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是很多人生活中的高频词。我们常常用它来指代一种更广阔的群体联结或对多样性的期待。几年前,项飚提出的“附近的消失”成为破圈层的流行概念,是因为它描述出人们隐约感受到的错位——“附近”和“远方”的位置被结构性地打乱了。某种程度上,人类学的确可以被视作一门研究“远方”的学问。人类学学者袁长庚认为,“远方”也是很多人的“眼前”,也充斥着柴米油盐、喜怒哀乐,显示着人的贪婪和暴力。关切他者和远方需要勇气和行动。《当世界年轻的时候:参加西班牙内战的中国人(1936-1939)》一书描述了一种认定:当远方的人们遭受苦难的时候,“我”有责任挺身而出。“我”将远方的事,视为与“我”有关的事情。“我”愿意为远方做出牺牲,甚至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
讲述 | 袁长庚
来源 | 看理想节目《倒霉人生生活指南》
几年前,歌手许巍发表了一首单曲,名字叫《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歌曲的词作者是曾经校园民谣时代的旗手高晓松。高晓松的原句是: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在当下的语境里,“远方”是一个很矛盾的词。一方面,如果有必要,我们可以使用“远方”来表达感情。这个时候,“远方”是与眼前琐碎、无聊、紧张、单调的生活相对立的乌托邦。以“远方”来抒情,重点在于显示抒情者本人不甘为“眼前”的世界所束缚,仍然认可生命本来应该有的广度和宽度。是不是真的要去远方并不重要,“远方”是“眼前”的人说给“眼前”的人听的。虽然说完“远方”以后,我们还是可能会一起去挤地铁。但是,只要这个“出发”的可能性存在,我们就手握抵消“眼前”种种苟且的终极力量。在这个问题上你不能跟我较真儿,我眼下没有出发,但是“远方”就在那里,只要一息尚存,我的生活就有另一种指望。另一方面,“远方”是一个需要谨慎使用的词,因为一定会有人嘲笑你“文艺腔”甚至“文艺病”。在反对者的眼中,“远方”和“眼前”势不两立,“眼前”意味着踏实本分,象征着心无旁骛。“眼前”是我们能够把握的一切,也是我们道德和价值论证的唯一基点。相反,“远方”似乎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是好高骛远,不切实际。他们甚至有可能会进一步逼问:“你是觉得远方的月亮更圆吗?”事已至此,就到了不可说也不能说的胡搅蛮缠阶段。在消费主义的语境下,在旅游和社交媒体的加持下,“远方”可以变得轻飘飘的。除了可能需要做好行程攻略,购买车票、机票或者准备签证之外,“远方”并没有脱离我们的日常生活经验。“远方”提供另一家餐馆,另一种空气质量,另一张有助于睡眠的床和另一种风景。“远方”客客气气、热情好客,“远方”看着我们这些足以构成它的“远方”的远道而来的人,笑呵呵地唱“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远方”不够用的时候,我们还有海子,他说“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作为一个人类学教师,“远方”发生的事情是我日常工作当中的主要内容。这样的状态会让我对没有重量的远方心存怀疑。严格说来,“远方”也是很多人的“眼前”,也充斥着柴米油盐、喜怒哀乐,也显示着人的贪婪和暴力。在人类学的视野里,走进那个“远方”需要知识和态度上的准备,需要有迎接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或者不能承受之轻的预期。在“远方”和“眼前”之间,的确存在着一条暗线,需要我们在差异中把握相同,在相同当中理解差异。如果说人类学有什么终极知识计划,那就是不断描摹那条暗线的粗细深浅,试图赋予“远方”以足够的分量,或者以“远方”重新激活我们对“眼前”的想象。法国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在其旷世名著《忧郁的热带》里,开篇就说“我讨厌旅行,我恨探险家”。这位大师并不是为“宅”构想新的口号,他只是在提醒我们,“远方”不应该那么轻易地被纳入我们的世界,“远方”有它自己的分量,甚至是一种我们不能彻底消解的、绝对的差异性。不过,轻飘飘的“远方”并不意味着我们更加犬儒或者矫情。我们此刻正在经历的“当代”,脱胎于上一个过分相信宏大、伟大、壮大的梦境,正因如此,我们所习得的教训是,和那些似乎一望即知的“大词”保持距离。这也就是为什么,十多年前第一次读到《当世界年轻的时候》这本书时,一度也曾怀疑:这是真的吗?真的曾经有一些中国青年远赴西班牙,为反法西斯事业穿越枪林弹雨吗?《当世界年轻的时候:参加西班牙内战的中国人(1936-1939)》
1931年4月,西班牙和平结束了君主时代,建立共和国,共和党和社会党赢得国会的多数席位,力图实行土地改革政策。1933年,十月事件爆发,在将军佛朗哥的提议下,政府动用军队镇压了阿斯图里亚斯省的矿工起义,数万人被投入监狱。此举激起了民间社会的激烈反弹,一时间左翼思潮风起云涌。1936年2月,左翼政党组成的人民阵线取得了选举胜利,右派密谋发动政变,为首的正是佛朗哥将军。政变力量初期攻占了一些大城市,但很快就受到反抗力量的打击。就在局势僵持的时候,欧洲轴心势力派兵支持佛朗哥军队。希特勒派出五万军队,墨索里尼派出十万军队,此外还有十七万五千名摩洛哥和葡萄牙联军,随军出征的还有1200架飞机和4000辆坦克。面对法西斯的强力干预,西方国家却宣布“保持中立”,甚至仍然允许本国的资源流向轴心国。不久,首都马德里被叛军围攻,形势岌岌可危。正是在这样的局面下,来自世界各国的志愿者奔赴西班牙,组成志愿军,帮助西班牙人抵抗佛朗哥叛军。这就是著名的“国际纵队”。在这支“杂牌军”当中,有很多我们熟悉的名字,巴勃罗·聂鲁达、乔治·奥威尔、厄内斯特·海明威,以及被我们的伟大领袖专文纪念过的亨利·诺尔曼·白求恩大夫。据统计,总共有来自53个国家的近六万名战士先后加入国际纵队。他们是记者、医生、工人、农民,正是这样一群人,顽强地与纳粹力量周旋,他们不但保卫了首都,而且在此后几年当中数次重创佛朗哥叛军。1938年以后,西班牙南北反法西斯力量已经不能联合,9月西班牙总理决定单方面撤军,所有外国志愿军撤离。次年1月,巴塞罗那陷落,3月,佛朗哥军队进驻马德里,4月1日西班牙内战结束。5个月之后,德国闪击波兰,第二次世界大战正式爆发。西班牙内战与国际纵队是二十世纪历史上短暂而壮丽的悲歌,它的意义在此后二战浩劫的衬托之下愈加伟大。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一曲国际主义悲歌当中,并没有与中国有关的旋律。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的某一天,旅居美国的华人科学家倪慧如、邹宁远夫妇偶然间观看了一部名为《正义之战》的电影。电影中讲述的有关西班牙内战的故事深深震撼了他们,此后他们就开始留意与国际纵队有关的材料和记录。一次偶然的机会,他们在国际纵队“林肯旅”出版的五十周年纪念册里,发现了中国人的名字。一切都从这种感动、关切、惊讶开始。在往后的十多年里,他们自费在全球范围内收集中国人参加国际纵队的历史记录,采访了大量老兵,在各大档案馆、研究机构查阅资料,最终收集到十三位参战华人士兵的生平材料。这就是《当世界年轻的时候:参加西班牙内战的中国人》这本书的由来。从1936年到1986年,这本书关联着两次国际主义壮举,前端是轰轰烈烈的战场,后端是两个普通人漫长的、坚韧的记忆书写。这本并不算厚的书也是一次“事件”,其中关联着无数“意想不到”的情感和伦理要素。在搜索引擎上输入这对夫妻的名字,查找出的照片上是两个安静、清癯的老人。谁能想到,二十世纪中国历史上的一个短暂强音的回响,最终是由这样两个普通的老人完成的?倪慧如、邹宁远夫妇,图源:news.sina.cn在这本书里,作者倪慧如数次感慨,作为非专业研究者,他们承接的这项工作带来了巨大的压力。他们白天在生物公司上班,做实验写论文,晚上回家,只有饭后的几个小时可以用来工作。倪先生常常自谦,说自己平淡的文笔担当不起如此壮丽的历史,要是有更能胜任的学者、作家来完成就好了。但是,作为晚辈和读者,我非常感谢两位朴实无华的书写。里厄医生说,没有什么英雄主义,救人而已;雅安和安托尼娜说,没什么英雄主义,只是做了正确的事情而已。二十世纪密云里影影绰绰的伟大品格,都是一样的朴实。他们的书写,让我想起小时候在作文选上读过的那些简单明亮的美丽修辞。“世界”拉开帷幕的时候,理应没有华丽雕琢,没有层叠心机。《当世界年轻的时候》记录了十几个中国人的故事,但却不是一次廉价的国族自豪感的狂欢。在国际纵队的传奇中,不仅有“我们”的奔赴,还有“他们”的到来。西班牙战事失利之后,很多国际战士,尤其是其中的一些医生,千里跋涉来到中国,加入中国抗战,我们在课本里背诵过的白求恩大夫,就是其中的一个代表。所谓“世界”不是虚空概念。“世界”存在于这样往返交错的轨迹当中,是“远方”和“眼前”的汇聚。倪慧如、邹宁远记录下来的这十几个中国战士当中,有落魄人家的公子,砸锅卖铁在美国读完矿业学位,却在大萧条时代丢了饭碗,不得已从中产阶级的迷梦中醒过来。有一战时的华工,在工厂里出苦力、当厨子,战事一起就脱下工装上了前线。有纽约唐人街长大的活泼青年,听见别人的宣传动员,一张船票就漂洋过海,参战、受伤、再次参战,最终被一颗子弹打穿身体,埋骨他乡。还有张作霖部队里的老兵、疑似在远洋轮船上被胡志明鼓动的避难者、混迹于巴黎城内的按摩技师。这些人当中,即使是担当领导工作的人,也大都没有什么深厚的学养、远大的见识,他们在军中从事的工作,也大都是抬担架这样的粗活。他们普通到让人生疑:难道真的是这样一群人,会远渡重洋,为了人类的反法西斯事业而战斗吗?在他们与我们之间,横亘着历史风流云散之后的认知困境,那就是:我们缺乏必要的“常识”和“语言”,去讲述一个让人信服的故事。我们无法理解为什么他们会这样做。这本书的第211页上配有一幅照片,它最早刊登在西班牙国际纵队出版的一周年纪念画册上,后来还曾经出现在东德的报纸上。照片里,身材短小粗壮的刘景田头戴钢盔,肩上扛着一位伤兵,气喘吁吁地从一辆救护车旁边跑过。记得十年前我第一次看到这张照片时,心里猛地震了一下。那时候我正在山东的一个小城里做田野调查,每周总有几天乘坐私人经营的小巴往返于城乡之间。而照片里刘景田那张在上世纪初远方战火中的脸,分明就是我常常在车上遇见的那些出门赶集、打工的老乡们的脸。一脸憨厚,一脸淳朴,如若不是历史因缘际会,他大概就是一个普通的老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儿育女,平静地在乡间度过一生。很难想象,这样的一张脸也可以属于一位国际主义战士,也可以在远方的战场上拯救他人的生命。书里还记录了刘景田回到国内,辗转抵达延安之后的生活。在那里,他被分配到党校从事建筑工作,“是个大忙人,天不亮就起身,夜深才睡”。跟他曾经的战友张瑞书一样,他也爱惜物力,从不浪费,三寸长的木头也要捡回来。他总是不愿意接受公家额外发给自己的补贴和白面,他总说小米就是好东西,没有菜也能吃上两大碗。在他的战友张瑞书身上也发生过类似的故事,在报社工作时,组织体谅他,每天额外配发半磅牛奶。但是当他知道有些同志刚刚生了孩子却没有奶水,就悄悄地把自己的牛奶送过去。做好事不留名,直至被人发现,他还若无其事地辩解说“我不需要牛奶”。事实是,张瑞书多年海外漂泊,经历苦役、战争、牢狱,回国之后落脚延安,又要跟大家一起挺过抗战的艰难,他的身体长期处于营养匮乏的状态,把自己的牛奶让给别人的时候,他嘴里的牙已经全都掉光了。建国以后,张瑞书在某政府单位从事一般行政工作,1968年底病逝。虽然葬于八宝山革命烈士公墓,但领导对他的一生的概括是“文化水平不高,只做些一般的行政工作,并没有突出的贡献”。而他的老乡,那个曾经在战火中留下一瞥侧影的刘景田,则彻底不知去向,隐没于历史尘埃。人类学家项飙几年前曾经提出过一个著名的观点,他认为:受智能网络和新的消费形态的影响,我们正在经历某种“附近”的消失。这里所谓的消失,指的是活动空间的萎缩,以及由此带来的陌生感和疏离感。但是公关部门领导的言论提醒我们,“附近”不只是生活环境周围的空间,也包括与我们相隔虽远却密切相关的“他人”,因为我们的生存处境往往是相似的。可惜的是,对于现代人来说,与行动探索一同消退的,还有向外界释放善意和爱意的能力。不知从何时开始,“世界”的本相成了某种“安全的”的冷漠和拒斥,是打着“专业”或“规则”旗号的自我限缩。“动感情你就输了”,无情就不必敞开自我,闷声不响是降低沟通损耗。不景气的时代,打工人的自我修养应该是捂紧钱袋、不被忽悠、冷眼旁观、伺机而动。与这样的明智相比,书里面那些二十世纪的年轻的战士们,一脸憨厚呆傻。从奥兰城到马德里,我们见证的几场奇迹都是普通人完成的壮举。他们的使命各异、处境不同,但是在他们的身上,没有为了壮烈或伟大而刻意为之的“跨越”。他们总是从关爱身边的人开始做起,最终将个体的绵薄爱意汇合成汹涌的大河。“远方”和“眼前”、“别人”和“我们”之间看似遥远,但却能够在个体生命的尺度被统一起来。由此看来,所谓的“国际主义”,也无非是某种切实的关怀,是某种可以延展的爱意和善意。在这样的视域中,“远方”和“眼前”既不存在绝对的隔阂,也没有价值优先级的排序。我只管爱这个与我相遇的世界,只管落实具体的战斗和照护,不管敌人是法西斯还是鼠疫病菌,不管对象是犹太人还是忍受饥饿的孩子。我甚至疑心,“主义”的后缀是不是遮蔽了某种更简单和朴实的东西,那种东西就是关爱,就是不忍,就是菩萨说的慈悲,就是孟夫子念叨的恻隐之心。加缪、《动物园长夫人》中的园长夫妇,和国际纵队战士们所经历的年代,乌云密布、人心惶惶,他们甚至日日夜夜与坦克的轰鸣和尸体烧焦的恶臭共处。他们对那个恶时代的回应是不服气,是一股少年心气,凭什么我觉得美好的东西,你说毁了就毁了?《当世界年轻的时候》,这个书名真好。年轻就是“不服气”,就是没有那么多“本该如此”。年轻与年老之间的差距并不是绝对的时间长度,而是某种立场和态度的不同。老人总是有很多的道理和教训,总是“为你好”,总是劝说你不要意气用事,不要目光短浅,不要做无畏牺牲。你歌舞青春的时候,老人摇头叹息说你不该虚掷大好年华;你一腔热血的时候,老人故作深沉说你徒有蛮横匹夫之勇。老人说你要沉稳,老人说你要懂事,老人说你要学着成熟起来,老人说你要学着深刻起来。老人不是年龄上的长者,而是早早地服膺稳定运转的逻辑,是甘愿用秩序替代生命本该有的参差,是常常在本该承担自我责任的时刻委身于祖宗或历史的“明智”。《永恒和一日》书里记录过一位战士写的短文,短文描绘的是他到西班牙之后的一个小故事:某天出任务的时候,汽车抛锚,他正在抓紧维修的时候,几个西班牙的孩子围上来。孩子说,你们做的事情是对的,炮弹会炸死西班牙的孩子,也会炸死中国的孩子。战士心里一震,相信了,于是更加心甘情愿地上战场。所谓年轻,就是这么轻易地被孩子说服,就是愣头青,就是眼睛一瞪,“我们不干,谁干?”作者倪慧如说,辗转世界各地收集资料的这些年,他们无数次被问到,“你们为什么这么做?”她这样解释:“对我们来说,发掘这段珍贵的历史,它既不是营利的商品,也不是政治的筹码。在我们心中,只要是能启发人的心灵的事情,就值得去做。我们要在时间的夹缝中一步一步走下去,从勇者们身上发掘闪光的精神,为这个冷酷现实的世界,带来生活的勇气与希望。”我们在这两位作者身上,确凿地看到了里厄医生、雅安夫妇和国际纵队战士们的投影,穿越时空,我们最想问的也是“你们为什么这么做?”也正是在这样的遭遇当中,追问意义变得如此可疑。我们真的比他们更懦弱或势利吗?不一定,但可以肯定的是,那样的闪光,需要一个年轻的世界去支撑和保护。不存在某一代更美好、更具勇气的人,价值和美德总是在漫长的风化过程中逐渐丧失。所以,阅读这本书的目的,并非是让我们追慕或者试图复活一种叫做“国际主义”的立场,而是重建一个年轻的世界。所谓重建年轻的世界,也不是期待某种整体性变革的到来。至少,我们可以重新试着让自己年轻起来。年轻不是逆生长,不是变成别人眼里冻龄的男神女神。年轻的第一步,是从道理和教训的瓦砾堆里钻出来,喘口气,多问几个“凭什么”。我曾经在其他一些场合表达过自己的立场:如果当真要为某种不景气的时代做准备,要挺过自己的倒霉年月,就不应该毫无反思地追求看似被公认的“安全”,不应该以自我限缩作为有效路径。那些主张我们应该退回个体小世界的恐吓当中,隐含着这样一个霸道的逻辑: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完整的、固态的“自我”,而这个“自我”与外界的关系,只有被别人的语言诠释或曲解这两种可能。之所以说它霸道,是因为它对这个问题做了双重简化。首先,“自我”已经是完成式,它不再意味着连接,也没有新的可能性;其次,这种“自我”的安稳,仰赖他者的审读和评判,结果只有被接纳或被曲解这两种。但是,我们走向这个世界,不只是走向一个冷眼旁观的“别人”,也不是只有被理解或被误解这两种状态。走向,本身就意味着新的可能性的触发,而这种触发的载体常常是某种具体的事情。我们跟世界、跟他人的关系,不是只有被动地等待放行。如果说“倒霉”意味着我们的人生运转陷入明显的卡顿、停滞,那么突围之路通常不是将自己交给某种既定的道理托管,而是存在于新的连接、新的可能中。“新”出现的时刻,就是我们停下来反问一句“凭什么”的时刻。我读博士的时候,有一年,现代舞表演团体“云门舞集”的灵魂人物林怀民先生到学校演讲。如今我已经记不起林先生究竟讲了些什么,只记得两个细节。第一是那天演讲的题目,叫《水泥地上种花》;第二是林先生说,前一晚他刚去看了一部描写辛亥革命的电影,电影里有一节,是黄花岗起义之前,年轻的战士们在海边嬉戏,他说,“全是年轻的身体,真漂亮啊!”如果我没记错,这两个细节大概能还原当天林先生发言的逻辑:有时候,看似不可能的事情,只有年轻才能完成,而年轻总是漂亮的,不是肉体意义上的美,而是昂扬,是不服,是愣头愣脑地问“凭什么”。 《当世界年轻的时候》采访了很多国际纵队的老兵,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回忆起一个细节:当年,为了进入西班牙,他们连夜行动,偷偷翻越比利牛斯山,半路上休息时,人群里渐渐响起《国际歌》。很多人说,那个共同歌唱的时刻带来的感觉,让人永生难忘。我读到这个细节时,想起很多年前,曾经在网上看到一段大学里文艺演出的片段。舞台上乱糟糟地站着一群人,为首的是一个戴眼镜的青年教师。节目很简单,大家一人一句,用不同国家的语言,唱《国际歌》。2021年,胡子倏然离世。在朋友们的回忆当中,我知道他多年来一直在学校里开设世界诗歌的课程,致力于向汉语世界引介小语种诗人。与此同时,他身体力行,在日渐冰冷的学院体制内维持某种带有理想主义色彩的师生关系。他带着女儿辨认昆虫和花朵,带着学生们买菜聚餐,他接纳那些被激烈游戏抛出轨道的个体,他具体地爱着生命里的一切,这里的一切包括但不限于:新鲜的蔬菜、校园里的猫、海边的贝壳。事实再次证明,远方的世界和近处的生活之间,可以被融洽地接合。最后,送给大家几句诗,这几句诗是胡子写给自己的女儿的。“二十年后,你青春大好/一身的英气裹紧了窈窕/在这诡异的人世间/‘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本文整理自看理想音频节目《倒霉人生生活指南:在不景气时代重构常识》第17期,有编辑删减,完整内容请移步"看理想"收听,点击最下“阅读原文”。
音频编辑:山楂、林深
微信内容编辑:林蓝
策划:看理想新媒体部
封面图:《永恒和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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