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现学”(Modernology)是日本民俗学者今和次郎在1927年提出的,以“对当代时尚风俗和世态的持续关注为研究态度和方法”,去描摹并理解当下之日常。《知识考古学》(l'archéologie du savoir)则是米歇尔·福柯在1969年出版的一本自证性方法论著作的书名,他在对现代社会的所谓“知识”以及与之相关的话语的形成和运作进行历史分析后,尖锐地指出:“话语的秩序”不过是一种幻象,本质是权力意志实施的结果。借用上述两个概念的“知识考现学”,无非是想基于对现实生活的观察,去理解眼前的意识形态观念是如何风行一时的。若非启动这样的“知识考现学”,恐怕连这个展览的标题都会写错,因为直译本应是《煤+冰》,但由于这个国际项目从2011年北京首展后,在上海、安徽、旧金山和华盛顿等多地巡展或举办相关活动,中文报道都是用的《冰+煤》,形成了某种品牌效应,改动倒会引发混淆了。
三楼有两个分别以赞助人阿隆(Aron)和洛克菲勒(Rockefeller)冠名的展厅,这两个家族与亚洲的关系值得另文专论。阿隆展厅里有两面墙的落地投影,一面是美国摄影师杰米·斯蒂斯林(Jamey Stillings)的“可再生能源与不断变化的人类景观”照片系列,循环播放着他自2010年至今在美国、日本、乌拉圭等地拍摄的风能和太阳能等大型设施现场,这种高空拍摄的“与自然景观相互映衬的引人注目的人工设计与人造风貌”,以大为美,近些年在国际摄影界颇为时髦,大型摄影展若没此类作品都要觉得丢份儿;另一面墙上则是纽约诗人简·贺斯菲尔德(Jane Hirshfield)2014年写完的《别让他们说》(Let Them Not Say),展品说明上特别印有她2017年的声明:“这首诗写于今天的总统就职典礼之前,当时并没有考虑到这件事。但是这一天似乎值得我们铭记共同的星球及其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生命的命运”。她所说的“这一天”是在她发表这首诗歌的1月20日,特朗普就任了第45任美国总统。她的言下之意显然是这个民选总统相当危险。在公众场合公开反对特朗普,是非常纽约非常知识分子的。尽管简不愿意被称为“禅宗诗人”,但毕业于普林斯顿大学的她在26岁皈依禅宗以及由此可能的“皈依者狂热”,却是这位2019年当选为美国艺术与科学院院士的诗人,不能被忽视的人生底色,她的诗歌主题锚定在正念美德、社会正义和环保意识上也就是题中应有之义了,由此不难理解她为何是美国主流媒体的宠儿,其作品会在大型社会活动中被朗诵。坦率地说,我在这个展厅里有一种久违的“似曾相识”——“敢教日月换新天”,甚至很具象地想起了1960年代的一张宣传画《烟囱搬家创奇迹》,那是在美术作业本上为每根烟囱画上骄傲的黑色浓烟的少年时代。时至今日,我才明白“人定胜天”是多么冒失的狂妄,我们其实还没有足够的知识去理解人与自然关系中的风险。策展人当然不傻,展品说明中有这么一句,“虽然有些人可能认为这些太阳能电池板和风力涡轮机是对自然环境的侵入性添加,但其中许多项目利用的是以前被采掘业破坏的环境”,好吧,您说的都对,可是怎么证明您说的都对呢?况且,密布着巨大的涡轮的天空,候鸟还能飞过吗?寂静的沙漠的地下,真的只是真空一样的寂静吗?给有待证实的观念和极有可能带有商业目的的产业戴上艺术和道德的皇冠,将其描绘成“诗与远方”,会有什么样的结局?有过极左狂热记忆的中国中年妇女,会比见花落泪的纽约老诗人更敏感、更警觉。
《纽约时报》4月27日发表罗斯·杜萨特(Ross Douthat)的署名文章《学生抗议前读过什么?》(这篇文章以及与之相关的2024年春纽约哥伦比亚大学的情况此处难以展开),引发哥大“抗议”学生的抗议,特别是这一句:“但到了20世纪,范围突然缩小到只关注进步主义的焦点:反殖民主义、性别和性别问题、反种族主义、气候问题。”这个判断的真值性如何?敌手是另类的知己——在美国,气候问题是一个涉及政治、经济和文化的大问题,利益集团动用了难以想象的人力物力财力,尤其是在影响到意识形态未来的教育领域加足了马力,仅就纽约的博物馆系统而言,这个春天的活动就数不胜数。纽约公共图书馆3月到7月举办特展《敬畏北极》(The Awe of the Arctic),配合2天的研讨会“历史中的北极:一个视觉和文化的概念”,多数专家来自欧美顶级科研院校。华美协进社美术馆同期举办《山水重启》(Shan Shui Reboot)特展,中国山水画的传统在纽约也需要另行阐释,“在人类直接影响地球气候、在地质记录上留下独特印记、甚至可能走向灭绝的时代,这些艺术家运用‘山水’传统来塑造对自然的隐喻性愿景”。3月初连续3晚在林肯中心广场有“心之圣母剧团”(Théâtre la Dame de Coeur)的巨型木偶行街,两个玩偶人物拄着长杆,被解释为给地球扎针灸的疗愈仪式。文化活动包括所谓科学研究没有不是“销金兽”的,这些议题和话语的添加对于申请赞助的意义不言而喻,为了拿到项目(说得露骨点,就是能要到钱),美国人也是懂得如何给自己的研究或者表演“穿靴戴帽”的。这些有着学术和艺术自身合理性的活动,给本已复杂的政策议题蒙上了多重面纱,而细读赞助者名单可以成为一个单独的研究项目,长到足以研判其中福柯所谓的“权力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