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出土不腐女尸的千年汉墓,何以成为“国民网红”5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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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笔|薛芃
今年是马王堆汉墓完成发掘的50周年。1972年到1974年,位于长沙市东郊的马王堆汉墓经历了为期两年的发掘。在“十室九空”的汉代墓葬中,1号墓完全没有被盗掘,再加上有特殊的白膏泥封住墓室,使得下葬时的随葬品几乎完好保存,不腐女尸的发现震撼全球,这样的湿尸也从此被称为“马王堆型古尸”。当全球目光聚焦在长沙市,2、3号墓相继发掘,女尸的名字被确认,她叫辛追,她的丈夫利苍是西汉长沙国的首任轪侯,葬于2号墓,3号墓被认为是他们的儿子、第二任轪侯利豨。
就这样,三座墓葬中有两座几乎完整地保存了下来,其中出土随葬品丰富,包括精美绝伦的纺织品与漆器,盛放着各式佳肴的食器,涵盖天文、地理、思想、医药的帛书“图书馆”等等。在此之前,从未有任何一座汉墓保存得如此完整,它反映着两千余年前生活的方方面面,像一本当时的生活手册,展开在20世纪人们的面前。
这次发现也是我国在“文革”期间的一次考古传奇,在很多学术科研停滞之时,全国考古和多学科顶尖专家都汇集长沙,经历特殊时期停刊的《文物》和《考古》两本刊物因马王堆而复刊。无论是在古代历史维度还是考古史维度,我们都能为马王堆的发现找到一个最重要的位置。直至今年,马王堆汉墓发掘过去了整整50年,研究人员仍在孜孜不倦地研究着这座宝库。
如今,当年马王堆汉墓发掘的所有文物都收藏于湖南博物院。2017年底,省博物院进行了最新一次的展陈调整,一座马王堆1号墓复原墓坑上下贯穿展馆空间,复原墓坑是原比等大的,它也为省博物院带来了新一轮参观热潮。省博物院的三层,是专门的马王堆展厅,参观展览的过程,是一个逐渐了解辛追、长沙国和西汉时代的过程。
西汉生活在你面前缓缓拉开:展柜里的竹笥虽然不是名贵之物,但完好如新,而且从形制到编法,都与今天我们看到的竹筐无异,在它们的旁边,放着用泥或是木做的钱币,这是顺应汉文帝薄葬政策,不以贵重金属下葬,用日常材料取而代之;泛着油亮光泽的各式漆器,上面有些绘着精怪的小猫,有些写着“君幸饮”“君幸食”的字样,意味着使用器物时的好心情,以及精湛的流水线工艺水平;展开的两件衣物——印花敷彩纱丝绵袍和朱红菱纹罗丝绵袍精美无比,你若再仔细看它的宽袖,可以看到裁剪的痕迹,通过这个细节又可推断出当时织机的最大布幅;各种内容的帛书最是难懂,往往只能趴在玻璃上驻足良久,带着满脑子疑问离开。
再经过两幅著名的T型帛画,路线将你带往那个1:1大小的复原辛追墓。你若感兴趣,去湖南省人民医院(马王堆区)内看看真正的原址更好,不过在发掘之后,1、2号墓坑已回填,现在仍能看看3号利豨墓墓坑的原址。所有的一切铺垫,终点是那具两千余年的湿尸,它并不那么好看,头发蓬乱,眼鼻难辨,微张着嘴,皮肤上铺满了褶皱,而她才是这一切奢华物质的真正享用者。
一份2000年前完好无损的档案
在湖南博物院工作30余年,喻燕姣现在是博物院马王堆汉墓及藏品研究展示中心主任,这些年来,整理和研究马王堆出土文物是她最重要的工作。2022年4月的一天,和往日一样,喻燕姣和同事在一起整理残片。他们突然意识到有一个图案有些特殊,再仔细看,才发现是个篆体的“無”字,这让喻燕姣欣喜。但这个字之后,几个月,都没有再找到其他文字。喻燕姣觉得奇怪,不应该只有一个字,她决定换一种思路去找。她又翻出来那个织有“無”字的残片,残片的包装袋上,写有“西21”的字样,也就是西边厢编号第21号竹笥,这是当时发掘时的原始编号,出土于马王堆3号墓。她又顺着这个编号去找相关的其他文物,下葬时,在每一个竹笥上都放有一枚小木牍,记录着竹筐里的东西,她找到了这枚对应的木牍,“裞衣两笥”——上面写着四个字,所谓“裞衣”,《说文解字》里写到是给“终者”的,意味着这两筐衣服并非是墓主人生前穿的,而是在去世后,专门为死后世界准备的随葬品。
当时“西21”竹笥内的文物已全部入账,喻燕姣找出来竹笥里所有的原始文物,应当都是裞衣残片,她和同事们逐片查看,陆续找到了80多个字,自上而下排列着,根据不同残片读有“安乐”“无极”“乐如意”“如意长寿”“寿无”,总不外乎这八个字:“安乐、如意、长寿、无极”。这些字被作为图案镶绣在衣服上,却是非常暗隐的纹理。这八个字,也在一个东汉末至魏晋前凉时期的锦枕上出现,出土于新疆民丰县尼雅遗址。
(图|湖南博物院 供图)
时间倒回至公元前168年,这是3号墓出土木牍上的下葬纪年,西汉王朝经历了最初期的动荡后,来到文帝前元十二年,墓主离世。此时,他的父亲利苍,长沙国的第一代轪侯,已早于他18年去世,那是公元前186年,即吕后二年。他的父亲将墓选址在如今长沙市东郊、被后世称为马王堆的地方,按照汉墓的营建规制,墓室之上立起一座如小山一般的封土。儿子选择与父亲同葬一处。
有关3号墓的墓主人,如今普遍认为是利苍与辛追的儿子利豨,也就是第二任长沙国轪侯。因为根据出土文物来看,兵器、军事地图都指向这是一位颇有军事才干的人物,并且镇守过长沙国南境,从历史记载上可以看出,这个人就是利豨。也有持不同意见的,有学者指出,没有理由出现两代轪侯共用一个墓园的情况,如果是利豨,大概率应该单辟出一个独立的墓园,与父母合葬的有可能是他们的次子。3号墓出土了写有利豨名字的半块封泥,未必能完全佐证封泥就是主人使用的,也可能是赠予。但无论如何,3号墓主人是利苍与辛追最为重要的儿子之一。
此时辛追依然健在,以长沙国第二代轪侯母亲、太夫人的身份,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去世时,辛追年过五旬,在平均寿命并不长的西汉,她已是一位非常长寿的老者。
马王堆1号墓木椁原物在博物馆展示(张雷 摄)
或许是因为在三人中去世最晚,辛追有更充足的时间来修建自己的墓寝。她虽然不是一家之主,但在这三座墓中,她的墓室是最大最深的。秦汉是个大兴墓葬的时代,修陵建墓的风气自上而下覆盖全国。辛追下葬的时候,她的墓穴修到了地下16米,有五层楼的高度。虽然规制比自己的丈夫和儿子都高,但也并未越级。偌大的方形墓口往下,有四层高大的台阶,每一层台阶都有一米高,顺势向下,墓口慢慢缩小,直至安放棺椁的墓室。在修建墓穴的时候,有些地方会用火烧烤坑壁,由于南方多雨潮湿,火烧可以加固墓壁,防止坍塌。至于为什么要做成台阶状,可能也与身份相关,台阶的数量或许象征着墓主人的等级。战国和秦汉的不少贵族墓都是如此,4层并不算多,更有甚者能多达14层。辛追墓旁边的3号墓,体量略小一些,向下开掘的台阶只有3层。
2000多年前,在对丧葬仪式极其重视的汉代,当众人站在这座大型的墓寝旁边为辛追举办下葬仪式时,想必是一个盛大且震撼人心的场面。旷野之上,巨大的地下墓穴,等待着一位长命的刚刚离世的老妇人,各式随葬品被源源不断放置进墓室里,悲歌哀乐响彻四周,直至礼毕,最终用封土将这一切都彻底掩埋在地下。
1972年,马王堆的“抢救性发掘”开始。现场的考古工作者发现,墓室没有被盗掘过,曾经有一条长十几米的盗洞通向墓室,但就在快要打穿的时候,盗洞停了,距离墓室只有几十厘米的距离,但庆幸没有打穿。考古工作者经过数月工作,直到见到那副光亮如新的巨棺,四面边厢内填满了琳琅满目的随葬品,20世纪的人们终于第一次看到这个2000多年以前的场面,它被封存时的样貌和它再次被揭开时的样貌几无差异,仿佛时间在马王堆1号墓里被定格了2000余年。随着四个边厢器物的清理和中间主棺椁的运出,学者们越来越明确一点:马王堆1号墓保存得极其完好,完好到可以端出一锅还有藕片漂浮在表面的汤。
这是一份完整的墓葬档案,它记录着一位西汉贵族女性雍容华贵的生活,服装、首饰、餐饮、药物、食器、酒器、娱乐活动,几乎囊括了她生前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整齐地码放在椁室内。另有遣册记录下这些随葬品的名称与功能,如一份完整的墓葬说明书存于墓室。直到内棺开启,棺液中,剥下包裹在身上的纺织品后,一具尚未腐烂的女尸出现,尸体本身承载着诸多信息,来还原那个时代和这位被命运眷顾的夫人。在马王堆发掘之前,从未有一座汉墓保存得如此完整。
保存完好,得益于在封闭墓室时用了大量白膏泥。白膏泥的学名叫微晶高岭土,颜色白中带青,质感像糯糍粑一样,又软又黏,用于封闭墓室是一种极佳的材料,有很好的密封性。有经验的考古专家都知道,凡是用白膏泥填塞又没有被盗的古墓,通常墓室内的东西都能保存得特别好。
既然马王堆汉墓保存得如此完整,既有实物,又有相对的遣册与木牍加以注解,那么是否有可能根据现有材料,还原出一部分辛追下葬时的仪式或程序呢?诸多学者做过相应的研究和推测,但并没有公认的明确答案。湖南博物院研究馆员郑曙斌对马王堆的文物如数家珍,她告诉我:“墓葬表现出来的,也只是当时生活中某个动态的切片,可以辅助推测一些片段,若想完整地还原,是很难的。《周礼》是汉代人葬礼礼制的基础,已有不少改变,甚至从西汉到东汉,也在发生改变。”
在仪式举办的时候,会有一幅铭旌放在灵柩前,引领着逝者的归途,结束后,它便覆在棺上下葬,也就是马王堆1号墓中盖在内棺上的那幅著名的“T”字形帛画。成摞的漆碗、漆盘等器物垒在一起,按照一定顺序放入边厢,这些都在遣册里有详细记述。但郑曙斌指出,并不是遣册里所有的随葬品都能在墓室中找到,有些数量和品类对不上,其实这是因为在准备下葬的时候,会多备一些余量,到了摆放进墓室中时,会根据实际空间排列,若是放不下了,那就撤回不放。这些随葬品来源不一,有些可能是墓主人生前为自己准备的,有些可能是其他人为了悼念赠予的。遣册的真正用途并不是留给后人看,而是在举行葬礼仪式时用来宣读,每念出一项随葬品,就往下放一项,以表明这些东西是谁送的。“遣册的内容是读给生者听的,铭旌的内容是画给逝者看的。”
清理过程中的帛画(湖南博物院 供图)
辛追其人
按照《周礼》的方式,辛追在下葬前经历了一套隆重的遗体处理仪式。先是用郁金煮汤、黑黍酿酒,将尸体清洗干净,既可消毒,又会留有余香;之后用冰将尸体降温,以保证在下葬的时候尸体呈冰冻的状态。她的身体上被包裹了20层不同的纺织品,有各式的被子、袍子和单衣,再用9条带子捆扎得严严实实,放入棺内,封棺封土。就这样,当棺盖再次被打开的时候,现场的考古工作者看到的依然是捆扎严实的样子。裹覆在上面的织物鲜艳如新,而下方的,由于被挤压过度,再加上常年浸泡在棺液里,色泽和质感都发生了变化。
当文物修复专家王㐨、白荣金等人将层层如豆腐渣般脆弱的衣物揭取下来之后,一具女尸出现在人们面前,皮肤尚有弹性,柔软光滑,身长约1.54米,有一对正常的大脚,而她的后背,由于长时间挤压,起了很多褶皱。如何处理这具从未见过的尸体,成了当时考古团队最大的难题。
我们在长沙中南大学湘雅医院的生活区,见到了今年92岁的彭隆祥老先生,面对女尸难题时,他是当年解剖辛追尸体的主刀医生。“其实没有什么特殊的,跟我平常做这些手术相比,并没有什么特别。”或许因为彭隆祥并不是考古出身,而是解剖医生,面对着一具尸体的时候,他首要想的是,不管她是古代人还是现代人,都只是一个需要进行医学分析的去世的人,他关心的问题是病理学,也就是这位女性是带着怎样的疾病和何种身体状态离世的,如果一定要加一个限定词,那便是“古病理学”。检查过身体之后,他认为“老太太”的组织和关节都还挺好,估计不会散架,只要设计一套周密的方案,应该可以完整解剖,并确保尸体不会在解剖之后感染腐坏。
彭隆祥清楚地记得,解剖古尸是在1972年12月14日,距离尸体从棺内取出,已经过去了大半年。这半年,一直是靠不断通过静脉注射福尔马林保存下来的。
“她很肥胖,不像是痨病、癌症走的,当时称了体重有34.3公斤,估计去世时有五六十公斤,她营养很好,当时就想到了很可能有心脑血管疾病。”彭隆祥说。他如解剖一具新鲜的尸体一样,从胸的下缘切下去,很长一刀,脏器几乎完好,都在原位。他把这些内脏一一取出,和其他研究人员一起逐个做切片,分析逝者的病理。在此之前,已经先做过一次开颅,但并不尽如人意,尸体的脑组织保存得不好,像豆腐渣一样。
彭隆祥细数着这位“病人”身上的病症:脊椎的骨锥断了,也就是椎间盘变性,伴有骨质增生,她应该是有比较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所以在墓葬中发现了她拄的木杖;在她体内的某些组织中,检测出铅、汞、砷等元素含量高,超过正常人的十倍至数百倍,也就是说,死者生前很有可能服用“仙丹”,这与汉代流行的升仙炼丹术也颇为吻合;在她的食管、肠胃中,仍有残留的甜瓜子,说明辛追在吃甜瓜的时候,是连瓜子一起吞下去的,吞下去之后,正常人的生理现象是通过食道到胃停两三个小时,胃消化以后就到小肠,小肠再消化吸收。但检查发现,在她的食道里有一个瓜子,在胃里有十几个瓜子,这说明是在吃了甜瓜之后两三个小时之内死的,这一点很重要,可以判定这个人是急性死亡,而通过检验她的心脏,发现心脏有过心肌梗死的迹象。
按照医生的说法,这位夫人的离世是突然的,这也就意味着,她的葬礼也来得突然,可能没有一个漫长而充分的准备过程。但年至五十,辛追早已为自己盛大的葬礼准备了多年,一切也不至于仓促。在那幅盖在内棺上的帛画铭旌中,正中间的位置,绘着辛追自己的形象,穿着华贵,被人前呼后拥地出行,她体态雍容,佝偻着背,拄着一支拐杖,诸位神仙灵怪将这位逝者的肉体和魂魄一同引入另一个世界。看得出,她生前拥有很大权力。
之后,彭隆祥又检测了辛追体内的粪便标本。在显微镜下,尚能看到粪便中的寄生虫卵,“就好像池塘里的一群鸭子一样,我敲一敲它们,赶到一起,为了集中拍张照,一两个虫卵不清晰,要聚起来看”。彭隆祥指出这是鞭虫病和血吸虫病,是常见的肠道寄生虫病。与新鲜的尸体相比,古尸的大部分细胞都没了,但仍保存了一些结构,特别是结缔组织保存得好,从中可以看出病理变化。
按理说,血吸虫病与辛追富足的生活并不相符,长时间在水下活动才能导致这样的寄生虫病。彭隆祥说,如果她到年老时养尊处优,但年轻时很有可能是在湖沼地区生活,长期接触湖水,才有感染的可能性。由此推断,在成为贵族夫人之前,辛追可能未必出身贵族,或许只是一位普通的农家妇女,年轻时感染的血吸虫病一直潜伏在体内,伴随她直到去世。
轪侯府的日常
命运是眷顾辛追的,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
与利苍结婚后,辛追过上了贵族的生活。在马王堆的这三座墓中,利苍的2号墓是唯一被盗严重的,有一些随葬品的残存,但最重要的是,三枚印章的出土将马王堆墓主人的身份锁定在“长沙丞相”“轪侯”“利苍”的身上。利苍,一位追随刘邦打天下的亲信,《史记》和《汉书》的功臣表中都有他的名字,但只是寥寥数语,他并不算是地位最高的汉代要臣,按照功臣表的排位,排在第120位次。
虽然利苍墓被盗严重,但仍有一件错金的铜弩机出现。机身刻有铭文:“廿三年私工室……”根据2、3号墓发掘的重要参与者傅举有讲述,从文字的风格和铭刻的款式来看,这件错金的铜弩机是秦始皇二十三年(前224年)制造的。既然作为随葬品,应该是利苍生前使用过的,甚至可能陪伴过利苍帮助刘邦打天下。
与秦帝国全面郡县制的一元统治体制不同,汉帝国建立后施行郡县与封国并行的二元统治体制,长沙国便是九大诸侯国之一。与其他诸侯国相比,长沙国位于长江以南的荒蛮之地,经济实力相对落后,人口也较少,但它最重要的作用是地处南越国与中央王朝之间,一方面制衡南越国政权的扩大,另一方面也是二者之间的缓冲,不至于使日益强大的南越国直接威胁到中央。起初,诸侯国都是异姓王,吴氏家族掌管长沙国。汉高祖六年至十年(前201至前197年),除长沙王外,其他异姓诸侯王都先后起兵反叛,刘邦从政策和武力等各方面开始压制诸侯国,异姓王纷纷被撤,换成同姓王,唯有从未反叛的吴氏家族在这一阶段保住了异姓诸侯王的位置。
可刘邦依然心有余悸,决定从中央派人去长沙国担任丞相,其实是监控长沙王的行为,不要有越轨之举。这样的人选需有两个条件:一是绝对忠诚,是刘邦的亲信;二是有治国之才,能够基本控制住诸侯国听命于中央政府。对于长沙国而言,利苍是最好的选择,他不仅是亲信,还大致可以考证出他是楚人,熟悉南方水土。可利苍真正到长沙国担任轪侯,可能已经是刘邦去世后的事了,根据《汉书》笼统的记载,是在惠帝二年(前193年)。
无论如何,利苍成为长沙国地位仅次于长沙王吴芮的人,辛追也成为备受尊重的轪侯夫人。如今我们已经无从得知利苍家族的府邸在长沙的什么位置,他们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但墓葬依然提供了很多历史线索。
辛追是个好吃之人,这在医生的手术刀下如此反映,在她的墓葬里更是体现得淋漓尽致。轪侯府的菜单琳琅满目,1号墓的遣册中记录菜品近百道,3号墓更多于1号墓。根据研究人员的描述,下葬时,食物、菜品都完整地放在边厢中,鳜鱼汤、烤牛肉、鹿脍、狗肉芹菜羹,各式菜食几乎都是肉类。辛追下葬的时间,是江南甜瓜成熟的时节,应是初夏,气温在20摄氏度至30摄氏度,做好的熟菜用于葬礼仪式,长时间暴露在室外,维持不了一两天就会发馊变质。好在这些食物只是为逝者送行的,不会有人食用,所以在出土的时候依然能完好可辨。这种完好,一方面得益于保存条件的特殊性,另一方面也说明,在这2000余年间,长沙地区没有发生过规模较大的地震,墓室在人为和自然方面都没有受到侵扰。
郑曙斌指出,若是通过这些随葬品去窥探西汉的社会生活没有问题,但需要明确一点,这些物件是有一定“生死区别”的,作为随葬的物品,总会与现实生活中的实用品略有一点差异,以显示出它们功能的区别。最典型的体现在服饰上,1号墓中出土了6个竹笥的衣物,3号墓则是12箱。衣服有常服和冥服之分,有些衣服即便是逝者生前穿过的,放入墓葬中时,也会稍微做些调整,比如抽去衣服上的系带,又或是将日常的右衽改为左衽,“总之,会通过一点点的改变,来表现生与死的差别,祭祀品与日用品不同,这是他们对待生死的态度”。
最大的焦点集中在著名的素纱单衣身上,学名叫“雾穀襌衣”,薄如云雾一般,这在《史记》和《汉书》中都有记载,不过在马王堆汉墓发现之前,并没有人见过它能多么轻透如雾。出土的素纱单衣有两件,其中一件在博物院三层展出,重约49克。它的尺寸比正常衣服略小,因此有人认为它是贴身穿着的内衣,但更多人认为,它是一件特意做小一些尺寸的冥衣,并不是给人穿的,如今没有定论。但根据多年进行马王堆服饰复制的研究者讲述,从技术上来说,素纱单衣并不算难做,那些更为精美的绮、罗,又或是赋彩、印花、刺绣这些工艺,都要比素纱单衣复杂得多。
与3号墓出土了大量帛书相比,辛追墓里的世界是更轻松的,没有军事地图,没有天文著作、医书典籍、黄老之道,有的只是写有“吃好喝好”(“君幸食”“君幸饮”)的器皿、吹拉弹唱的歌舞伎木俑,以及华丽多样的服饰。辛追去世时的人生似乎定格在了一个享乐的时刻。
打开长沙国的面貌
当马王堆的这三座汉墓被发现之后,人们对马王堆好奇之余,更会将目光投向更大的长沙国,长沙国究竟是什么样?在马王堆汉墓的考古阶段,对长沙国的认知只停留在历史上,但在考古上没有任何发现。在马王堆2、3号墓发掘之后的第三个年头,参与过发掘的单先进开启了他新的考古阶段——对长沙王陵墓的发掘。在他看来,既然马王堆汉墓如此精美,反映出如此丰富的历史细节,那么作为诸侯王的墓葬该是怎样?对长沙国的认识是否有可能从史书走向考古现场?
陡壁山曹(女巽)墓、渔阳王后墓、象鼻嘴1号墓陆续在长沙河西发现,与马王堆所在的河东东郊恰好在相反的方向,隔着一条湘江。在挖曹氏墓的时候,单先进就感到不对劲,十几米高的棺椁,是比马王堆1号墓棺椁更大的存在,椁木如石一般坚硬,根据体量的判断,单先进推测这很有可能是长沙王级别的墓葬。
看到这个巨大的棺椁,单先进很快联想到只有皇室下葬使用的“黄肠题凑”墓室结构。所谓“黄肠题凑”,是汉代最高等级的墓室内部结构,四周用大块柏木堆砌而成,搭出一个四面留有空间的框型结构。《汉书》里写到,柏木黄心高垒,像一道道“黄肠”一般;木头的朝向又统一指向内,为“题凑”,框架又将空间分为玉衣、梓宫、便房、外藏椁四部分,这是“天子特制”。但在汉初,诸侯国在一定程度上“同制中央”,经天子特许,诸侯王和重臣死后也可以享有“黄肠题凑”的葬制。以上三座墓都是如此,但在细节处理上可能会降级,比如渔阳王后墓的题凑使用的是楠木。
当考古工作者发现长沙王的墓葬后,人们才意识到诸侯王与丞相的等级差异。虽然马王堆轪侯家族墓葬的出土如此精湛,但在当时地位仍在长沙王之下,并且是王与臣的本质区别,从墓葬的规制可明显看出。在渔阳王后墓残余的零星木牍中,考古人员发现了衣物的数量统计,大约有400余件,这个数字远远高于马王堆的总和,但除了数字,实物无一留存。
反观马王堆,辛追的棺椁是一椁四棺,儿子利豨则是一椁三棺,根据当时的制度,辛追的棺椁制度应该是超规了,但如今很难解释即便超规,为什么还能顺利下葬。可能的原因是,他们远离中央政府,可以有一定的宽松度,再或是家族在世时有功,可以特殊对待。但从随葬品来看,马王堆汉墓依然遵循当时“薄葬”的时代要求,比如用木钱、木犀角来代替钱币,不出现金属制品。但“薄葬”并不意味着对死亡的不重视,而是仅把贵重金属替换掉,留给现世生活用。
近年来,长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馆员何旭红带领他的团队继续在长沙城的地下寻找汉长沙国的踪迹。吴氏长沙王在长沙国仅维持了五代,之后无继,前后共46年,后来刘氏宗亲接续,长沙国最终还是姓了“刘”。单先进发现的王陵,几乎都是早期的吴氏王陵,而何旭红将目光投向长沙国后期,找到了刘氏王陵的墓群。根据何旭红的介绍,吴氏长沙王和刘氏长沙王的陵区位置分界明显,从现在的长沙城市布局来看,可以以岳麓大道为界区分,岳麓大道以南,吴氏长沙王及王室成员墓葬主要分布在岳麓山一带;岳麓大道以北,刘氏长沙王及王室成员墓葬主要分布在谷山一带。
与此同时,当时长沙国的行政生活中心也被找到,被称为临湘,位置就在现在最繁华的五一广场一带,曾经与利豨同代的贾谊在长沙国为长沙王太傅三年,根据考古发现,他的宅邸也在附近。就这样,在马王堆未被发现之前,人们对长沙国的认识只停留在纸面,这50年来,随着马王堆、长沙王陵、临湘城址的陆续出现,长沙国的面貌越来越清晰,一个人、一个家族、一个诸侯国的命运也更真实地交织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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