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月15日，埃隆·马斯克发布了一段特斯拉人形机器人“擎天柱”叠衬衫的视频，“擎天柱”站在桌子旁，从衣服框中拿出一件黑色衬衫，动作娴熟地将其折叠好，这让人眼前一亮，似乎机器人保姆马上就要到来了。虽然有网友质疑视频造假，马斯克也承认：“擎天柱还不能自主地叠衬衫，但未来肯定可以在任意环境下完全自主地做到这一点。”视频中擎天柱叠衣服可能是事前特殊训练过或被远程操控的，但即便如此，能做叠衣服这样精细化的动作，已经很不容易。马斯克曾经说过，特斯拉机器人最初的定位是替代人们从事重复枯燥、具有危险性的工作，远景目标是服务千家万户，比如做饭、修剪草坪、照顾老人等。此外，特斯拉机器人不只有擎天柱这样的“直男壮汉”，马斯克还曾经颇受争议地谈到，未来还要造“猫女风格的机器人”，“到2050年，很多人可能会在家中拥有一种机器人伴侣，甚至对它们产生情感依赖”。什么是“猫女风格的机器人”？即伴侣机器人，最彻底的形态就是性爱机器人，“猫女风格的机器人”只是个委婉的说法而已。考虑到特斯拉在电动汽车领域内的技术积累，以及未来大语言模型的逐步成熟，再加上性爱机器人产业仿生皮肤等技术的应用，特斯拉在未来造出“猫女风格的机器人”不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未来真的出现了伴侣机器人，那会带来一系列社会、伦理和法律问题，比如不想谈恋爱不想结婚生育的年轻人，会不会转而选择机器人伴侣？简单省心还能做家务，结婚率、生育率会不会进一步下降？再比如，人和机器人会相爱吗？他们之间发生性关系合法吗？道德吗？他们之间相互伤害怎么办？此外还有，这一天真的到来时，伴侣机器人还仅仅是物品或财产吗？法律是否应该给它主体资格？人可以和伴侣机器人结婚吗？等等。
我们今天就以伴侣机器人为例子，讨论一下人工智能机器人给法律带来的挑战，以及未来法律可能的应对之道。伴侣机器人不是个新问题，早在2007年，人工智能专家大卫·利维就出版了一本书，名字叫《与机器人的爱与性——人机关系的演化》。利维通过心理学知识论证说，“人类会爱上机器人，人类会与机器人结婚，人类会与机器人发生性关系，这些都是我们对于爱以及性的渴望的‘正常’延伸”。这本书还催生出一个持续性的国际会议，名字也叫“与机器人的爱与性”，至今已经举办了八届，第九届将于2024年8月24-25日在加拿大魁北克大学蒙特利尔分校举行，讨论的主题包括机器人、性科技以及实现方法等。利维及其追随者经常被批评，说他们鼓吹一种违反伦理的人机关系，将女性物化，这会严重破坏两性关系和人类社会的基本结构。但利维及其支持者认为，他们只是描述一种可能的现实，如果现实的的确确在往这个方向发展，那么我们就必须面对这个现实，不能视而不见。或许利维没有说错，今天与伴侣机器人相关的技术都在开发中，没有哪一项是被禁止的，将来伴侣机器人必然会出现在家庭里，那我们应该如何对待它们呢？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先看看一些影视剧对这个问题的反思，例如2013年上映的电影《她》（Her），遭遇感情挫折的男主爱上了具有沙哑性感嗓音的智能语音系统，他沉醉在与这个系统的沟通交流中，获得了情感慰藉。还有一部2015年的英剧《真实的人类》，一个疯狂的科学家制造了六个深度合成的机器人，也就是把人的意识从大脑中下载到芯片里，再将芯片装到人形机器人中，这六个合成机器人进入到人类社会后，开始了与人类的爱恨情仇。其中就有男主爱上家庭机器人并与其发生性关系的情节，而更为狗血的剧情是，男主的儿子也爱上了这个精心照顾他的家庭机器人，当他得知父亲与机器人发生过性关系后，不止夫妻关系破裂了，父子关系也破裂了。同样是在2015年，还有一部电影叫《机械姬》，讲了一个高级程序员被老板哄骗到私人秘密实验室，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用他来测试一个秘密制造的智能机器人艾娃，结果艾娃不但轻轻松松就通过了图灵测试，还欺骗了程序员，在程序员的协助下成功逃脱，获得了解放。电影结尾处，这个机器人乘坐直升飞机，从秘密实验室飞向了人类社会，艾娃将如何与人类相处呢？电影留下了悬念。这些电影都涉及到人与机器人的爱恨情仇，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生物仿生技术和生命科学技术的不断成熟，具有某种特殊意识、能与人类沟通交流、能完成大量家庭工作、能与人发生性关系的伴侣机器人，非常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出现。马斯克的预测是2050年，这当然是拍脑袋的预测，但只是时间早晚问题。假设这一天会到来，那么伴侣机器人必将带来诸多前所未有的挑战，我们这里只讨论两个问题，一个是安全问题，一个是伦理问题。
先来说安全问题，安全的首要问题是机器人会不会伤害人类，包括身体上的伤害以及意识上的控制和感情上的欺骗等。当然，伴侣机器人的这种伤害性，有可能是其自主意识的结果，但也有可能是因为人类设计和制造机器人时的技术缺陷或有意为之。此外，安全问题还涉及到经由伴侣机器人的人与人之间的安全关系。比如，伴侣机器人会在与人相处的过程中获得大量个人隐私和信息，而这些机器人如果被制造者操控，那么制造者就可以通过机器人获得使用者的个人隐私和信息，并进而通过机器人操控使用者，结果伴侣机器人成为少部分人操控大部分人的工具。伴侣机器人还可能被黑客甚至恐怖组织控制，为他们效力。著名科幻作家阿西莫夫曾提出过机器人学三大法则，具体包括：“一、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二、除非违背第一法则，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三、在不违背第一及第二法则的情况下，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这三大法则在人机关系上依然是适用的，但这三大法则完全把机器人当作物和财产，没有任何主体性，未来是否应该加上第四个法则“人类应该善待机器人”呢？答案应当是肯定的。在很多科幻作品中，机器人之所以伤害人类，恰恰是因为人类不能善待机器人，或者人类利用机器人去伤害人，或者机器人从人对人的伤害中学会了伤害人。如果机器人的伤害性来源于人的伤害性，那么善待机器人也就是善待人类自身了。至于涉及到个人隐私和信息的安全问题，本质上不是机器人的问题，而是人的问题，机器人被当作了伤害的工具。因此所谓机器人的安全问题，实际上是人的安全问题，只要人类社会依然存在着相互伤害，那么机器人也必然会卷入到这种伤害之中，而法律的重要功能之一就是预防和惩罚对人的伤害。因此法律必然要为伴侣机器人设定严格的安全标准，既要防止机器人伤害人，也要防止人利用机器人伤害人。现在人工智能的安全问题已经成为全球性问题，各国都在密切关注和研究，例如美国为此专门在国家标准与技术研究院下面设立人工智能安全研究所，开展有关人工智能安全的学术研究和标准制定，相信未来各主要国都会出台一系列涉及人工智能安全的标准、政策和法律，伴侣机器人自然包含在内。说完安全问题，再来说说伴侣机器人的伦理问题，主要是上述大卫·利维提出的人与机器人之间的爱与性。这里的爱不限于男女朋友或夫妻之间的爱，也包括人对机器人的爱恋、依恋、眷恋等情感，人类对宠物会这样的情感，对伴侣机器人自然也不会例外。例如进入到老龄化社会之后，空巢老人是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老年人不仅需要生活上的照顾，也需要日常沟通和情感慰藉，未来伴侣机器人无疑是一种可能的选择。老年人与伴侣机器人朝夕相处，日久生情，很可能就会对机器人产生一种依恋。前面提到的英剧《真实的人类》里面，就涉及到这个问题，当伴侣机器人使用期限到了，机器人公司要用新的机器人替换旧的机器人时，老年人无法割舍旧机器人，开始帮助旧机器人生死逃亡。这里就提出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当伴侣机器人成为家庭生活中不可少的组成部分时，法律是否应该将其作为一种特殊的家庭成员来对待呢？是否应尊重陪伴人的意见呢？更重要的挑战还是性爱伦理问题，一个人与伴侣机器人发生性关系，是否违法？是否道德？就目前的法律规定来看，这不属于违法行为，但是否道德充满了争议，这个争议会涉及到其他法律问题。例如已婚男女与机器人发生性关系是否属于婚内出轨？离婚时是否属于过错方？这是很现实的法律问题，还涉及到孩子的抚养权和财产分割问题。就目前的司法实践来看，这种情况应该不会作为婚内出轨来看待，离婚时也不会作为过错方来处理，但伴侣机器人成熟之后，法律未必不会做出相应的调整。此外，单身男女爱上伴侣机器人要与其结婚怎么办？在美国最高法院同性婚姻判决中，反对派大法官就曾经提出，如果同性结婚是婚姻自主权的体现，如果婚姻不限于生儿育女传宗接代，那一个人为什么不能跟自己宠物结婚？因此按照同性婚姻判决的逻辑，将来人与伴侣机器人结婚也不是不可能的。而且大卫·利维预测，考虑到干细胞研究和人造染色体的快速发展，未来人类与机器人一起生出人机“混血儿”也是有可能的。著名的性爱机器人萨曼莎的发明者Sergi Santos也认为，人和机器人将会结婚并会借助科技创造后代。这听起来有点危言耸听，简直是脑洞大开，但熟悉科幻作品的人都知道，过去科幻作品中很多在当时看起来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今天有的已经部分实现了。比如斯蒂芬森在《雪崩》中的一些想法，正是今天的元宇宙正在实现的。还是回到伦理问题，人与伴侣机器人之间的关系，是否应该随着伴侣机器人的成熟而发生变化呢？因为人类的伦理从来都不是一成不变的，过去我们把动物当成纯粹的物，但现在我们开始讲动物伦理了，过去我们将机器人当成纯粹的机器，未来为什么不可能讲机器人伦理呢？机器人伦理不仅要讲机器人不能伤害人类，也要讲人类要善待机器人，伴侣机器人至少应该像动物一样获得一种特殊的保护和对待。伦理到了这一步时，法律自然也会跟上。将来法律是否要将伴侣机器人当作一种特殊的人来对待，坚持人是万物尺度的人肯定会否认，但也有一些人支持，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未来伴侣机器人成熟到什么程度。如果有了自主意识，哪怕是有别于人的特殊的自主意识，也应该作为特殊的人来对待。更何况在这个发展过程中，人类的自主意识也会受到伴侣机器人的影响，机器越来越像人，人越来越像机器，两者越来越趋同。当然了，法律是一种社会规范，不是必须要去适应社会发展的趋向，法律也可以阻止某种社会趋向，比如立法禁止发展伴侣机器人，或者禁止人机之恋，或者惩罚人与机器人之间的性关系等。这样的立法不是不可以，但需要有坚实的民意基础，可是目前还看不出来这样的基础。对于伴侣机器人，法律没有禁止其发展，也没有认可其特殊的法律地位，目前主要关注的是安全问题，至于伦理问题，还在观望之中，等待着社会形成一定程度的共识，这是法律发展的一种正常机制，让社会规则自然生长。
*本文整理自看理想原创音频节目《文明的刻度：法律简史30讲》第29集，有删减，公众号文章标题为编辑所取。原内容请至“看理想”收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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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频编辑：香芋
微信内容编辑：汁儿
封面图：《银翼杀手204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