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有一个习惯“冷暴力”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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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逢研究生毕业,我没找到工作,打算回家继续观望。过去一周,妈妈与我讲话不超过十句,但我很快便适应了这种状态,因为在过去的二十七年里,这是我与她相处的常态。
在我家,爸爸常年在外打工,妈妈在以家庭主妇为职业的三十年里,最擅长的事情是制造一种“凝固的静谧”氛围。她从不刻意摔出碗筷的响动,也从不冲你不耐烦或说难听的话,她做的只是当你跟她讲话时不搭理你,不光身体上没有任何回应,语言上也没有——她会当作没有听到。这时候你会很容易发现,她正在忽略你。
忽略,当你不存在,比打骂要更有一种被凌迟的残忍。而作为一名“成熟”的女儿,这二十多年里,我最擅长的,就是立刻感知到这种氛围,并迅速做出应对。
当然,幼时,我尚未有什么应对之策,面对这种忽略,我只会疑惑,并伴随着不知所措。
小学二年级,六一儿童节在即,我第一次作为表演者参与《采蘑菇的小姑娘》舞蹈节目,深感责任之重。于是,每天下午放学后,我都会去有录像机的队长家里自觉加练,直到天黑才不舍地回家。演出前几天,老师突然告知我们几位表演者,为了呈现更好的演出效果,要求统一着装,明天每人带50元过来,由老师统一采购服装,多退少补。
对于这种登台表演前的仪式感,我怀着一种隐秘的欣喜和激动。回家后我立马将这件重要的事告诉妈妈,心想着,如果她现在就把这50块钱给到我,我肯定要将它们好好放进书包有拉链的隔层内,明天上早自习之前就马上交给老师。可是等我说完后,妈妈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我只记得她没有说话,在我错失追问的时机后她已经转身走了。睡前我开始有点担忧,但还是乐观地想,明天早上这50块应该已经放在妈妈的床边柜上了吧!
到了第二天一早,天尚且有一丝光亮,我去到妈妈房间,她还睡着,我借着窗外的光左瞧右看,并没有看到那熟悉的泛着绿色的毛爷爷。这时妈妈被吵醒了,她眯着眼睛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抽屉一眼,带着点起床气说了句“我没有钱”,就翻过身背对着我继续睡去了。
小时候的我不会有脑力去思考,美梦为什么会在一夕之间就颠覆为噩梦?我只能被迫承接突如其来的不安和恐惧,然后步履犹疑地去往学校。整个早自习我将头埋在语文课本后面,朗读声不敢太大,也不敢一点声音都没有,因为我害怕被老师注意到。那一天真是漫长又难熬啊。奇怪的是,老师从始至终并未对我提起50块钱的事,而且据我了解,其他三位表演同学也都没交。
那天放学回家路上,我并没有意料中的松一口气,而是被一种纠结、怪异的思绪所左右着,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仿佛昨天那种巨大的雀跃和期待的情绪只短暂的存在于我的内心,其他当事人都默契地把这则要求当作随口一说的消遣。
如果妈妈能在我向她要钱的时候,没有直接放弃与我对话,而是把我当作一个能听懂话的正常人,向我解释老师的这个要求多么没有必要,以及50块钱对当时的我们家来说的确有点太多了,我想我会理解,我也不会度过那样难熬的一天。
到了青春期,妈妈除了偶尔的忽略,更多的是通过“眼神霸凌”的方式试图管教我。而我开始反击,策略是将这种氛围凝固得更彻底。
高一末尾,由于学校成为考场,我们幸福地拥有了13天半的假期。但是,这份幸福在我回到家的那天下午很快就变成了痛苦的折磨。起因是我那天下午在妈妈面前拿出了手机跟同学QQ聊天,大约10分钟后,她看电视的视线就慢慢转移向了我,停留在我身上。我下意识地立马把手机收起来了,不再回复同学的消息。
那是怎样的一种眼神,现在想来,我认为是一种只有绝对权力的拥有者才能自然流露的眼神。实际上妈妈并没有对我说任何话,没有说我不应该玩手机而是去学习,可我就是知道,如果我再不将手机收起来,她会让我接下来的假期很不好过。
但是,我从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很不好过了。她的这个眼神令我整个下午都坐如针毡,我十分不理解,我在学校辛苦学习一个月,好不容易放假了,刚到家的第一个下午就被剥夺所有娱乐活动吗?我回到房间关上门,将所有书本、试卷摊在书桌上,又拿出了手机,开始回复同学消息。没过多久,突然听到开门的响动,我原本平稳的心跳在那一刻“砰”的一声快要炸出来,我知道我完蛋了。我立刻抬起头望向门口,果然,妈妈只开了门的一个小口,露出半边脸,她左眼直直盯着我,两秒,三秒,直到我再次把手机收起来,低下头拿起笔,她才关门离开。
她那仿佛要将我剜下一块肉的眼神,死死钉在我的记忆里,在往后很多个生活瞬间,我都如膝跳反应般重温这个眼神带给我的恐惧。长大后观看一些影视桥段,面对他们通过喜剧的手法来复现这样一段大部分东亚孩子都经历过的恐怖经历时,我会感到愤怒。这些创作者们不会理解,对一部分人来说,这是一种深深的创伤。
彼时正经历青春叛逆期的我,畏惧的情绪当然不会像小时候那样长时间地蔓延。我开始用同样的方式反抗。于是接下来13天,我都将房门紧闭,听到吃饭的动静时,立马开门端起一碗白米饭回到房间,三两口扒完,然后把碗筷重重放到餐桌上,接着再次回到房间锁上门。整整13天,我们没有讲过一句话,直到最后一天下午,我要回到学校上晚自习。
清好行李后,我连路费和生活费都不打算要就直直往门外走,心想着就算用脚走30公里回学校,也绝不低头。这时妈妈叫住了我,一边给我钱,一边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也是想让你好好学习。”
原来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在怎样对待我。我没有任何冷战胜利后喜悦的心情,坐在回校的车上惆怅地想:要不以后月假不回家了吧。回到学校后,同学们都惊呼:“你怎么瘦了这么多!你回家干什么了?!”我苦笑不语。每顿光吃一碗大米饭,13天我瘦了8斤。
长大后,我开始有了一点点钱,足够支付车费和酒店房费,也开始有了几个好友能让我暂时落脚。这个阶段的我,面对冷暴力,终于选择直接离开,也就是字面意义上的不在家继续待了。
具体来说,就是本来相处得好好的,突然在某一天的某一时刻,我跟她聊起日常中的一个小事,不再能得到回应。第一次出现时,我会谨慎地观察、判断,我是不是又得罪她了?
佐证的方式特别简单,就是我在下一次跟她说话时,她还是不回应,接着我追问第二次,她依旧不理我时,我就能笃定,她确实是受够我了。那么,我就知道,我该离开了。
我会在当天晚上拿出行李箱,擦掉上面的灰尘,把行李箱摊开铺在家里客厅中间的必经之路,收拾好行李后也不关上,一直到第二天一早坐车离开家。有时候是去学校,有时候是去朋友家借住几天再回学校。
小红书上被引用很多的一段话我特别感同身受,“冷暴力就像有一把很钝的刀在你身上不停地划,慢慢地划,它不会流血但是却有真实的痛感。”这几年常年的抑郁情绪让我或主动或无意识地了解了一点心理学,我知道了什么是“创伤后应激障碍”,什么是“NPD”父母,什么是“回避型依恋”,什么是“冻结反应”。我才明白,原来我很多次的心理钝痛都源自于这场长达27年的“不见血的精神谋杀”。多年以来,我也习惯性用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进行对抗,只为了让对方也感受到同等的伤害。
去年中秋在外公家吃完饭一家人开车回家路上,我突然发现充电器落下了,我第一反应是幸好才开出来10分钟左右车程,掉头回去还不算麻烦。可是我爸无视了我的惊呼,依旧闷头往前面开,一句话不说,并不耐烦地“啧”了两声,而我妈在旁边指责我为什么自己的东西不整理好。那一刻我立刻泄气了,心想果然又是这样。于是带着点赌气的口吻说:“我明天自己坐车来拿”,并不再奢求我爸会掉转车头。
车继续向前行驶,我们都闷闷地不说话,而我爸还一直发出“啧”的声音,用气声在持续指责我,随后很不情愿地在一个加油站试图掉头。此时已经距离外公家至少25分钟车程了,我忽然间怒从心头起,对他虚伪的好意并不心领,并且想扔在地上狠狠踩上几脚。我暴起大吼:“你不要掉头,我不要你掉头,说了我明天自己去拿!”于是硝烟四起,我跟我爸对吼了起来,而一直在旁边不言语的我妈在结束战争后说:“你这个人真的是,你爸又没说什么,还不是掉头给你去拿了?本来就是你自己东西没收拾好,还脾气这么大。”
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活了半辈子的人,会觉得掉头10分钟拿个东西,是如此了不得、难以面对、无法解决的难题?难道除了不回应、不耐烦、不理解之外就没有其他的情绪了吗?如果在第一时间决定掉头迅速解决这件事,我想我们早已经到家了。
后来我知道了,我跟父母这种瞬间爆发的冲突是一种创伤应激后的“战斗”反应在保护我。
如今,我在谈恋爱时惯常的逃避沟通、不回信息等冷处理方式,无疑是得到了妈妈的“真传”,并在几段恋爱里运用得炉火纯青,结果是至今都未能明白一段健康的恋爱关系到底是怎么回事。
近几年跳过恋爱,我开始认真思考我对生育的看法,每每思绪无法再往前一步时,总会从权力关系角度将自己代入母亲这个角色,试图领悟一些健康的、正常的亲子关系。这时候,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过往那些熟悉的漠视、贬低、嘲讽、警告的像刀一样的眼神,毛骨悚然。或许,我也无法成为一位好母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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