一些内容是比较深奥的，假设以为读者以小说的形式阅读，是可以按照节奏放慢、倒回去，或者是停下来去网上找一些资料搞清楚以后再回来继续阅读的，而一般电视剧集开始后，一旦内容流动起来，用户不会轻易地按下暂停键。

所以Netflix版《三体》剧集制作时有两位科学顾问，一名粒子物理学家和一名火箭科学家——他们给主创、演员和工作人员专门开办速成课程，解释小说中出现的各种不同科学概念，整个团队也花了很多时间在如何向观众呈现这些名词和现象上。

D·B·魏斯（DB Weiss）希望不了解这些科学原理或者情况的观众可以认识到剧情中有一些复杂的事情正在发生，而且有足够的知识量可以在故事中推动它们发生。

必须要提到的是，目前中国大陆与海外的影视制作环境与市场有比较大的不同。当下好莱坞和许多国家/地区在进行项目拍摄，尤其是国际合作项目时，都会遵循一些国际以及当地的拍摄规定，比如演员卡司多元化，制作班底需要一定比例的少数族裔参与。

2020年9月时，美国电影艺术与科学学院曾宣布2024年第96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影片的参评电影角逐需要满足以下三个条件中的一个：拥有一位种族或民族代表性不足的主演，30%以上的第二主角和配角来自至少两个代表性不足的群体（包括女性、少数族裔、性少数群体或残疾人），故事线、主题或叙事围绕一个代表性不足的群体展开。这一方案被提出后也是引起了轩然大波，有业内人士表示很多同行并不会赞同这样的指导方案，而且根据这种准入规则，包括《教父》和《辛德勒名单》在内的经典电影可能都没有资格获得奥斯卡最佳影片奖。

可以作为参考的还有Netflix版《三体》选择的故事主要发生地——英国。英国电影学会（BFI）在一份申请电影资助所需要的多样性评价标准中，列举了一些比例和指导意见，包括制作团队中的性别比、少数族裔情况等。

考虑到当下的创作和舆论环境，还有制作现状，Netflix版《三体》主创团队成员也表示，在当下这个项目如果要作为一个国际化的项目，是必然要以这样的形式去完成制作的。

Netflix版《三体》创作班底之一的大卫·班纽夫（David Benioff）作为剧集《权力的游戏》曾经的制作人，他从年轻时就是奇幻小说的读者，并且对《权力的游戏》小说感兴趣，在2006年最早与原作者乔治·马丁（George R.R. Martin）沟通时，马丁本人称这部作品是无法作为电影来拍摄的，单部小说的长度就已经和《魔戒》一个体量，大卫·班纽夫当时也表示《冰与火之歌》如果要转为影视作品来制作必然需要舍弃数十个角色。

在被采访提问至《三体》的改编情况时，大卫·班纽夫说：“《三体》在中国大陆很受欢迎，但在西方观众层面还没有达到同等状态，不过，我见过的来自中国的每个人都读过《三体》，或者他们会说「我家里的每个人都读过《三体》」。乔治的书《权力的游戏》甚至在改编之前就已经登上了畅销书排行榜，但即便如此，你也必须做你认为适合这一系列作品的事情，而且通常这意味着偏离文本。”

大卫·班纽夫说自己不会有意识去想因为粉丝会生气就不这么做。如果认为对剧集有利的话，还是会这么做的，也许收到的“批评邮件”可能会比另一部作品少，但是这二者之间的创作过程是一样的。

制作人D·B·魏斯（DB Weiss）也是打了个比方：“对于那些改编《哈利·波特》的人来说，他们面临着一个非常现实的情况——如果决定让哈利·波特不按照他在书中所做的那样去行动，是不是就会有一群12岁的孩子持刀来到他们家门口？如果十亿人读过那本书，你要面对的情况是完全不同的。但几乎任何改动都会碰到大卫·班纽夫刚才所形容的情况，根据这部剧集的性质和观众的规模体量，你需要做最适合它的改动。”

笔者也需要指出一个在传播层面可能被忽略的细节——在2020年左右Netflix宣布开始制作《三体》剧集时，就已经提到了“原创剧集”，使用的是“原创”、“大致改编自”“以《三体》为背景”这样的词汇，并且由原著作者刘慈欣与英文译者刘宇昆（《三体Ⅰ》和《三体Ⅲ—死神永生》）共同担任该系列剧集的制作顾问。而国产版的《三体》剧集使用的是“改编自”这样的词汇作为介绍。

加上Netflix本身朝向的群体是更广大的全球观众，所以在一开始布局阶段就没有非常考虑“原著粉丝向”，并且从故事呈现、人物塑造、情节改编，包括演员选角上Netflix都会更加偏向“国际合作”，连故事的内核颇有了刚才所说的“小伙伴团体携手对抗危机”的感觉。

从编剧和制片的角度来说，可以理解为这已经是全新的“三体”故事了，三部曲被视作为一整部作品被进行改编，而且小说中某些原有角色身上透出的一些东西已经在剧集中的新人物上被拆解与重铸了，这种“原视角的替换”也必然会带来一个结果，即原本建立在熟知的小说人物身上的“信念感”与“熟悉感”弱化甚至消失，从而导致原著粉丝们的陌生与抵触。换种表述，以上的情况会让试图去“寻找对应人物”的观众们比较心累。

需要补充的是，韩国本土化成功的《鱿鱼游戏》，还有近期日剧《幕府将军》（Shōgun）的火爆也都是离不开Netflix这样平台和制作公司的运营思路和广泛传播，还有他们较早阶段的“本土化布局”，还有本土观众的订阅基础。当然不可否认的是，这里面也透露着Netflix作为经验比较老道的国际制作公司对于风险的把控与考量。

不少国内“原著党”们笑称对“含书量”比较高的国产版本比较满意，那这一版内容“出海”之后，海外观众接触到全部是“中国面孔”制作版的《三体》时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和评价呢？

有海外观众对国产版本给出认真的评论表示，这是“忠于原著的表述”、“慢炖的杰作”，也有海外观众指出其“节奏过慢”、“剧情略显拖沓”。

对比故事节奏，可以很容易的感受到Netflix版《三体》8集的内容，整体的改编节奏都加快了很多。比如在第一集就出现了在原著小说中让人印象深刻的人物“维德”，很多读者都知道他最具代表性的台词是“前进，不择手段的前进”，但是剧集中他显然不是原著中的“维德”，而是承载了可能更多其他的小说人物的设定。在随后的剧情中，又有“云天明”“程心”一部分的“人物形象”和“行动事件”出现。第三部《死神永生》的内容也被提前，除了讲述跨度更大的故事，还要兼顾人物情感关系。

知名日本游戏制作人小岛秀夫在个人社交平台发布评论，肯定了Netflix版的《三体》还有中国大陆制作的《三体》剧集。其实这种对比是不可避免也非常正常的，从不同的角度可以看到很多文化差异，以及在不同文化背景下对同一个问题的深层次探讨，比如小说《三体》中的“上帝是否存在”置于海外版的背景下讨论时，会引起更强的关于信仰方面的呼应与讨论。

这也可以让人联想到最近上映的，由维伦纽瓦导演的《沙丘》第二部，有小说原著基础的《沙丘》系列也是被称为极其难以呈现的影视作品，并且已经有前人的拍摄作品和创作轨迹摆在面前。

从最早话剧《玩偶之家》、莎士比亚的名作在中国的上演，到译制片的“经典翻译腔”被观众们拿来调侃，另一方面，无论是《西游记》被日本拍摄引发争议，还是《尚气》《摘金奇缘》和《别告诉她》带来关于大银幕亚裔形象的讨论，文化传播在跨越语言、地区的时候必然会面临来自社会各个不同方向、不同层面的“拷问”，也由此会产生更多的有价值的思考，这种思考最终会反馈给创作者，推动创作者们向前。而且“名著改编”或者说“文学改编”，既然是“改”，本身就注定众口难调，笔者认为《三体》可能是最不怕改的那种作品，在此后的漫长时间中，必然会经历更多的续集、翻拍、二创，不用担心它会像小说中的地球科技一样被“锁死”，具有优质原创内核的价值一定还会被不断挖掘，延续下去。

“弱小和无知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