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家暴母亲告上法庭断亲,一对母女漫长的战争
一个长期遭遇母亲暴力的女儿,如何理解母亲突如其来的厌恶和恨意?
在小骨的眼中,母亲是一个暴君。做手工时,不小心把胶粘在母亲新换的桌垫上,母亲一甩手“啪”的一巴掌就过来了。一顿饭吃着,母亲开始挑毛病,责怪她不收拾房间不干家务。她买条项链,也会被骂“戴这个勾引谁呢?”母亲一旦发脾气,怒吼会持续半个小时以上,嗓门又大又尖,骂得都是脏话。每一次,那些话和行为敲打在她的心上,让她反复痛苦地思索,妈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从小,小骨和父母一起住在北京二环内的家里。四十多平的一居室老破小,她没有自己的房间,住在客厅的上下床。客厅堆满了杂物,拥挤逼仄。一楼的窗外被民房盖的顶夺去了视野,阳光无法照进来。逼仄的空间箍紧了母女俩,矛盾似乎失去回旋、流转的余地,只能迎面撞上。九岁那年,小骨的父亲出轨,母亲变得疯狂。因为一点点小事,或者不需要理由,母亲用高跟鞋、抹布、实心的木棍抽打她,直到木棍折断。
有段时间,她陷入自责,认为都是自己的错。她讨好母亲,但母亲的怒吼没有停止,言语和暴力像钩子一样勾住了她最脆弱的部分,成年之后,她无法控制的大哭,自残。2019年,小骨去医院做诊断,确诊了抑郁。
愤怒和悲伤占据了她的心,母亲毁了自己,她也要毁掉母亲。2022年,小骨23岁,她以母亲侵犯她的生命权、身体权、健康权为由,把54岁的母亲告到了北京市东城区人民法院。此后的一审、二审,法院认定,母亲的教育方式欠妥,但证据不足,判定小骨败诉。
长达几个月激烈的对峙过后,小骨重新回到了家。“该如何回家”,二十几年来积累的矛盾被迫拿到台面上,母女二人各自消化着自己的痛苦。小骨第一次敢在母亲面前表达自己,给到母亲最直接的情绪反馈,并试图厘清长久以来母亲痛苦的根源;另一边,衰老的母亲终于停止了暴躁的情绪,小心翼翼地话语间透露出养老的焦虑,向女儿笨拙地表达爱。
一对母女重新僵硬但又努力地走近对方。这并非意味着关系真正的修复,依然有无数的石头堵在两人中间,无数次的交锋,试探,性格的冲突,价值观的冲突,甚至生活琐事里的冲突,都在不停地展露过去二十多年的伤痕。小骨发现,自己与母亲的情感关系不会因为一场官司而终结。
到死都无法脱离的母女关系,无论好坏,构筑了我们在人世间最紧密的羁绊与联结。
以下由小骨的讲述整理而成。
2022年7月,庭审结束后,我在好友的陪同下,第一次回到了离开9个月的家。刚进家门,她就冲出来,向我吼道:“给我滚出去,别在家里住。”爸爸拦在她的面前,试图缓和关系,我没有和她说一句话,也没有停留,“嗖”地窜出了家门。
第二次回家,妈妈没有停止指责,见我带了一位男性朋友,她气势汹汹地质问对方:“你是她什么朋友?”我不打算和她争吵,快速收拾好衣物,再一次转身离开。
第三次,我刻意选择了她不在的时间,一进家,整个屋子臭不可闻。后来才知道,那是她撒下的樟脑丸,几十粒樟脑丸碾碎,满满地撒在客厅和有猫的杂物间。
那是我们关系最剑拔弩张的时候,我的妈妈尝试用各种方法阻止我回家。
事情走到这一步,源于我将亲妈告上了法庭,理由是:她长期打我,实施家暴。
2021年年底,我上大三,从家里和学校搬了出来,住进青旅。那段时间,我花了两三个月准备了20多页的证据,包括父母辱骂我的录音转文字,还有我得抑郁症的病历,之前跟妈妈发生冲突的报警记录等等,都拍照打印下来。又找到一名援助律师,请她帮助我,和妈妈打官司。
我试图斩断与母亲的共生关系,以此宣告:我不需要你来爱我了,我要剥夺你当妈的资格。
我们的关系并不是突然交恶的。作为家里唯一的女儿,长久以来,她对我永远控制、管束,以她的标准来要求我。她不愿意容忍一点点不合她心意的事,一旦我让她不满意了,她凶暴的脾气就开始咒骂,用高跟鞋、抹布、实心的木棍,用家里任何一样物件,抽我的后背, 抽我的腿。
2018年9月26日,我清楚的记得,在家中的客厅,我被妈妈殴打送进医院。我刚上大一,开学军训,急性肠胃炎发作,喝水都吐,只好回家休息。我躺在床上,妈妈在家里打扫卫生。看见我这个样子,她估计又来了气,一边收拾家,一边骂我乱。我顶了一句“你不能让我静一会吗?”她还在骂。我站起来,又说:“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她被激怒了,拿着手上的脏抹布就开始抽我,把我推到地上用脚踢。直到父亲听到动静从房间冲出来拦住了她。
我重新爬到床上,觉得好疼好难受,人被暴揍到一定程度,奄奄一息,灵魂都要出窍了。后来才知道,那是人在极度失望的情况下会有的感觉。
几个小时后,我潜意识有一个声音说,必须迈出一步了。我决定报警。我的举动让父亲惶恐,他摁住我的手说,你妈脾气不太好,又说,家丑不可外扬。人会用生气或者愤怒包裹住悲伤,我的第一反应是生气,我的父亲把很严重的家暴行为形容成脾气不好,一句话轻飘飘地带过。
警察来了以后,看见我和我妈,一脸的诧异。对方的第一个问题是,你成年了吗?这是你们的家务事,对方最后说。
那次鲜有的反抗,结局很窝囊。我的身体一下子跨了,呕吐了5次,四肢发麻,呼吸不上来。邻居阿姨开车送我去医院,在医院我插上氧气,手上输着液,医生诊断是呼吸性碱中毒。就是受了刺激吧,我承受不住。
她总是突然向我抛来厌恶和恨意。
小时候我做手工作业,不小心把胶粘在她新换的桌垫上,脸上“啪”一巴掌就过来了,骂我“败家子”。我质问她“你为什么打我?”紧接着又一巴掌。我大声哭,她就倒数“321”,命令我不准哭,然后给我一脚。高中的时候,我在住宿制学校,周末回家,她也会给我做一桌子菜,但吃着吃着在饭桌上就开始挑毛病,责怪我不收拾房间不干家务。
很多时候,妈妈只是为了宣泄情绪,她的嗓门又大又尖,骂得都是脏话,这样的噪音能持续半个小时以上。有时你看见她回到自己的房间了,以为能松口气,突然又冲出来向你吼一句,我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反应,要理她还是不理她,屏蔽也没有办法。
15岁,我开始厌学,因为成绩不达标被踢出了实验班。这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次羞辱,我逃了一次学。
妈妈知道以后,她穿着高跟鞋爬上我的高架床,踹我的胳膊,我的胳膊青一块紫一块。
好几次,我坚持不下去就割手腕,手腕上六七处伤疤就是那个时候留下来的。而妈妈看到这些好像也无动于衷,她会举着我的手腕就像讲笑话一样地问别人说,“你看看,这美容能修掉吗?”
每一次,那些话和行为都像是敲打在我的心上,让我反复痛苦地思索妈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吃的父母的花的父母的住的父母的,我挣钱,家里的活我干,保姆我当。” 她的声音逐渐升高,怒火似乎要将整个屋子都烧掉。
有段时间,我觉得自己生病了,无法控制的痛哭,躺在床上把全世界的时区都过了一遍,不知道睡几个小时,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2019年,我在北京安定医院诊断为抑郁状态。后来,我不得不休学了一年。
直到大三复学,我在家中准备最重要的线上期末考试,我的妈妈又爆发了。她指责我生活作息不好。得了抑郁症以后我作息非常紊乱,嗜睡和失眠交替出现。她骂我的时候,我大脑一片空白,躺在床上起不来,瘫在家里整整一周。那是期末考试前复习的最后一周。我要背10万字的材料,但是什么都背不进去,甚至有一科都挂科了。
我非常受伤,我的亲生母亲,毁了我生活,毁了我的精神,毁了我的学业,她毁了我,那我也要毁掉她。
“这家想毁就毁吧!”妈妈曾这样说过。
我把妈妈告上法庭之后,兴奋地等待着她感受我的痛苦,等待着这份痛苦穿破她那麻木的心。
图/斩断和母亲的共生关系,源自小骨作品《驯服》
2022年4月下旬,法院在线上不公开开庭审理了我起诉我母亲家暴的案件。我特意花300块钱租了一个单间,把我从小到大获得的43张奖状全都贴在了墙上,整整一墙。
开庭的过程中,我想到了很多痛苦的事情,讲着讲着就会流泪。轮到妈妈发言的时候,她把她想说的话都写成一份稿子,照着上面的念,她说她凌晨三四点起床,辛辛苦苦为这个家,已经精疲力尽、委屈不已,说着说着也声泪俱下。
庭审怎么结束的,我已经记不清了,事后我还是觉得愤怒,想起妈妈对我的哭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情绪也毫无波动。我把她拽入这场争斗,想唤起她一点悔恨,到头来她对家暴我的事实绝口不提,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
这场家庭斗争,我的父亲完美地隐身了。我曾请求他为我出庭作证,被他拒绝。他认为,这是你俩之间的事,他必须一碗水端平。
在开庭前,父亲极力地想劝我大事化小,我把妈妈的联系方式拉黑,他就在中间传话,代替妈妈道歉,还给我写了一封道歉信。父亲在信中写道:“我和你妈妈有矛盾,当着你的面争吵,你妈妈性子急,说话难听,打骂你,我会责怪你妈妈打骂孩子,你妈妈也会反过来责怪是我惯坏了孩子,吵来吵去,陷入恶性循环……在我内心深处,没有把这个家看成是‘命运共同体’,它不是一个整体……”
看到这份信,我内心五味杂陈,甚至会气得咬牙切齿,我经常在想,就是因为他的软弱,逃避,不负责任,使得家庭生活一地鸡毛,在这个家里,我常常感到自己是他们不幸婚姻的牺牲品。
妈妈在20世纪70年代初出生,生活在四川的一个小农村,他们有三个孩子,都是女孩,她是长姐。闲聊的时候,妈妈曾重复跟我讲述一件事:5岁那年,她就开始踩在板凳上做饭。再长大一点,她背后背着3岁的妹妹,手上还牵着一个,妈妈永远是照料者的角色。当她说起这件事,没什么感觉,也不会觉得痛苦。她上完初中就辍学了。后来她独自来到北京打工,做服务员,卖化妆品,之后又做了保险销售员。
我的爸爸和她完全不同。他从小读书很好,在那个年代能从云南考上北大,是家里宠着的天之骄子。他们是经朋友介绍认识的。一开始,我爸没看上我妈。他告诉我,那会大学生去援藏,有一次他跟人起冲突,是我妈妈护着,说“要打跟我出去打”。他遇到了一个把他护在掌心当宝的女人。
当时两家的家长都反对这门婚事,两个人天差地别。印象中,我高考结束后的暑假,我们一家人回爸爸的老家云南玩,在一条船上,爸爸那边的一位亲戚当着我妈的面说:“说实话我们看不上你,但是这么多年你也辛苦了。”妈妈一脸铁青。事后,她跟我说,她特别生气:“什么叫挺看不起我的!?”就是这样一件事吧,我能察觉到,这是妈妈心底的阴影,永远消解不掉。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妈妈一直都有种作为“管家”觉悟,习惯性地为家庭事无巨细地“操心。我爸不是很顾家,他从小是被家里宠大的,不担什么事,结婚后他最多晾个衣服,倒个垃圾。
在这个家庭里,妈妈总要抓住一切机会去显示自己的主权。
她不喜欢猫,但是爸爸领养回来一只。猫跳上我家新买的冰箱,冰箱嗡嗡作响,妈妈就说猫跳上冰箱,冰箱坏了。我爸爸跟她解释:冰箱嗡嗡作响是冰箱在调节温度,不是坏了。但她在乎的不只是猫跳上冰箱这一件事,她在乎的是“为什么你不经我同意就把猫带回家?”
家里有一个微波炉,放在客厅。我睡在客厅,它距离我的床头不到三米。有次微波炉起火冒烟了。我早早的就告诉过她,散热孔必须要预留3厘米以上的散热空间,但她就是嘴硬,按照自己的方式来。我和爸爸商量这个架子是不是下次得换一个,妈妈一下子就火了,以为我们是在针对她。
她开始破口大骂,骂到已经跟微波炉冒烟无关的事情了,怪我爸不做家务,怪我天天跟个大爷似的,东西乱放占地方。试图和妈妈讲明白道理是困难的,就像她的手上扎了一根刺,她不知道怎么去拔这根刺,只会胡乱地去攻击其他人。
而我的父亲呢,他永远都是一副“清高”的样子,他认为吵架是一种非常跌份儿的事,“我北大毕业的,不跟你吵”。他要么穿上鞋袜跑出门外,要么就闷在别的房间。
长大后我意识到,妈妈的控制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现。我猜想,妈妈也渴望关注照顾,她曾说,她也想小鸟依人,但转念又带着指责的语气说:看看你爸爸那个样子。这场婚姻里,妈妈没有得到爱。我九岁那年,爸爸出轨了。
闹离婚的时候,爸爸借着工作的理由,消失了整整一周。妈妈急坏了,她怕爸爸想不开,她被丈夫背叛,到头来还是哭着去报警。
等到爸爸终于出现在她面前,她愤懑、失望,想要自我毁灭。她把自己锁在厨房,开煤气点火要把家炸掉,爸爸在外面使劲拍门说,整个燃气管道都是连通的,你要是炸了厨房,整栋楼都要炸,这才把妈妈劝下来。
图源:小骨作品《驯服》
妈妈眼中只剩下愤怒。当着我的面,她头狠狠地撞墙,拿刀割自己的手腕,我特别害怕,恐惧,目睹这件事给我留下了巨大的心理创伤。两边的亲戚都来到北京各自劝,妈妈最后也没有和爸爸离婚。
但我还是怕妈妈走,小心翼翼地讨好她,帮忙做家务,给她捶腿捏背,我代替了她丈夫的角色。我做这些事的时候,妈妈就拿着手机录,有点给生命最后影像留念的意思。
我从小到大的成绩一直很好。她高兴地时候会抱着我“来,宝贝亲一下”。如果我做得不好,她会想到“我的孩子将来怎么办?”又说我将来要嫁人,找个老公对我不好又怎么办?说我那么懒,诸如此类,我必须要努力做到母亲要求的东西。她会在这个社会的框架下当一个妻子,当一个母亲,她有很多社会框架带来的困扰。
现在看来,这些想法都傻透了。
图/我把奖状贴在墙上,图源中传作品《我把妈妈告上法庭》
和妈妈打官司的九个月里,我是混乱的,痛苦的。当时正是寒冬腊月,我租住在青年旅社,一边忙学业,另一边靠给别人化妆、给店铺做运营兼职赚一点钱。一天只吃一顿饭。
我一审败诉了。东城区人民法院一审判定我提交的证据不足以证明我母亲对我长期实施家暴,也不能证明我的抑郁症是跟我母亲发生冲突所致,不支持我的主张。
我不服,坚决要上诉。二审又败诉了。
在我和我母亲的这场纷争里,其实没有输赢,大家都是输家,都不配拥有幸福的家庭和快乐的人生。
我的身体快要撑不住了,疯狂的掉头发,排泄一塌糊涂,也没有办法吃之前的抗抑郁药物。我的父亲一直劝我回家。那时大四快开学,学校通知下学期是可以住校,我想也许可以短暂的在家待两天。
前三次我没有真心想要回家,妈妈也在各种刁难我,为难我。第四次,我下了很大的决心,带着行李独自回家。这一次,妈妈没有拒绝我。
回到家后,我一度想过,要不就这样吧,就这样永远不要对话、永远不要有期待、冷淡地处理这段关系,做好基本的作为成年人的职责就好了。
母亲还是老样子。但是她不敢再随便动手了。一段时间我们没有交流,眼神交流也没有。这种情况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直到有一次她主动朝我示好。她拿了一个包杵在那儿,问我要不要,我当时不想接,有几秒钟不敢理她,不敢抬头。她现在体重140斤,我90斤出头,被打的阴影还在,所以我还是接了。我感觉很不适,即便她想修复母女关系,也还是用强迫的方式。
以前我一直困惑,痛苦的一点在于,为什么她会用暴力的行为来对待她的孩子,现在我知道了,她发泄的是长期对婚姻和家庭生活的不满。她的暴力和控制是受伤之后的畸形投射。
意识到这一点后,我还是无法原谅她。
有段时间,我试图把自己从抑郁的状态里拉出来,去做了几次心理咨询。我跟很多人讲述我的妈妈,讲述我对她的情感,很复杂,很撕裂。
我回忆起小时候,妈妈带我出去逛街跟朋友吃饭,她会大大咧咧地说:看上啥就买呗。我过生日,她也会给我买毛绒玩具,请院里的小朋友来我家吃蛋糕。
她面对外人的时候热情仗义,请吃饭送礼物,毫不吝啬,典型的大姐大,有时候被人当枪使也无所谓。我知道她有个朋友摊上了网络诈骗,妈妈看出来那是骗人的,她看不下去就想劝劝她那个朋友,结果还被恨上了。
很多次我以为她要发脾气了,但是我发现她在努力地控制自己,她会离开我面前,找个地方冷静下来,而不是指着我的鼻子骂。有时候不合她心意了,她会学我父亲的方式把一件事笑着调侃出来。甚至会小心翼翼地考虑我的需要。
我大一休学,一年后复学,重返学校时,遭到了室友的欺凌。那个室友占着我柜子,占着我的书桌,还让其他几位室友不要和我说话。我很生气,不知道怎么为自己的利益去争取。
那个时候,妈妈在准备大专学历的考试,她要卖保险就必须得考证。她学得很刻苦很认真,一些科目她根本应付不过来,常常要请教我的父亲。偶尔她也会抱怨几句太难了之类的,我想,她终于也能体会到学习的辛苦。
多次被室友欺凌后,我再无法忍受,一次争执中我偷偷录了音,拿回家放给父母听。我记得妈妈非常愤怒,她说我太不会吵架了,不太会维护自己的权益。这之后,我的父母找校方交涉,为我更换了宿舍,妥善处理了这件事。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父母坚定地站在我这一边。
那之后,我还是抗拒住校,宁愿在家住着。妈妈开着她那辆黑红黑红的电动车,风风火火地送我到西三环的学校赶早八点的课。
我曾以为我可以有一个正常的家庭了。
但妈妈又一次轻易地毁掉了我的信任。她再一次发脾气,并且两次毁掉了我的期末考试。一直以来,我能感觉她给自己徒增了很多压力,比如她辛辛苦苦做早饭,可我的肠胃不好,我不吃,她会骂我浪费。她觉得我对她的努力付出不屑一顾,否定她的成果。许多小事积累在一起,巨大的付出感,使得妈妈产生了强烈的胜负欲。每次控诉式、表演式、威胁式的表达完之后,就好像完成了一个任务一样,妈妈获得了满足感。
问题的根源也许在于,妈妈很少有机会得到真正的爱,也不懂如何去爱。她对我的爱是粗颗粒的,有棱角的。
我12岁的时候,她送我一辆很贵的自行车,但是车的尺寸已经不合适了,风格也不合适。12岁属于大孩子了,但我妈买的跟八九岁小孩骑的那种涂鸦卡通一样。骑上它,让我觉得很羞愧。
当我在生理期时,妈妈总给我一个牌子的卫生巾,它对我来说太大了,很厚很闷。我跟妈妈说不好用,能不能给我换一个,她就说这个好用。成年后,我自己去买更合适的,才发现我的舒适用这么便宜的钱就可以买到。
我们似乎永远无法理解彼此。以前我以母亲的判断为准,我必须努力学习,方方面面都很优秀,拼了命地让父母满意,才能给自己博得一点点不惹他们生气的理由。
我从来没有体会过完整的内心是什么感觉,我自己对自己的虐待可能比父母还要狠。我压在心里的悲伤,需要完成一次宣泄,才能完整。
在和妈妈打完官司之后,我拍了一个短片,把这些年积累的所有的愤恨都表达出来。完成后我给它取名《驯服》,它也是一部反家暴的片子。最激烈的一幕在拳击台上展开,一方是戴着金色面具的拳击手,代表的是施暴者的角色,另一方穿着天使服装的代表从来不还手的孩子。这是一个并不公平的拳击赛,在对抗开始前,孩子用手语向对方表达“我爱你”,她发不出声音,在家里被静默了。这是我自己的形象,我爱妈妈,但是被妈妈伤害,我想狠狠地嘲讽自己。
我不敢把视频给妈妈看,我把它分享给我父亲,让他一遍遍认识到,他的逃避伤害了我。我会告诉他哪儿错了,而不是像以前那样认为都是自己的错。我父亲是有改变的,当我说出想考研,考电影学院拍片子时,他也支持我做的决定。
我想我没这么难过了,重新感受和接纳自己,把父母施加在我头上的精神枷锁去掉。
图/小骨创作的《驯服》
我为我的原生家庭痛苦了很久。你不能指望一个家庭、一个爱人去拯救你,可能我的母亲就是这么期盼我父亲的,期盼父亲尊重她,但是她的期望落空了。我无法对她表现出怜悯,因为我们已经习惯了在相互伤害中过日子。
直到去年10月的一天,为了感谢一位帮忙过我的朋友,我去桌子底下的储蓄柜里找东西,找一件礼物,那个柜子太重了,我的双手被压在下面,很疼。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过了这么久之后,我第一次开口向妈妈求助。
妈妈突然变得很激动,她帮我挪开柜子,站在我旁边,和我说了很多话。她问我要找什么,她可以帮忙。她一直不停地跟我说话。我感到有一点尴尬,不习惯和她太过亲近,我选择把情绪压制下来。
后来,回忆起这一幕,我有点想笑,当时我的手很疼,都肿了一块,她好像没有注意,这位妈,怎么不懂关心人呢。
之后的几天,她又突然跑过来很高兴的主动向我展示,她新买来的气垫化妆品,她知道我一直兼职给顾客化妆。但我拿来一看就觉得不对劲,我问她多少钱买的,她说几十块,说了这个牌子的名字,我知道它根本不叫这个名字,又查看了成分表,更加确信妈妈买到了假货。
我用我的知识跟她讲出一二三四五来,清楚的告诉她这是个假冒伪劣产品,正品应该是什么样的。这一回她没有反驳,平静地接受了。
我能感受到我们之间不再那么剑拔弩张,她对我们的关系似乎也反常地有所反思。她甚至会劝别的家长,说不要给孩子太大压力,不要太逼他。
去年妈妈退休了,以前她的职业是保险销售,有时候我看她面对外面那些人情世故确实很辛苦,经常听她电话里吐槽,还要给客户赔这个赔那个的,挣个头破血流的。可能是做这个职业,妈妈惧怕衰老,她总跟我说,有的客户刚签单不久,就脑溢血了,话都说不清楚。她给我买了很多保险,也给自己买了很多保险,有啥事保险兜着。另一方面,她还是很焦虑,抱怨没存下什么钱。
她害怕的是老了没有人养她,我不会说以后照顾你这种话,我会说对我不好的话,以后给你的养老金就打对折。我始终对她有疏离感,我们也不是会彼此撒娇的母女,我会用我的方式,用一种调侃的语气和她对话。
有很多次我都感觉的到,妈妈挺想找人说话,在这个城市她打拼了几十年,也没有什么朋友,每天只能和跳广场舞的大妈们说说话。前段时间,一家人去电影院看宫崎骏的电影,观影结束后我和爸爸还在津津有味地讨论里面的情节。妈妈插不上话,她说她看不懂,好像她始终都是孤单的。
这一年里,我们都在试图小心翼翼且生硬的靠近彼此,这并非意味着母女关系真正的修复,依然有无数的石头堵在我们中间,需要无数次的交锋,试探。
前几天,我太累了,旧伤压迫血管,躺在床上难受想出去走走,妈妈跳出来说晚上不要出去。她又开始侵犯彼此的边界感了。我对她直接表达了情绪,她不再干涉,转身洗澡去了。我知道,她根深蒂固的观念无法改变。她有自己的人生旅程,也有自己的生活哲学。
我没有除父母以外的亲密关系,我的家里有一只猫,是爸爸领养回来的,现在4岁了,大多数时候都是我照顾它。照顾猫猫也会有一个对照,开始让我反思我与别人的关系。
比如我心情烦躁,或是很累,但是猫猫叫着让我给它食物给它新鲜的水,我没有动,第一反应是我好累。我开始理解了,为什么家长有时候会无端冲孩子发脾气,哪怕你的要求是合理的,是正确的。我的猫时常嘴馋,偷吃高油高盐的食物,我会生气也会揍它。事后也会反思它为什么这么想吃肉,是不是缺营养了,要给它准备些猫条?我害怕会犯和妈妈一样的错,人终归会犯错,你不知道这个错误,它可能会让你懊悔一辈子。
我的父母50来岁了,我意识到,他们都在老去。前段时间,妈妈把被子洗了,北京正好下雨没有晾晒好,她就收了,晚上继续盖。我一进房间就闻到了那股霉味,以往妈妈是最爱干净的,这让我有些吃惊。再我的强烈要求下,被子重新放进洗衣机,并盯着他们晾晒。
一天早上,我还没起,迷迷糊糊的,妈妈像把我当猫一样,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像在梦境里似的。
25 / May / 2024
监制:视觉志
编辑:周婧
微博:视觉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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