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被鸡追过的童年需要治愈
翻译多年,回头去看,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译作含金量如何我不大清楚,但是常有人试图养鸡,含鸡量很高。这个怎么回事?
例如库切的《男孩》,一开始就是养鸡:“他们用仆人房存放杂物:报纸、空瓶子、一把破椅子、一张旧的椰棕床垫。院子最后面他们留了个家禽区,养了三只母鸡,指望它们下蛋。无奈母鸡产量不佳。地是粘土,雨水渗不走,在院子中积成一个个水洼。家禽区成了泥沼地,臭气冲天。母鸡的腿浮肿难看,看起来像大象的外皮。鸡们一个个病歪歪,气鼓鼓,蛋也不下了。母亲问她在斯泰伦博斯的姐姐是怎么回事。她姐姐说,得把母鸡舌头下硬壳给剪了,母鸡才会继续下蛋。于是,母亲把母鸡抓了,夹在膝盖间,按它们的下颚,让它们把嘴张开,然后用削皮刀刮它们的舌头。母鸡尖叫着,扑腾着,眼睛鼓着。他浑身颤抖,转身离开。他想到母亲将炖牛排倒在厨房柜台上,切成方块。他想起了她血淋淋的手指。”库切的父母在小镇上生活,养鸡而失败。
在布鲁克林有棵树里,在纽约的布鲁克林区,在城市管理还不那么严格的年代,总有人试图养鸡。“一阵清风从海面吹来,吹过布鲁克林上方。在遥远的北边,有意大利人居住,他们在院子里养鸡,那边这时候传来了一声鸡叫,鸡一叫,远处的狗也叫了起来,美美睡在马房里的那匹叫鲍勃的马,也发出了一阵探问般的嘶叫。”多么充满生活气息的景象啊!
为什么人总有养鸡的想法?这可能是一种怀旧。这和过去的生活状态有关。鸡能下蛋,蛋可以卖了换钱,也可以自己吃了补充营养。我小时候在农村长大,没有家庭不养鸡的。鸡蛋可以换盐和其他日用品,是曾经的硬通货。读书时,一个外教要我带她去我们小村,多年后她在一个公共图书馆的对话上,提到来中国多年,最鲜明的记忆之一,就是这次拜访。她特意提到了吃饭的时候,鸡就在餐桌下到处乱转。关于养鸡,我们家有很多故事。没有被鸡追过啄过的童年需要治愈。
今天物质条件改善,营养不良变成了营养过剩的富贵病。蛋黄被视为高胆固醇的食品,让人想吃又不敢吃。即便这样,生活中还少不了鸡蛋。美国这边提到经济不好,通货膨胀,除了石油外,人们提到最多的就是鸡蛋价格。鸡蛋价格变化,就约等于通胀指数了。今年有一段时间,家禽瘟疫导致鸡蛋价格升了六七倍。网上都出现了各种段子,例如毒贩子不去贩毒了,都改行卖鸡蛋了。要是没有鸡就更不得了。在任何小区,方圆五里之内,总是有七八家以鸡肉为主食的餐馆,包括我们熟悉的肯德基,还有凯恩炸鸡(Cane’s Chicken)、教会炸鸡(Church’s Chicken)、Jack in the Box, Chick-fil-A, 还有其他种族的:Wong’s Chicken (中餐)、Pollo Regio(墨西哥餐)。要是鸡不存在了,社会会崩溃的。
鸡在文艺作品中出镜率高,甚至可以说是最佳配角。它是动物世界最搞笑的类别。《尖峰时刻》电影说的是什么我现在全忘了,但是忘记不了一个场景:克里斯·塔克从香港的集市出来,穿了一身唐装,手里还提了个活鸡。
克林特伊斯特伍德自导自演的电影《汉子迟暮》(Cry Macho)中,年迈的驯马师受前老板之托,去墨西哥从前妻处带回孩子。那孩子已经堕落为一个混迹于斗鸡场的混混。在他们从墨西哥回美国的路上,少年一直带着自己的斗鸡Macho. 伊斯特伍德是英雄迟暮,硬汉形象是没了,但是好在有这只斗鸡,给他增加了一些温情,也给电影增加了一些滑稽。比如鸡会突然袭击,让前来追赶的坏人招架不住,铩羽而归。如果出现的是马,电影一般都很严肃,甚至悲情。如果出现的是狗,导演总喜欢说点道理和情怀。出现鸡,既增加场景的活泼,又增添真实感。
鸡最大的天敌还是人。别看鸡那么有用,总有坏人在玩斗鸡。在美国很多地方,斗鸡是非法的了,但是私下还是有的。斗鸡的盛行和人的残暴是成正比的。《老谋深算》中安妮·普鲁写道,“事实上,鲍勃在老狗餐馆见过罗普•巴特,也听过他侃他的斗鸡,说他那些毛线灰鸡、蓝脸鸡、绿腿鸡、凯索鸡、勇士鸡、铁爪鸡、尖刀鸡本领如何了得,或者是过去的鸡中枭雄如何一日不如一日。他说话快嘴快舌,语气急噪,嗓音苍老。他还看过这人手上的伤口。有次开车在小路上走,他无意中路过罗普家奇怪的园子,里面摆着一长溜倒立的塑料桶,每个桶里都拴了一只斗鸡。从远处看,这些奇怪的鸡舍一排排齐齐整整的,就像是公墓。”
普鲁的这部小说,有人称之为生态小说。普鲁对生态环境和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颇有执念。她喜欢自由生长的草原鸡:这位弗莱格太太非常喜欢草原鸡。她的牧场成了草原鸡收容站。去年还为此得了奖呢。”“那女人看了鲍勃一眼。‘草很深,这些鸡反应都很好。春天择偶时跳的舞滑稽极了,我们全家都很喜欢看。’”在小说鸣谢中,普鲁说:“此书献给 …希望他们的鸡,都能变成草原鸡。”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有人在鸣谢中,这么鸡血地对鸡的未来发展提出厚望,也算是一种鸡娃了。
我受这部小说影响很大,后来鬼使神差地搬到小说中的场景地俄克拉荷马和得克萨斯生活。对于草原鸡的描述,后来启发我和我一位同事詹妮弗合作了一篇文章,《放养式作业》(Free-range assignments). 这是指公共课作业不限于测验、作文等,而是根据学生自己的专业和爱好,去用自己的方式去写作业,就好比不把鸡放在一个个笼子里,而去放养一样。这个做法是詹妮弗自己在教心理学公共课时开始的,被我包装成了放养式作业这个说法而已。詹妮弗后来到了一个大学当教务长,仍向同事推荐这种“放养式作业”的做法。
奈保尔《河湾》中,院子里有小鸡在觅食,就如同“蝉噪林幽静,鸟鸣山更幽”的效果一样,更显得场景的荒凉和落寞:“下午晚些时候,我去那里营救墨迪——他们已经花了很长时间追问墨迪的背景——发现这间屋子是水泥和波纹铁皮搭建的一间陋室,就在一幢殖民时代的大楼后面。地板只比地面高几英寸;屋子的门是开的,小鸡在光秃秃的院子里四处找东西吃。这屋子简陋、平常,有下午的阳光照进来,不过还是让人想起监牢。屋子里唯一的办公桌和椅子是给负责警官用的。他们的办公用具都这么残破,其他人就更是一无所有了。”
这些作品都写到鸡,也不是什么巧合,而是在人类烟火气的生活里,鸡本来就常出现。有人的地方就有鸡,有了鸡就有蛋,有了蛋就有了蛋糕,鸡蛋饼,西红柿炒鸡蛋。有了这些,人类就有了生计,交易,和充满仪式感的庆祝。如这本书里所写一样,一切纪念碑都会淹没于荒草,唯有一地鸡毛和鸡飞狗跳的生活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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