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滥的朝鲜“防弹衣”勋章原来都是废金属？

作者 / 金傲寒

写下这篇文章的时候，四月末的天津又开始飘起杨柳絮。关于朝鲜这个国家的种种，虚假信息和段子就和这杨柳絮一般漫天飞舞，令人厌烦又无可奈何，“勋章防弹衣”就是其中的一个非常糟糕的典型。笔者收藏有不少朝鲜勋章奖章，朝鲜国家荣誉体系也是我研究的主要内容，所以我觉得有必要说些什么，给大家提供一些有益的信息。

一、为什么看着像防弹衣：朝鲜荣誉体系的发展与构成

长期以来一张“勋章挂到裤子上”的恶搞图造成了严重的误导，实际上右图才是真实情况

无论是看过阅兵，还是关注过军事方面的新闻，对朝鲜稍有了解的人对朝鲜军人的“勋章奖章防弹衣”都印象深刻。获得这些勋章奖章的具体条件以及是否滥发我们后面再谈，但是至少这些勋章奖章类型多样且佩戴整齐，这才是“防弹衣”所反映的第一个重要信息——朝鲜拥有一套相当完善的荣誉体系。只有了解朝鲜国家荣誉体系的构成，我们才能进一步讨论这套体系是否成功、存在怎样的优缺点。

呕心沥血的一张图，让你直接搞定所有朝鲜勋章、奖章的名称、等级、略章图案（朝鲜有勋略，某些外行不要瞎指手画脚）

首先我们需要明确本文所说的“国家荣誉体系”是什么。说白了，就是最高人民会议常任委员会设立的一切勋章、奖章、荣誉称号，此乃国家荣誉，在朝鲜拥有最权威的地位，朝鲜人也最乐意佩戴。

其他的则是国家级荣誉或是地方荣誉，例如朝鲜政府或某些部门设立的专门荣誉、体育奖牌等等，权威性大不如前者，朝鲜人也不爱佩戴。其他荣誉证章，之前已经有文章介绍过，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回味一下。

然后，如果按照等级地位高低，纵向分类的话，朝鲜的国家荣誉体系可以分为：荣誉称号（配有专门奖章，形制上不同于一般奖章）、勋章、奖章，这三者的地位依次递减。以大家所熟悉的抗美援朝历史为例，大家就能明确各类荣誉的类型和地位了。在抗美援朝战争期间，中国人民志愿军共  其中12名“朝鲜人民共和国英雄”称号获得者脱颖而出。在他们中，除胡修道、彭德怀、杨育才三人外，其余全部为追授，其中黄继光、邱少云的事迹最为耳熟能详。“朝鲜人民共和国英雄”即朝鲜最高荣誉称号，获得者将被授予“金星奖章”和“一级国旗勋章”（1948年到1972年朝鲜的最高勋章，1972年后这一地位被“金日成勋章”取代），这足矣见得最高荣誉称号的含金量。

黄继光的勋章、奖章、证书，英雄称号配有特制的大尺寸证书，中国共产党历史展览馆收藏

除英雄称号获得者外，还有一位国际主义战士的名字在中国和朝鲜家喻户晓，他就是罗盛教。为抢救落水的朝鲜少年崔滢，年仅罗盛教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他被志愿军政治部追记特等功和“一级爱民模范”称号，朝鲜方面授予其“一级国旗勋章”。由此，勋章的地位也一目了然（该勋章是整个抗美援朝战争和两国历史友谊的象征，其价值意义是无上限的）。

罗盛教获得的“一级国旗勋章”，中国共产党历史展览馆收藏

最后是奖章。1958年2月27日，中国人民志愿军即将全面撤离朝鲜之际，朝鲜最高人民会议颁布政令，决定授予1953年7月停战前入朝，1958年2月依然在朝鲜的志愿军官兵“祖国解放战争纪念章”，共有35100人获得该奖章。相比于前文提及的荣誉称号和勋章，奖章的获得条件简单许多。

佩戴“祖国解放战争纪念章”的韦统泰少将

如果按照获得条件和缘由的话，可以分为功勋类和纪念类两类荣誉。以上文内容为例，“共和国英雄”称号、“一级国旗勋章”就是功勋类荣誉，因为其对应具体的功绩，而“祖国解放战争纪念章”是纪念类荣誉，授予某一事件的大部分参与者。这里需要再介绍一下纪念性荣誉，不同于其他国家以奖章为主的纪念性荣誉，在朝鲜荣誉体系内，“纪念勋章”是一个独特的存在，朝鲜以建国、建军、祖国解放战争胜利纪念日为契机曾设立了多种纪念类勋章，表现良好的干部和参战老兵都能获得这些勋章，这是充实“防弹衣”的重要内容。上述的这些勋章，根据功绩、领域、群体分别设置，等级分明，是朝鲜荣誉体系系统性的充分体现。

那么如何更好地区分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勋章、奖章呢？朝鲜荣誉体系完善的制度建设为我们提供了便利。第一，朝鲜规定勋章、奖章采取不同的形制设计，朝鲜勋章大多为星芒形，没有绶带（“煤炭矿业服务荣誉勋章”“水产服务荣誉勋章”“铁路服务荣誉勋章”“军需工业服务荣誉勋章”除外），而奖章配有绶带上挂。由于朝鲜勋章种类繁多，且大多没有上挂，所以形成了“防弹衣”和“黄金甲”的视觉效果。第二，除少量勋章奖章过多的高级军官和佩戴不规范者，朝鲜的功勋类荣誉佩戴于左胸，纪念类荣誉佩戴于右胸。

这名朝鲜少将规范佩戴了勋章奖章，很好展现了朝鲜纪念类荣誉和功勋类荣誉的区别

以上便是朝鲜荣誉体系的最基本情况，下面回答大家最感兴趣的问题——朝鲜勋章很容易获得吗？朝鲜勋章存在严重的滥发吗？

二、朝鲜荣誉的获得条件和“滥发传言”的真相

透过朝鲜勋章、奖章严格的类型划分，我们已经可以简单感受到朝鲜国家荣誉体系的规范性。实际上，每一种朝鲜荣誉从设立、颁发到佩戴都有严格的条件和明确的规定，朝鲜的勋章、奖章并没有如传言所说——在“滥发”中走向一文不值的破铜烂铁。

前文已经提到，朝鲜国家荣誉具有最高的权威性。各类国家荣誉由最高权力机关——最高人民会议常任委员会设立已经从内涵上奠定了这些荣誉的地位。除此以外，一款荣誉被设立后不久，朝鲜劳动党机关报《劳动新闻》还会在第一版刊登设立勋章的政令和图样，政令会介绍这一荣誉的地位、意义、授予条件以及相关待遇，并在后续得到严格执行。（例如，在朝鲜国内现在依然可以凭勋章证免费乘坐公共交通）

2012年2月5日，《劳动新闻》第一版全部用于刊登“金正日勋章”“金正日奖”“金正日青年荣誉奖”“金正日少年荣誉奖”的设立政令

那么这些政令的内容是否都是“假大空”呢？不然。我们可以看看“战士荣誉勋章”的相关政令。这一勋章于1950年7月1日设立，当时正值朝鲜战争爆发之初，政令不但详细规定了各兵种需要完成何种任务才能获得勋章，还规定了勋章获得者可以享受的福利待遇。

“战士荣誉勋章”设立政令原图和翻译

除此以外，颁发荣誉的政令也会刊登在《劳动新闻》第一版，这些政令会比较详细地说明各类荣誉的颁发数量，我们可以了解各类勋章、奖章的地位以及是否贬值。以黎明大街建设工程为例，这一工程的参与者中共有43214人获得各类荣誉称号、勋章、奖章。然而，仔细观察各类荣誉的分布，则能体会朝鲜荣誉体系的严密性。在这4万余人中，最高勋章“金日成勋章”和“金正日勋章”获得者总数仅仅11人，最高荣誉称号劳动英雄称号获得者仅20人。青年最高荣誉称号“金日成青年荣誉奖”和“金正日青年荣誉奖”获得者仅36人，“人民”和“功勋”称号获得者仅28人。获得这些高级荣誉的总人数仅95人，占全部受奖者的0.2%，足以体现最高荣誉的权威性。

然而，如果所有荣誉是遥不可及的，那么其吸引力和号召力也会大大削弱，因为普通人奋斗一生可能也是遥不可及的，在高级荣誉之下，各类荣誉从勋章到奖章标准逐渐放宽，数量逐渐增多，但各级别之间层次分明，明显是对应勋章本身的地位的，可以说做到了“低级荣誉能获得”“高级荣誉有门槛”，如此规范，又谈何“滥发”呢？

向黎明大街有功建设者授勋的政令

当然，有人还会说你这个例子不具有代表性，而且朝鲜荣誉体系里地位不低的“一级国旗勋章”在一次工程中竟然能有581人获得，这不是“滥发”是什么？那么我们再利用图片资料，从更直观的角度来看朝鲜荣誉的颁发情况。

一组朝鲜校级军官佩戴荣誉的照片

在这组图片中，出现了许多朝鲜上校、大校级别的军官。朝鲜服役年限长于一般国家人尽皆知，然而这些军官在服役数十年后，许多人也没有获得一级国旗勋章，甚至仔细清点每个人的勋章数量，也只有10枚上下，功勋类荣誉更是有限，只有区区几枚。

一组朝鲜高级将领佩戴荣誉的照片

又有人会说，校级军官级别不够，你看看将军的“黄金甲”。那么我们再看看将领的荣誉情况。在和平年代，大将、次帅级别的将领基本没有人获得“共和国英雄”称号，其他级别的将领中这一称号获得者更为少见，高级军事勋章“一级自由独立”勋章的获得者也是极为少见的。这恰恰体现了，和平年代，没有战争，也确实没有机会获得荣誉，并不是所谓“没打过仗还那么多勋章”，这谈何“滥发”呢？

然而，这些证据可能还是无法让某些人满意，还是会说，那为什么朝鲜还有人有那么多勋章呢？其实答案相当简单，我们可以以某伪纪录片中出现的一位朝鲜将军——金基禹少将为例，解释为什么一些朝鲜军人拥有大量勋章。

20世纪60年代的金基禹

20世纪70年代的金基禹

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金基禹

20世纪90年代初期的金基禹

2013年的金基禹

这位将军在朝鲜并不简单，朝鲜战争时的他是知名的对空射手，曾击落多架美军飞机，是朝鲜战争期间诞生的5名“双重英雄”中的第二名（“双重英雄”是指两次获得“共和国英雄”称号者，方虎山将军是第一名“双重英雄”称号获得者）。金基禹下士在战争结束后不久晋升大尉军衔，当时其拥有各类勋章、奖章9枚，其中“一级国旗勋章3枚”；到70年代初，其晋升为上校军衔，拥有各类勋章、奖章13枚；后其以少将军衔退役，截止到1988年左右拥有各类荣誉19枚；但截止到2013年，其已经勋章奖章已经达40枚，“一级国旗勋章”达10枚。一位战斗英雄在退役后20年间获得的荣誉数量甚至超过了战争年代因战功获得的荣誉的总和，这一现象确实令人震惊。

然而，联系当时朝鲜国内苦难行军的特殊历史背景，出现这样的情况并非偶然，通过国家荣誉为代表的精神奖励来激励民众拥护“一心团结”，是一种低成本高性价比的手段，况且苦难行军时期的严峻局面，也不亚于一场战争。然而这毕竟是特殊时期的特殊举动。如前文所述，21世纪朝鲜经济情况好转后，尤其是金正恩时代，朝鲜国家荣誉的颁发又回归正轨，保持严格和规范。

综上所属，在金日成时代、金正日时代后期和现在的金正恩时代，朝鲜的国家荣誉体系都保持着良好的运转，只有10年左右的时间出现了不正常的情况，然而朝鲜建国已经70多年，用七分之一去否定全部，着实有失偏颇。

三、为什么国内市场上有很多朝鲜勋章

前文主要是从制度角度来讲朝鲜勋章奖章的规范性和权威性，最后一章主要谈谈实物。

朝鲜建国后就设立了国旗勋章、军功奖章和功劳奖章，战争爆发前，朝鲜国内的工业水平还能勉强维持这些勋章奖章的生产，但这段时间很短，只有不到三年，对于非专业收藏者而言可以忽略不计（但这些勋章奖章极为少见，具有不低的价值）。单就实物而言，战争爆发后，朝鲜的国家荣誉经历了大概三个时期。

朝鲜战争爆发后，由于勋章奖章需求量激增加之国内工业遭到严重破坏，朝鲜开始委托苏联代工勋章奖章，这些勋章奖章和采用苏联工艺，勋章固定方式为“大转轮”，整体材质为银，部分镶嵌珐琅，最为精美，也是志愿军获得的版本，国内市场认可度高，市场价昂贵（当然，大部分“志愿军版本”也都是由朝鲜流入的勋章，与志愿军无关，多为炒作）。因此，朝鲜勋章奖章经历的第一个时期苏联代工的银制时代，这一时代贯穿了整个20世纪50年代。

苏联代工的“战士荣誉勋章”样品，这一勋章除了采用苏联工艺，在设计上也仿佛缝合了苏联“卫国战争勋章”和“红星勋章”

20世纪60年代可以被理解为朝鲜勋章奖章的“过渡时代”。当时，苏联代工的勋章奖章基本消耗完毕，朝鲜开始自行生产，勋章固定方式为“小转轮”和“横别针”（这两个版本与志愿军无关），材质多为银（横针“三级国旗勋章”为铜），做工较苏联版本发生了倒退，是朝鲜自行摸索勋章奖章生产的时期。由于做工一般，且和中国关系不大，国内市场认可度不高，“小转轮”和“横别针”版本价格低于“大转轮”版本。

“一级国旗勋章”苏联代工版本和朝鲜“小转轮”版本对比，区别明显

1968年开始，朝鲜勋章奖章进入最“喜闻乐见”的“竖针时代”。1968年开始，朝鲜勋章采用“竖别针”固定方式，材质为铜。正是这一版本的勋章奖章在市面上最为常见。一开始，这些勋章奖章做工还比较厚实，“二级国旗勋章”和“三级国旗勋章”到20世纪70年代还带有编号，“一级国旗勋章”到20世纪90年代还带有编号。这些勋章奖章数量较多，容易获取，常见的类型价格不超过100元人民币，经常作为一般收藏者或爱好者的点缀。竖别针时代一直持续到金正恩时代初期。金正恩时代开始后，部分朝鲜勋章奖章的做工还发生过非常明显的变化，就是材质倒退为铝，不过这一情况也只发生于少数勋章奖章，且持续时间较短，因此暂时不划分为一个新的时代。

银制“大转轮”，铜制“横别针”，铜制“竖别针”，铝制“竖别针”“三级国旗勋章”做工对比

当然，之所以说完善，是因为朝鲜勋章奖章还配有精美的证书和盒子。朝鲜勋章盒从早期到晚期分别采用木盒、皮盒、纸盒、塑料盒，部分高级勋章和对外勋章还会有大尺寸的盒子和证书。拥有盒子和证书的完整的一套勋章奖章的收藏难度是很高的，裸章的收藏难度相比之下不值一提，而且由于朝鲜勋章奖章的证书上写有个人信息，证书流出量很少，大多数也被涂抹。完整的勋章奖章在市场上很少见，价值也不言而喻。

本人收藏的各种朝鲜勋章、奖章和配套盒子、证书

如果你觉得是假的，那请看朝鲜出版的画册里出现的勋章、奖章与配套盒子图片

那么为什么有那么多朝鲜勋章流出呢？其实原因很简单，还是由于经济困难。这些流入中国的勋章奖章实际上是以废金属的名义被出口的，除了这些勋章奖章，朝鲜铜锁、墨盒等也是中国乐意从朝鲜民间进口的廉价铜材。虽然按照朝鲜法律，出售勋章奖章是违法的，但是这些勋章奖章大多有“破损”（显而易见是人为破坏的，例如截断别针，杂碎珐琅），这些损坏的勋章就有理由被抛弃，并被视为一般铜材而不是荣誉被官方默许出口到中国。市面上那些“饱经沧桑”的勋章奖章也就是丹东商人从这些废铜堆里面捡出来的，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国内市场上大多数差品相的低级勋章裸章，而成套的好品相勋章非常少见。因为官方终究是禁止勋章奖章交易的，与勋章奖章相关的盒子、证书很难来到中国，更别提配套。

有图有真相，丹东一位商人一次就可以从朝鲜收集大量勋章奖章和其他铜材

另外，朝鲜勋章奖章很多还有一个原因，在于朝鲜曾在70年代初和80年代初两次大规模换发勋章奖章以回收贵金属，其中第一次针对高级将领，第二次针对一般军民，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朝鲜参战老兵身上没有佩戴战争时期的银制勋章，而是佩戴着后期勋章。换发造成后期勋章奖章的数量非常庞大，因为这些勋章不仅要颁发给新的获得者，还要补发给老的获得者。

一本80年代末换发的勋章证书原主人在战争时期获得的四枚“战士荣誉勋章”被换发

佩戴后期勋章奖章的参战老兵

朝鲜勋章奖章之所以能形成“防弹衣”，最基础的原因在于其拥有比较完善的体系，此外换发和经济困难时期的动员使后期勋章颁发较多，但在大多数时间里，朝鲜勋章奖章都是按照严格的条件，规范地颁发，大规模“滥发”只是低级黑的传言，缺乏依据。可以说，朝鲜的国家荣誉是其政治文化的重要构成，有许多值得挖掘的内容。而对于一般爱好者和收藏者而言，朝鲜勋章奖章实物也具有价值，普通的勋章奖章性价比高，值得作为纪念品和装点，而完整的高级勋章也具有很高的收藏价值。但是，朝鲜勋章仍然是一个非常小众的领域，价值也好意义也罢，一切的前提都在于收藏者本人充分了解朝鲜国家荣誉体系的大背景和其本身相关的知识，否则还不如将金钱和精力投入到其他更流行的收藏品，或者在下一个冬天来临之际下单一份丹东草莓。（本文系公众号读者投稿，部分图片水印系作者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