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爱上班,错不在我
“社畜”一词,精准描述了我们对于上班的憎恨——人不再像人,更像是一个“牲畜”。
上班的“累”,不仅来自工作本身的脑力、体力劳动,很多时候也是一种心力负担。而这种负担的来源之一,就是当下用于管理工作的各种技术手段,比如打卡功能、已读通知、数不过来的工作群和填不完的表格。
技术工具具有数据化、系统化的特点,不仅可以量化工作,还能促进团队间的配合。但同时,技术也带来了一系列琐碎且无意义的流程,比如为记录而记录、为打卡而打卡。
在崇尚控制的工作环境之下,技术手段,真的能让我们的工作更方便吗?
讲述 | 李子,科技社会学博士 来源 | 看理想音频节目《失控年代的生活重建法》
当下用于管理和优化工作的技术,有两个特点:一是非常细致的数据化,大到工作业绩,小到每天上线多少分钟,都可以变成量化的数据;二是非常系统化,可以让团队之间不同的人实现“无缝”配合。
这些用来管理的工具,配合通讯工具、文本协作工具、线上会议软件,共同为远程工作带来了协调的可能,也能够减少不必要的沟通。
技术工具的普及,让我们可以无时无刻地进行工作总结、交流、管理。一些人认为,技术工具让工作更加灵活,过去几年甚至诞生了“技术游民”、“数字游民”的说法,从事远程工作的人,甚至可以一边度假一边工作。
但全方位灵活工作也存在副作用,比如我们的工作似乎变得更加“繁重”了。事实上,越是对工作进行数据化的挖掘,也越是把一些原本软的、可以自由裁决的事情,变成了硬的指标。指标越多,工作者感受到的限制就越强。
德国社会学家史蒂芬·马乌提出了一个“指标社会”(Metric society)的概念,他认为指标会把多样化、丰富的世界,用数据压平为单一的、层级化的世界。指标的操作,指标的呈现,都要在单一的坐标中,去体现价值的取向,去比个高下。
在“指标社会”中,人们把自己的身体、生活和娱乐,也都作为一种指标在管理,把一些原本有着丰富感受和体验的事情,压平成为无趣的、单调的、用来攀比的事情。
而在工作中,数据化的结果,就是把一些原本工作者有自由裁量权的东西,抽象、简化成为可以被干预、指导、规定的事情。
比如,设计师想做一个好设计,那什么才是好的设计?好设计可以被量化吗?领导不懂设计,但他认为销量好就是好设计,而销量好的大多是尺寸大的,于是他就将尺寸作为指标分配给设计师。但此时设计师本人对于美、便利、用户友好等方面的专业知识,就会受到粗暴干涉。
很多时候,数据看起来让工作的产出和效率变得更加透明,但数据管理软件的分析,往往缺乏因果联系的基础。一个管理工作的软件能生产多少数据、能产生什么样的数据,并不重要。专业人员对于该领域的洞见,才能使数据被赋予意义。
在电影《点球成金》中,年轻的数据工程师和布拉德·皮特所饰演的棒球队经理,使用数据挖掘,用最少的价钱打出了最好的成绩,很多人会因此认为数据是有效的。
但事实上,是因为那个数据工程师本身就是资深棒球迷,他才能够从大量的数据里面发现棒球世界里真实的因果联系,做出明智的决定。
除数据化软件外,还有一种流程管理软件,它可以使我们的工作责任和权力更加明确,流程更加清晰。协作工具能够把大的工作分为层级,小的任务让团队能够消化。
如果使用得当的话,这类技术的确能够让工作变得更顺畅。远程工作、灵活工作等形式的出现,也能让人摆脱通勤,不必再朝九晚五地坐班。
但问题就在于,如果是在一个缺乏合作精神、缺乏自主性,或者对工作者的自主性不够尊重的环境里,这种流程的管理和掌握,就很容易被滥用,成为监视的工具。管理者越是崇尚控制,就越有可能通过这种工具,对员工进行多方面的控制。
虽然这种通过技术进行的监视和控制,大部分是软性的,不是硬规定。但问题就在于,在一个强控制的环境中,任何行为都可能被转化为和工作相关的指标,然后被管理者用来监视员工。
例如,一个公司发手环给员工当作健康福利,并鼓励大家建群分享健身数据。但一定会有员工顾虑,健身会不会让老板觉得我工作量不饱和呢?
的确,在一个强控制的环境之下,如果这位老板好奇员工的各种动向,就可能对数据做出类似的解读。这就意味着,一个人生理的需求,也可以被分析,也会被利用成为提高工作效率的工具。
这种技术其实扭曲了公司和个人之间的关系,工作者和公司不再是相互信任、交付工作成果并获取报酬的关系。公司不再将工作者看成是完整的、有自主行动力的个人,而是围绕着工作,被拆解成跟工作相关的部件。员工的一举一动,都可以朝着压榨生产力、劳动力的方向,进行所谓的“优化”。
但这样说并不是要“怪”技术,而是说这种技术的存在,给了管理者一个过于趁手的工具。管理者不再去思考员工偷懒或不认真背后的根本原因,也不会去提供有效的激励,而是直接使用这种工具去榨取短期的效果。
但从长期来看,这种方法有碍于工作开展。在强控制的环境之下,管理者剥夺了人的自主感,而工作者则更容易感觉压力、疲劳,效率反而会降低。
而为了对抗这种强控制,一种消极的应对方式,就是为管理而管理,为记录而记录,为打卡而打卡。
管理者管得越宽,那么就有更多的时间,被浪费在生产无用的数据、应付管理之上。这种无谓的“工作”,并没有产生实际的效果。用社会学家大卫·格雷伯的话来说,这些都是“狗屁工作”(bullshit jobs)。
管理者站在一个居高临下的角度,追求的是所谓的“可视化”,也就是要将所有的东西都明确化,要让管理者自己看到。这种要求一切都被“看到”的视角,本身就是一种权力的体现。
很多管理者会通过这种手段宣示权力,明明员工个人自己能够完成、能够掌控的工作,非要通过技术工具来拆分、解释、量化,最后变成了浪费人工填表。
很多工作和管理软件都有所谓的游戏化的设置。游戏化的设计会通过人的神经系统作用,刺激愉悦感的产生,给人一种正向的激励,让人从小的任务、打卡中获得成就感,从而监督自己去积极地完成工作任务。
但这种游戏化的设置很多时候都被滥用了。打小游戏、健身、工作,这三件事情有着完全不一样的语境和意义。打游戏本身是为了开心或打发时间;健身可以通过游戏化的设置,锻炼身体、消耗热量的同时还能消解枯燥。
但工作并不同,打完卡、填好表、把系统中的各种任务完成了,并不意味着做好了工作,甚至有时候恰恰相反,让细枝末节的任务喧宾夺主了。游戏化的设计把游戏任务等同于工作,由此削弱了工作本身的意义,工作中的成长和应得的报酬、奖赏,这些都被碎片化、机械化、游戏化的倾向掩盖了。
所以技术本身的设计和人的交互,只是一部分,工作的具体环境同样也很重要。好的技术和崇尚人性的管理,的确能够让工作事半功倍,而坏的环境会让控制性的技术雪上加霜。
尤其在当下,中心化、数据化的工作技术,能够非常轻易地放大管理者的贪婪,抹杀工作中的自主性和人性。一个比较极端的例子,就是亚马逊公司的物流分发中心的库房。
亚马逊的库房,不是人去使用技术,而是 “人去配合技术”。在巨大的分发中心里面,库存的管理和计算,是高度自动化的,但此外依然需要大量的人力去分拣装包、整理库存。
亚马逊的库房是一个以机器逻辑为主的计算方式,工人佩戴手持的设备来指导自己的行动。这一特定算法会设定他们的工作量,要求工人在指定的时间内进行特定数目的分拣。它也可以记录工人的踪迹,离开工作岗位、上厕所、休息的时间,都会被计算在内。
机器逻辑是掌握在算法设计者手里的,他们在西雅图的办公室里坐着,主要任务是优化机器,而不是考虑人。而库房的管理者手里,则掌控着工人的数据,要雇多少人、评估谁的效率,也是管理者通过数据中心来完成的。
有研究者在亚马逊的库房里做过调研,这里的工作者压力非常大,工作满意程度很低,很多人甚至不敢休息,在机器的监视之下进行高强度的、连续的工作,健康受到了极大影响,即使提高报酬,也无法修补他们在精神上受到的伤害。
而亚马逊的物流中心,为了降低建设成本和交通成本,往往也是建立在交通干道人烟稀少的地方。而这些地方唯一的雇主就是亚马逊,工人很难找到别的工作,境遇不容乐观。
在这里,工人的一举一动都会被监控、计算、评估,并反馈到系统中心,再给到他们指令。如果说以前流水线工人的工作,还能说成是“好好地做一个产品”。那么亚马逊这种技术,就是把工作本身拆解成了“你的手向上多移动一厘米”,少动的一厘米都会被记录在案。
工人们没有知情权,缺乏自由裁量权,连他们自己的工作能力、工作效率如何,都无法得知,只能任凭机器发配。而机器的权威,则来自一个“神秘的地方”,更像是福柯所说的“环形监狱”,它会制造出一种恐惧和紧张,甚至持久的震慑。
《人生切割术》
亚马逊的库房,自然是一个比较极端的例子,甚至带着一点科幻小说的味道。很多工人福利组织,也逐渐在和大公司进行斗争,去为工人争取更好的福利。
但这种趋势,或许反映了我们当下工作的另一种境况:我们和资本、和技术寡头之间的力量差距,变得越来越大。而技术越是先进、越是全面,我们和管理者之间的差距,也就会被逐渐地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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