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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东北国企的人,即将给全国一针兴奋剂

留在东北国企的人,即将给全国一针兴奋剂

8月前

由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微信公众号:thelivings)授权转载

作者:七寸


11月的北国被冰雪覆盖,东北人这个季节喜欢猫在家里,王珂也不例外。他穿着背心裤衩,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室内28度的气温让他热得冒汗,他忍受不住就会打开窗,然后径直走向冰箱,掏出一根老冰棍。


口中的凉意冲散了一身的燥热,他把冰棍叼在嘴里,站在阳台望向窗外冰封的世界,回想起在电厂当供暖工人时的琐碎记忆。




2015年11月初,黑龙江的某座火电厂,生产现场紧张忙碌,员工宿舍里同样如火如荼。热气腾腾的火锅前围聚着一群青年,他们毕业于各大电力院校,学历参差不齐,虽然工作又脏又累,但“国企职工”的名头让他们身价倍增。逢年过节,他们会被父母像个吉祥物似地拉着到处走亲戚,父母会谦虚地说:“就是一个小国企。”然后,他们就会得到东北最高赞誉:“你家孩子真有出息。”


火锅局是王珂攒的,大家天南海北地聊着,一群背井离乡的游子在这里找到了家的温暖。王珂的思绪却始终游离在饭桌外,他无时无刻不想回到自己的老家,回到父母和亲戚朋友的身边,他要准备考研“二战”。


那时距离2015年全国硕士生考试还有不到两个月,但他的复习效果一直很不理想,心里像拧毛巾般,既放不下工作,也撒不下心复习。


“王珂,你要是能考上研究生,我直接吃翔!”饭桌上没有酒,邹雷却似醉酒般对王珂大发嘲讽,“你现在的状态就不像能考上的样儿,你能把工作干好就不错了,还是消停儿跟我们一起在这学好技术吧。”


新入职的毕业生中,王珂和邹雷其实关系最好。虽然邹雷的表达方式一针见血,但他的本意是劝王珂学好技术,保住国企的“铁饭碗”,而不是在虚无缥缈的梦想上浪费时间。与王珂相比,邹雷对现状很满意,跟家里打视频的时候,经常能听到邹雷各路亲戚对他的赞扬:“这孩子多有出息”“这孩子有当官样儿”“这孩子有福啊”。


王珂没有反驳,安静地从锅里捞肉,蘸上麻酱送入嘴里,经过机械地咀嚼与吞咽,他的唇齿间没有感受到肉的醇香,反而弥留着无法言喻的苦涩。邹雷的话对他的打击无疑是沉重的,来自好朋友的否定,促使王珂提前接受再次失败的命运。


上一次,是在去年。


2014年新年过后,王珂正式进入大三下学期。一过完元宵节,他就登上了返校的绿皮火车。


火车下午3点从长春出发,第二天同样的时间到达郑州。王珂恋家,每次开学都像生离死别,当初报考想着“天高任鸟飞”,实际是攒了一肚子乡愁。


新学期,王珂要面临考研、考公、实习的“三选一”。王珂起先特别想找到一份好工作,顺利地回到老家。王珂父亲在他小时候下过岗,家里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经济来源,日子过得窘迫不已,虽然后来缓过来了,但他依旧迫切地想替被岁月侵蚀的父母撑起家。东北经济不景气,年轻人都蹦高了想出国、去北上广打拼,他正好回家能走“人才引进”,又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另一方面,王珂也想继续深造。研究生学历,意味着更高的就业平台,薪水也会更可观。但这意味着父母还要继续供养他3年。


好朋友李然一句话解开了他的困扰,他建议王珂先复习,看状态再决定,状态好就继续考,状态不好找工作也不晚,而不是在这瞻前顾后浪费时间。王珂从网上买来复习资料,然后就开始和李然天天早起去教室和图书馆占位置,直到关灯才回宿舍。他和李然飙着劲学,生怕被甩在后面。


一学期转瞬即逝,王珂还抽空参加了英语六级和计算机三级的考试。暑假回家后,王珂没了李然这位“卷友”,懈怠了许多。直到英语六级成绩给他泼了一盆冷水——竟然还没到300分,这种水平根本过不了“国家线”,还谈什么考研。


王珂从小学到高中,一路顶着学霸光环。上大学后,他心存侥幸,觉得凭着积累就能通过基础考试,没想到一学期连挂3科——甚至还有体育——被同学嘲笑许久。虽然后面痛定思痛,迎头赶上,还拿到了一次奖学金,但英语确实一直是他的弱项。


为了扬长补短,王珂选择报补习班,当年都是名师录屏课程,他花了不少钱买了盗版,结果还是1年前的课程。后来,李然分享了他不知从哪里搞来的免费资源,算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开学后,校园里掀起找工作的热潮,室友苏雨第一个找到工作,是老家甘肃白银的能源类国企。苏雨的成功让王珂犹豫了:“也许我也能找到老家的国企,考研不也是为了找工作么,为什么不直接找工作呢。可是我已经复习这么久了,除了英语差点意思,其他的都还凑合。”


王珂也偷偷投了几家长春的国企,无一例外,全部石沉大海。


找工作失败后,王珂决定找回状态继续考研。但进度已经落下来,看着卷王好友的进度,他病急乱投医报了个班——竟然又是录屏课程,只能听,不能问。中原的初秋热得离谱,教室像是一座桑拿房,同学们看电影似地学习知识要点,还能享受额外的汗蒸服务。




10月,考研填报志愿,然后复习专业课。王珂计划报考吉林大学,但女朋友却坚持要考河海大学。一段校园恋情要无疾而终,没到填报志愿的时候,或许还能掩耳盗铃,但现在已然到了摊牌的境地。两个人为各自的梦想坚持,没有谁错,分开是最好的选择,只不过拖得有些晚,分开得又有些草率。分手对王珂的打击是毁灭性的。为此,他痛哭了好几晚。


见他日渐沉沦,李然终于看不下去了,拉着他跑到最近的KTV,指着他的鼻子一顿“输出”,河南话都飙出来了:“咦,嫩(你)咋嫩窝囊呐,人家还天天去自习室复习,瞧着也没咋样,就你哭天喊地,没女人你还不活了呗!有什么不痛快的你就唱,发泄完继续当考研狗呗!”


王珂遂扯开嗓子就是一顿嚎,只不过没有一句在调上。李然突然很后悔带他来放纵,耳朵是真受罪,咬牙坚持了两个小时。


收拾好心情后,王珂继续投入到紧张的复习中。


虽然微信已经普及了,但父母时不时会拨来QQ视频通话。王珂已经好几天没有和母亲视频了。母亲说姥爷的身体每况愈下,她要去照顾着,可能没时间和王珂视频通话了,让他照顾好自己,没钱记得打电话。母亲的话很沉重,王珂知道大概到了天命不可违的时候了——两年前,姥爷去医院,刚开始检查出来是肺结核,后来多次复查确诊为肺癌。由于身体各项因素的制约,大夫不建议手术与化疗,建议保守治疗,最起码还有一两年的寿命。


王珂心里越来越不安,心口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他拨通了母亲的电话:“妈……”


电话那头,是母亲抽泣的声音,她几度哽咽,却又强行压抑崩溃的情绪。王珂在电话这头,泪水已经像决堤的洪水。


“儿子,你要坚强!妈告诉你啊,姥爷一个小时前没了……我没告诉你是怕影响你考试,你听妈话,别回来,好好复习,你考上就是对你姥爷最大的孝顺,听到没……”


距离考试不到两个月,王珂的状态又一次糟糕下去,每天抱着书本也不知道要做什么,也不吃饭,也不洗澡。直到一周后,老姨的电话打过来。


“老姨,姥爷没了……”王珂接通电话瞬间泪崩,几乎说不出个囫囵话来。


“珂,不哭!姥爷走了,咱们还得活着,你得好好的,你总是控制不住情绪,你妈该多惦记你啊。”


终于收拾好情绪后,因着姥爷的事情,王珂彻底坚定了毕业后要回老家的信念,要陪在父母身边。


12月24日,王珂准时走入考场,奋战两天后,终于是告别了大半年的大起大落。却不知道,迎接他的将是新一轮的坎坷。


考研初试的成绩在次年的3月放榜,而校园招聘的旺季却是在大四上学期。王珂一心奔赴考场,代价便是失去了找工作的机会,这无疑斩断了唯一的退路。


“我过国家线了!去年的自主划线也过了!我初试考过了!”查询成绩的李然兴奋地从椅子上跳起来,绕着宿舍飞奔一圈,开心地搂住了王珂脖子,并看到了他的成绩——“314分!成绩不错啊,珂子!”


王珂抿着嘴,颤颤巍巍地指向英语的那一栏。李然再次看向屏幕,心里咯噔一下——王珂的英语成绩比去年的“国家线”低1分。虽然只有这1分之差,但是已然能决定命运了。


后来的1个月,王珂无数次祈祷英语录取线能降1分。但事与愿违,那年“国家线”的总分与前一年相差不大,各科目的分数线基本没变,这意味着他考研失败了。


他一时间无法接受这样的失败,李然宽慰他:“哎……你也别灰心,不行咱‘二战’,或者找工作!”


“没事,大不了找工作呗,出去赚钱不比你们上学花钱要强。到时候你上学没钱花,记得给哥打电话,哥赚钱给你花!”王珂装作满不在乎,实则心酸不已,努力了整整一年,那么多波折他都挺过来了,却因一分之差付诸东流。


王珂即将面临新的抉择,要么赶春招的尾巴去找工作,要么趁着脑子里的知识还没有甩干净,准备“二战”。但他属实胆怯了,既害怕再战的压力,也不想继续点灯熬油,要是再失去应届生的身份,找工作将难上加难,“毕业就失业”的魔咒即将应验,他无法像第一次那般破釜沉舟了。


“我还是找工作吧!争取归乡振兴东北,还能照顾爸妈!”


4月份,王珂正式开始找工作,要是在半年前的“金九银十”,还能对各家公司挑挑拣拣,现在只能期盼着能捡到其他违约同学的名额漏子。简历投出去不少,回应少之又少。王珂开始怀疑人生,自信心日渐崩塌,要求一降再降,只要能回家,什么工作都行。


终于,5月份,他接到了面试邀请,一家黑龙江的火电厂,工作待遇都不错,唯一的缺点就是——离家还是有段距离。


学校催着提交“三方协议”了,王珂别无选择,接受电厂的offer,并暗暗将“二战”列入未来计划。他自我开导:现在高铁已经很发达了,工作地点也在东北,想回趟家非常容易。那时候,他对东三省的地理和工作的繁忙程度都没有清晰的认知。




暑假在家,王珂做了一些功课,他要去工作的那座电厂建立在日伪时期,新中国成立后收归国有。2002年,国务院发布《电力体制改革方案》后,厂网分家,这座电厂被一个发电集团收购了。那里见证了新中国崛起的伟大进程,却因为机组容量的限制,几度面临破产清算的困境。好在背靠集团,短时间倒是不愁饭吃,不过按贴吧上的分析,厂子倒闭是迟早的事。


一般,电厂都建在比较偏僻的地方,8月,王珂拖着重重的行李箱前往单位报到。他需要先乘高铁到哈尔滨,然后坐火车去佳木斯,最后再坐客车才能抵达目的地,像演一出《人在囧途》。王珂的家在县城,距离省会并不远,开车只需半个多小时。工作地的偏远程度,他心里不由落差满满。未来即使想回家,恐怕也要一番折腾。


在彷徨中,王珂来到了单位,看着陈旧的厂房、破败的办公楼,以及危楼一般的员工宿舍,他心里彷徨,害怕跟父亲一样,没工作几年就面临下岗。好在,跟帖里有人解释:即便厂子关停,也会被集团分流,不愁失业。


通过人资的介绍,王珂得知,同一批入厂的同事,大多是毕业于电力院校的专科生,只有邹雷和一个学会计的女孩是本科。他的学历最高,这本应该是窃喜的事,却让他无比绝望。


王珂从来没有学历歧视,他开始后悔当初签约电厂的决定,因为他了解到另外一些内幕:在被集团收购前,电厂子弟只需要去参个军,回来上“电高专”镀个金,就可以继承父辈的岗位,十分轻松。哪怕是被集团收购之后,这门路也没禁绝。这成了王珂心里过不去的坎,自己寒窗苦读十几载,历经磨难才找到这份工作,凭什么你们就那么容易?


王珂掂了掂行李箱,越发打定主意要考研,摆脱这里。


办完入职手续后,人事带着一群人去往员工宿舍。宿舍就建在变电站旁边,不分昼夜能听到电弧滋滋滋的声音。分配好房间后,王珂去到属于他的那间,打开门,扑面一股腐烂的味道,房间里满是以前的人遗留的垃圾,弃置的衣服鞋子杂乱不堪。


人在屋檐下,王珂和同事们不得不挽起袖子,迎接工作后的“第一课”。他们一边打扫,一边吐槽单位的轻视,越说越嗨,也逐渐接受了这个既定的事实——毕竟是个国企,说出去还是有面的。


当晚,王珂孤零零地躺在床上,脑海里与父母离别的画面始终挥之不去。母亲背着他抹眼泪的画面,一想起来就令人满腹心酸。他暗自发誓:我要离开这里!我要考研!我要回家!


但工作的第一天就击碎了他的打算。他被分配到了运行岗,运行岗需要倒班,没有规律的作息,对于考研复习,无疑是毁灭性的灾难。正常电厂的运行岗是“五班三倒”,每个月做满18个工作日即可,可这个厂子因为人力短缺,采取的是“四班三倒”,工作强度堪称魔鬼。


混乱的作息能抽干一个刚毕业的年轻人的所有精力,除了工作与休息,再无做其它的念头。与“一战”相比,王珂复习的难度提升了不止一个量级。他利用了所有睡觉工作之外的休息时间,下班之后往宿舍里一窝,到第三天需要上前夜班(即当日下午4点半到次日凌晨1点),他白天就一直复习,到了第五天需要上后夜班(凌晨1点到早上8点半),下了班就先回宿舍睡觉,中午又起来复习,循环往复,日以继夜。


进厂的时候,老师傅给王珂说过,电厂24小时不间断运行,倒班一年忙到头,身体根本支撑不住几千个无眠之夜。王珂仅仅经历了一个循环,就感觉自己丢了魂一样。复习且先不说,工作中的巡检、配合检修、以及监盘等,新手小白需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他拼了命地记,脑子都快装不下了。


巡检时,跟着师傅一圈又一圈地巡视,记录着巡查内容与注意事项,绝缘鞋很硬,时常登高爬低,爬架子登管子,脚上磨得都是水泡。配合检修呢,往那一扎就是小半天,设备上的灰尘和油渍糊得满身都是,干完之后,好像钻了煤窑。


监盘则是一门技术活,需要肉眼盯着重要的设备参数,比如主蒸汽温度、轴振、负压、风速等一系列数据,超过运行区间将导致“非停(指发电系统处于不可用而又不是计划停运的状态)”,是非常严重的电力事故。老厂没那么多顾虑,新来的也可以监盘,王珂被按在那学习需要监测的数据,眼睛都要看花了,提心吊胆地记录着每一条数据,生怕出错引起设备事故。


相比之下,邹雷就要自在许多,他喜欢这份工作,也从未计划着要离开。邹雷是农村孩子,进入国企于他家而言是了不得的大事。他一跃成为家族里最有出息的孩子,最有希望当官的那个孩子。父母和亲戚们都以为他每天坐在办公室喝喝茶水、看看报。


实际上,邹雷学的是热动专业,被分配到锅炉巡检,时常要去掏煤渣,出来之后跟个泥猴子似的。这个日伪时期的电厂还保留着古老的集控室,几乎可以称作活体博物馆了,虽然新世纪初新建了两台机组,但当年的技术水平有限,智能传感器没有,自动化水平基本为零,所以很多工作需要人工手动。


哪怕这样辛苦,邹雷依旧觉得很满足,他经常说:“这不比种地强多了?”电力行业、国企、五险一金、带薪年假,这顶璀璨的光环扣在了邹雷的头顶,他享受这份工作带来的满足,甚至觉得自己是被命运眷顾的人,只要他踏实肯干,提干还不是手到擒来。




工作1个月后,王珂在工作与学习的双重夹击下,终于到达了崩溃的临界点。一天上后夜班,他配合抢修一台电泵,造得灰头土脸。下班后,他去职工浴池洗了个澡,吃了3个鸡蛋才勉强恢复体力,回到宿舍,已经上午9点了。


工作了一夜,累到要昏厥,但他还是给自己定了个11点的闹铃,起来复习——3个月后就是大考,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感觉几乎是刚合上眼睛,就被闹铃吵醒,王珂挣扎了好久才坐了起来。因为要倒班,王珂买了遮光窗帘,白天宿舍里也乌漆嘛黑的。他来到阳台,打开窗帘,阳光照进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才1个月而已,他就仿佛老了10岁。


邹雷住在隔壁,王珂听到他如雷的呼噜声。邹雷只需面对工作这一件事,整日吊儿郎当的,想学技术就学一会儿,不想学就放挺。他很快找了个本地的女朋友,两人如胶似漆,时常夜不归宿,甚至已经有定居的打算了。


王珂羡慕他的逍遥自在,貌似扎在这家电厂也不算什么坏事。他时常会思考:为什么别人都能随遇而安,而他偏要折腾?工作已经这么辛苦了,为什么不去享受生活呢?如果再想下去,估计自信心就崩塌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王珂心里念叨。


打开高数练习册,本子上密密麻麻的公式,看得他眼花缭乱,脑子还没清醒,又再次被搅浑。他拿起笔解题,第一个题解不出来,第二个题不会,第三个题看不懂,第四个题做错。王珂眼前变得浑浊,鼻头酸楚弥漫至心田,练习册被滴落的泪水浸湿。他再也抑制不住情绪的洪流,嚎啕大哭。


王珂从没和同事提过考研的事情,只把自己锁在宿舍里。与第一年相比,增加了工作的负担,又没有了“卷王”李然的激励,他只能凭借毅力独自前行。但纸包不住火,经常拒绝同事打羽毛球、汗蒸、唱歌等等的邀请,开始人家只是觉得他不爱玩,也没当回事,可直到有人在王珂的房间发现了没有收起来的考研资料,事情就瞒不住了。老厂都是亲戚里道的,消息很快传开。王珂就被值长盯上了,好在值长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有时候夜班还会偷偷让他去休息一会儿。


最令王珂头疼的是管生产的李副总。李副总觉得他考研这事影响军心,要排查、要治理,幸亏有师傅旭哥帮忙顶了锅——旭哥1988年的,因为过劳长了一身肥肉,被公司看重,领导们对他关怀备至,等到李副总排查到王珂的时候,旭哥直接找过去说是自己要考研,遭了李副总好一顿白眼。


尽管有师傅打掩护,王珂还是被推上了风口浪尖,不少人对他冷嘲热讽,等着看笑话。如果能顺利考上则罢,再次落榜,恐怕在这个单位就没有容身之处了。甚至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来游说他:“国企有什么不好,就算你考上了,还能找到比这更好的单位么?”“你又要学习又要工作,不累么?”“你考研不得耽误工作啊,你这叫不务正业!”


他不明白为什么大家会排斥一个有上进心的人,难道离开这里就是一种原罪?久而久之,他的信念动摇了,他不想在被工作与学习绞杀外,再增一重精神压力。他变得很佛系,复习功课也变得敷衍,对考研变成一种“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想法。他开始跟着同事一起吃火锅、撸串、K歌、健身、打麻将、汗蒸泡澡逛街,物欲缓解了他的精神焦虑,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快乐。偶尔,他还会捡起书本,但心思根本不在考研上了。




虚度了20多天,时间进入了11月。窗外的雪格外大,宿舍里却异常闷热。王珂心不在焉地翻着英语试卷,嘴里叼着雪糕,琢磨着今晚攒个局,邀请闲班的同事来宿舍涮火锅。他打开群聊发了一条消息:“我准备好了羊肉和锅,今晚谁有空,来我宿舍恰火锅!”


到了晚上,大家聚在热气腾腾的火锅前,时不时地吐槽吐槽单位,探讨着今年能不能顺利回家。因为在生产岗位上,基本所有节假日都与他们无缘,过年也不例外。王珂心里咯噔一下,脑海里又一次闪过与父母临别时的画面,这几个月为还乡做的努力……都已经荒废。


“珂子,想什么呢?”邹雷放下筷子。


“没,没什么!”耳边是嘈杂的吵闹,王珂第一次对自己的放纵感到厌恶。


“还在想考研的事呢?大家聚在一起不是挺好的么,为什么就你这么不安分呢!要是让领导知道你偷偷考研,绝对会给你穿小鞋的。你还觉得自己不够累么?老厂机遇多,没准哪天就提干了呢。”


邹雷对王珂背着他考研这件事始终无法释怀。见王珂没有回应,便提高了嗓门:“王珂,你的状态就不像能考上的样,你要是能考上研究生,我直接吃翔!”


顿时,一桌人面面相觑,饭桌安静了下来。这一刻,王珂偷偷考研的事情,算是彻底见光了。


“行吧,你就装没听见!我不管你了!”邹雷没好气地率先离开饭局,其他人也陆陆续续跟上,这顿火锅不欢而散。


“我应该是考不上么?但为什么我不甘心呢……我为什么要甘心呢!”王珂坐在杯盘狼藉的桌前,大脑再次空白。他已经向现实妥协了,但在同事眼里,他依然是那个另类。


几番心理斗争后,王珂再次下定决心捡起课本,拒绝同事的聚餐邀请,坐实考研要离开这里的事实。


待到王珂的技术日益娴熟,工作对考研的阻力逐渐褪去。王珂想着报一个冲刺班,但是单位附近没有什么机构。最后还是联系了李然,从学弟那里搞到了一手的“冲刺”资料。


复习的范围确定后,效率提高了许多,哪怕作息极不规律,王珂依然保证每天8小时的学习时间,煎熬地度过了最后的2个月。


因为第一年全力以赴却落榜的打击,王珂填报志愿放低了档次,选择了省内一个重点大学。临近大考的日子,王珂寻了个理由回到家里参加考试,父母陪他去的,守在考场外。


第一场政治考得很顺利,虽然王珂是个理科生,但文科一向是他的强项;第二场是数学,王珂考得极差,大题只答上了两道,他偶然看到左前方的女生翻答题卡,后面也是空荡荡的,不由得苦笑,同病相怜。


出考场后,看到父母满怀期待地站在风雪中,王珂心里更苦了。父母明明离他这么近,怎么又感觉那么远呢。


“妈,我数学考砸了,我八成是考不上了,明天不想来了!”王珂说。


“八成考不上,那还有两成能考上呢!你都准备那么久了,现在放弃多可惜啊!明天妈还陪你来!”母亲摩搓着他的手给他驱寒。


但王珂已经不相信侥幸了。母亲贴心地给他戴上帽子,挽着他的胳膊,帮他抵御刺骨的寒风,一家三口一起回了家。后面两科,王珂还是去考了,但已经完全忘记考了什么,只记得过得很漫长。


考完试,王珂第二天就回了单位——年底有很重的生产任务,不容他耽搁。路途依旧颠簸,宿舍楼依旧杂乱,但他心安了。他想着如果考不上的话,那就好好工作,夯实技术,在领导面前多表现表现,或许还能搏个好前程。


放榜的日子到了,王珂这次没有任何忐忑,也没抱任何希望——总分数是280分,规整得像是被精心规划过。每一科的成绩都高于前几年的国家线,包括英语,但国家线的总分从来没低于285分。毫无疑问,再次落榜了。他坦然地接受了这个结局。


王珂没考上的消息很快在朋友圈里传遍了,同事们再次和他打成一片。他也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因为工作表现不错,后被领导破格安排到检修岗,算是告别了煎熬的运行岗。


自打心态改变之后,王珂似乎摆脱了“水逆”,与邹雷的关系也恢复如初。从此工作顺利、同事融洽,生活变得多姿多彩。


他本以为自己会在这条路上走到头,没想到,4月的一通电话,又打破了他的宁静。




“珂子!有好消息!”电话另一头是李然的声音。


王珂放下拖布,拉过一把椅子,习惯性地翘起二郎腿。毕业已经快小一年,他们俩因为工作和学业,联系稀疏了不少。对李然这通突如其来的电话,王珂惊喜之余,也满腹疑惑。


王珂调侃他,你能有什么好消息,要是结婚的话,可没钱随份子。李然骂他嘴贫,并说结婚肯定少不了他,询问他有没有查今年的“国家线”。


被掩盖的伤口再次剥开,王珂瞬间失去笑容,虽然他对“二战”失败已经释怀,但是这根刺仍旧狠狠地扎在他心里,谁碰都疼。


王珂假装大度:“没看啊,都过去的事了,你还提它干嘛,咱们聊点开心的!”


李然听出了他语气里的落寞,说:“哥就是来告诉你高兴的事。今年‘国家线’275分,你过线了,赶紧准备复试吧!”


王珂自然不信,说李然拿他寻开心。李然懒得争辩,直接把分数线的截图发给了他。


王珂看到截图,兴奋不已,但还是去网站上查阅了一番——两年了,第一年斗志昂扬却因一分之差与梦想失之交臂,第二年经历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折磨,已经放弃却迎来柳暗花明。


兴奋之余,王珂又突然冷静下来,被一盆冷水泼到头上——没复习复试专业课。本来3个月前,他彻底放弃了这条路,毕竟,谁能想到“国家线”会调低,几乎史无前例,所以他从来没考虑过复试的问题。


但是现在后悔也晚了,放纵容易收心难,离复试只有小半个月了,王珂颓了。


“赶紧滚去复习,我等你的好消息!”李然喷了两句,挂断了电话。


王珂第一时间找出专业课的课本,尽最大的努力进入复习状态,虽然时间紧凑,但是底子还算扎实,加上从学姐那要来的历年考试卷,问题应该不大。


可王珂忘了一件事——机组大修马上就要开始了。火电厂的汽机、锅炉、电气等一系列主辅设备运行久了会磨损老化,需要停下来修整。它休息了,就意味着人要忙了。动员大会开完后,早上7点要开始工作,至于什么时候下班,晚上8点不算早,11点也不算晚,全交给命。王珂感受到了来自命运的恶意,只能咬牙坚持,无论回宿舍多晚,都要保证复习2个小时。


一天两天还好,再长一点就吃不消了,王珂好几次干着活就差点睡着了,这可把班长吓坏了,还以为他生病了,当场向上级请示,给他批了几天假去看病检查。王珂因祸得福,获得了短暂的自由时间。


临近复试,王珂又接到了出差任务,他死活不去。见他这么执着,领导也就放弃了,安排了其他人。但得知出差的地点离考试的学校不远后,王珂又厚着脸皮去找领导,领导都懵了,把他好一顿骂,好赖出差的机会又回到了他头上——大修期间请假可不容易,但出去之后,就是天高任尔飞了。


出差之后,王珂心情倍爽,复习时间又充裕了,他趁着最后的时间一顿猛学,到了复试的日子,偷偷和负责人请了2天假去赶考。


由于准备充分,复试算是有惊无险。令他更惊讶的是,复试的时候还看见了考数学时卷子空白的那个女生,不禁唏嘘:“她和我一样幸运。”




5月份,春暖花开,学校邮寄来了录取通知书。王珂终于可以如愿进入高校继续深造,离梦想又近了一步。王珂迫不及待地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邹雷和其他同事。


“恭喜你啊!”邹雷的祝福很敷衍,脸色比吃了翔还要难受。


王珂直愣愣地以为邹雷在介怀当初说过的话,调侃道:“不用你吃翔啊,我从来都没当真,晚上我请大家吃饭。”


但邹雷推开了王珂的肩膀,说晚上要加班,拒绝了邀请。这段关系也就此画上了句号。


最开始,王珂无法理解同事们的疏远,他拼尽全力挣脱枷锁,从未伤害过任何人,也没有招摇过市,为何要遭受无数的冷眼与嘲讽。等他后来再次进入职场,才真正明白,在那个偏僻的电厂,大家因不如意的工作相聚,“共苦”成了他们之间的情感纽带,彼此惺惺相惜也是基于此。他选择为梦想坚持,而邹雷选择在国企混到老,分道扬镳是早晚的事。“共苦”建立的纽带很脆弱,谁背叛了,谁就被逐出。


接下来的离职也不顺利,当王珂提交离职申请时,人事主任特意找他谈话并质问道:“你知不知道考研违反公司规定?”


王珂觉得很诧异,一个领导怎么能说出这样毫无水准的话。他没想到,主任下一句话更无赖:“公司也有规定,离职需要缴纳违约金,你们签订的8年合同,提前7年离职,需要上交3万5,再加上各种培训费用,一共4万块。”


这个规定,王珂进入电厂大门第一天就知道。8年的合同像是一张卖身契,但他们没有选择,要么签,要么滚。一年5千的违约金,王珂甚至专门上网查了一下,这违反了《劳动合同法》,但那又能怎样,还不是硬着头皮签。


4万块不算小数目,王珂辛辛苦苦干一年也就赚这点工资,且基本都维持了日常花销,想要支付这笔钱,需要父母的帮助。他询问父母的意见后,父母一致认为:上学是好事,别说4万,就是10万,咱也掏。


但他不想不明不白地上交这笔钱,还没来得及发问,人事主任又说了一句令他至今难忘的话:“如果你不交钱,我们有权利不移交档案。没有档案,你看学校敢不敢收你!”


堂堂国企领导,怎么说话跟地痞流氓一样,王珂后来也想明白了,一个子承父业的小混混,能指望他说出什么有哲理的话。


心里的气还没顺,对方又说了:“看你的样子还挺不服,不服你可以去告,去省公司告、去集团告、去市政府告,但是我告诉你,告不赢。就是一句话,不交钱就别想走。”


王珂要气炸了,后悔没有开录音,凭他这番话,就能让他终生止步于此。可惜没有如果。王珂生出“莫欺少年穷”的无力感,他深知自己无法和一个体系抗衡,果断服软。


登上回家的火车时,王珂发自内心地笑了,发电厂的一切都将与他无关了,他要为下一个梦想启程了。




读研,让王珂度过了一段人生最欢乐的时光,期间也经历了很多坎坷。


有一位王老师,整整盯了他3年,论文开题、中期以及毕业答辩,这位王老师炮火猛烈,王珂起先单纯地以为他是学术严谨,后来才知道王老师和自己的导师龃龉已久,但王珂导师级别高,王老师不敢直接斗,转而拿捏学生们泄愤。


获得硕士学位后,找工作的起点终于高了,但找工作也不轻松。王珂想找本地企业,碰壁比别人多了一些,最后侥幸进了个研究所。收到offer的时候,王珂觉得自己会在这里干一辈子,并规划好了职业生涯,幻想着走进技术序列,或者在某个成熟的时机跨入管理序列。


梦想很丰满,现实却又打了他个措手不及。研究所听起来还挺高大上,其实是服务型企业,也就是网上常说的“乙方”,被甲方疯狂压榨,牛马一般。入职初期,王珂接触的是火电机组基建项目的调试工作,也就是新建电厂或者新建机组投运前的最后一项工作。调试工作环境比较恶劣,工作也比较辛苦,经常需要在工地驻守3到5个月,甚至更多。


第一次进入调试现场时,王珂不禁发出感慨,进了新单位,竟然还是要给电厂干活,绕了一圈,又回到了起点。在生产现场的摸爬滚打中,王珂学到了技术,虽然不用像老电厂那样倒班,但也需时常驻守在现场,昼夜连轴转成了常态。


工作虽然辛苦,但王珂的内心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年轻人应该经历这样的磨炼。但到了后期,技术都变成机械记忆后,他开始怀疑这份工作的价值,并质疑自己的价值。


2020年,国家发布“科改示范行动”,王珂看到了新的契机,在大家都不看好科研工作的时候,主动和领导请缨投身科研序列,完成了从技术工程师到科研工程师的转型。他重整旗鼓,想凭借了解生产的先天优势,在科研中大干一场,但现实又给了他一记耳光。


政策刚刚下达,所有人都抓瞎,包括公司领导,进而“科技工作”成了一种噱头,写个科研论文,做个报告,花上几个月,项目就结束了。他每天坐在电脑前做研究、写方案,偶尔出差调研、对接项目。工作看起来要比调试体面多了,但他又发出新的疑问:搞科研,难道只是在办公室写写材料吗?


经历过研究生3年的洗礼,在导师的言传身教下,王珂建立了严谨的科研思维,他觉得这种工作方向不正确,但他无力改变现状。刚入职一年的“小白”,哪敢质疑领导的决策,只能利用业余时间做一些能够应用于实际的研究。


一天,一个读博的同学联系到王珂,说他有个光伏板探伤的项目,可以做发电量预测以及光伏清扫机器人,想跟他合作。高校和企业合作属于“双赢”,高校可以获得资金流,企业可以获得科技成果,在国家“双碳”政策的背景下,清洁能源替代传统能源大势所趋,王珂等的机会来了。


几经斟酌与思考后,王珂准备好了调研报告等相关材料,找领导汇报了自己关于光伏项目的想法。领导问他几年能获得收益,王珂和同学估算过,研发大概需要1到2年,收回投入的成本也需要2年左右。


领导听完,摇摇头,委婉地回绝了王珂的想法,他说,企业有经营压力,不可能投入大量的成本供他做研究,这不现实。


后来,王珂也想明白了:一来企业确实以盈利为主,二来领导未来的仕途也会变化,自己的设想如果无法做出业绩来供领导仕途往上一步,又怎么能指望他来帮助自己实现想法呢。


王珂不甘心,觉得领导可能单纯不看好光伏,之后又做了其他项目的市场调研,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储能上。他再一次精心准备、找领导汇报,再一次被领导夸奖,然后惯例得到了最不想听到的“但是”。


王珂的头发大把大把地掉,但他的研究设想都被领导无情否决,无一例外。一盆又一盆冷水,让他的心气逐渐被消磨殆尽,放弃了天马行空的想法,老老实实地坐在办公室里敲敲键盘,写写材料,然后周期性地和领导汇报工作。工作虽然很多、也很紧凑,但因为没人重视科技工作,所以做起来也没有什么困难。


工作愈发安逸,王珂也愈发麻木。他开始学会享受生活的乐趣,就像于和伟老师的经典鬼畜桥段:“我打了一辈子仗,就不能享受享受吗,接着奏乐接着舞。”


安逸的日子没过上几天,新一轮的问题出现了。


疫情的冲击下,企业的经济效益很差,内卷却越来越重。很多人工作的目的已经不是干出明晃晃的业绩,而是想尽办法在领导面前表演节目,领导只要“繁忙”的画面,“务虚”成为了所有工作的重心。大家都坐在工位上当一个加班的“演员”,只要不走,看电影打游戏干啥都行, 


王珂不愿意随波逐流,但也被卷入其中,他学会了阿谀奉承,学会了搞假大空,学会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地耍滑伎俩。每天都很累,但实际收获约等于零。工作的重心也逐渐偏向于内卷与精神内耗,他日常不快乐,甚至经常会将情绪带回家里,因为单位的糟心事实在太多了:领导会在他父母生病的时候和他说“忠孝两难全”,让他克服家庭因素积极投身工作,因为研究所刚谈的客户需要“巩固”;疫情封控居家办公期间,领导在微信群里抽查考勤,2分钟内没能在群里发送工作截图,罚500块钱,并需要事后在群里发“小作文”道歉;每天早上7点,要在工作群里准时“接龙”打卡,最后打卡的3个人每人要罚200块钱交给接龙最早的人,也不知道抽了什么邪风,幸好后来取消了;再比如,王珂发朋友圈说最近太累想休息,被领导找上门,说朋友圈不允许发与工作无关的东西,影响士气,从此丧失了发朋友圈的自由。


这些人肆无忌惮地把手伸向了职工的私人生活。对此,王珂无法理解,也无法适应,甚至产生了厌倦。他不喜欢没有边界感的人,也不喜欢没有边界感的工作。小学生的管理再加上领导神经病式的PUA,以及自身的精神内耗,负面能量几乎霸占了他所有的精神头。


王珂的工作干得还算不错,甚至做出了一些“面子成果”,但他总觉得现实处境和憧憬中的工作有些落差,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获得快乐,对人生也更加的迷茫。


“失望攒够了就离开吧,难道还要留下来攒绝望么。”朋友这么开解王珂。




新年伊始,辞职的同事越来越多,形成了一股浪潮,有的人找到了更好的职业生涯,但更多的是为了逃离这个压抑的环境。


晚上睡不着的时候,王珂会陷入深思,他觉得自己不能荒废人生,他想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工作的同时,王珂也在物色当地合适的企业,他投出去了很多简历,但由于专业的限制,很多单位都委婉地拒绝了。经历过几轮失败后,王珂开始在招聘APP上注册信息,因为简历做得漂亮,猎头们主动联系到他,并发出很多推荐邀请,有些工作的薪资待遇确实不错,但都需要背井离乡去外地发展。但他打心底里舍不得离开家,所以放弃了这些机遇。


也有很多本地公司发来邀请,有一些是民营企业,还有一些是合资企业,但王珂对于国企的执着根深蒂固,再加上这些企业的薪水不是很可观,都委婉地拒绝了。他也收到过一些国企和高校的offer,但都是劳务派遣的用工形式,也就是通常说的非正式员工。无一例外,通通被他pass。


跳槽的难度超出了王珂的预料,心仪的单位看不上他,看上他的单位他看不上眼,找工作比找对象还难。他屡屡碰壁,内心更加焦灼,再加上单位压抑的环境,他觉得好像有个黑洞在不断蚕食自己的内心,让他陷入到自闭的循环当中。


越想摆脱却越挣扎不开,王珂觉得自己活成了一个玩笑。他甚至想过要不要读博深造,就像当年考研那样。他联系了读博的同学咨询意见,同学们的建议是不要读——30岁脱产读博不现实,不脱产,又意味着要面临两个问题:首先,改变不了在原单位工作的现状,他能否承受工作和学习的双重压力?当年考研的记忆犹在脑海,那种精神极度崩溃的场景他想想都怕;其次,博士毕业是个关口,他无法保证35岁能顺利毕业,35岁是跳槽中的大门槛,博士毕业同样如此,他赌不起。


而且,谁知道未来5年内行业会发生多大的变动?世纪初火电如日中天,才过了不到20年,新能源与新业态高速发展,环保政策推陈出新,加上国际局势引起的煤价上涨,火电行业受到前所未有的重创。很多火电厂艰难度日,还有一部分员工的工资都成了问题。历史就像是一轮循环,碾压过一代又一代人。


王珂想过创业,业余时间和朋友合伙开过共享自习室,因为疫情差点没把家底赔空。再加上房价跌落,新房直接蒸发了几十万,两年的工资打了水漂,全都是辛辛苦苦赚来的血汗钱,在那之后,王珂做过很多尝试,但无一例外,都没能赚到钱。他坚持一段、放弃一段,然后再坚持再放弃,在拼搏和摆烂之间反复横跳。——显然,他不是被时代眷顾的人。


很多人觉得他不安分,守着国企的工作不好吗,也总有人在他耳边念叨:“疫情期间多少企业发不下来工资,有多少创业者都失败了,你好歹有份稳定的工作、稳定的工资,别人都羡慕不来,你为什么不珍惜呢。”


这些话听多了,耳朵都磨出茧子了,王珂已经脱敏了,他懒得反驳。但他却时常会想,不安分有错吗?如果当初安分了,现在恐怕还在老电厂倒班呢吧——一年会有96个夜晚是无眠之夜,10年就是960个,赔进去的不仅仅是健康,更是毫无希望的未来。万一赶上破产清算,还要面临“分流”的问题,那又将是一场毫无意义的奔波。


在这片黑土地上,父辈们曾经抱过“铁饭碗”,但“停薪留职”的政策下达后,把他们守了半辈子的饭碗给敲得稀巴烂。在那个年代,很多家庭因承受不住这样的压力而分崩离析,也有很多人一蹶不振。


王珂无疑是幸运的,他有踏实肯干的父母,能够从失业中积累财富,为他提供无忧的生活。也正是父母的经历,促成了他不安分的性格,人如果像一滩死水守在那,早晚会变成臭水泡子。


就连邹雷,后来都奔赴南方了,还不是为了去谋求更高的发展而做了改变。


疫情退散后,研究所迎来了新的生机,虽然务虚的风气还在,但更多人开始尊重技术,尊重科学。王珂再次从中找到希望,或许会再次一败涂地,但他想试一试。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本文转载自「人间theLiving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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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 Apr / 2024



监制:视觉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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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视觉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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