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哲学教授朱锐:最后的对话
文 | 解亦鸿
图、视频 | 吕萌
剪辑 | 杨凡羽
编辑 | 陶若谷
谈话在上午11点半准时开始。第一天朱锐躺在床上,朝我挥了挥手,跟一个月前出现在人大哲学课堂相比,他瘦了不少,胳膊能看出桡骨的轮廓。他主动询问,“我这样会吓着你吗?”持续一小时左右,他就累了,需要闭眼休息,遗留的问题就放到第二天继续。
他用末端的生命建立起新的生活秩序。每天早上7点左右,他在看护者的搀扶下坐起来,只能坐10分钟。亲人在安宁病房里照顾,如果是身体状况更好一点的早上,她会把他抱到轮椅上,推到楼下小花园,一起晒晒太阳。通常是15分钟,朱锐感到有些累,就回到病房。谈话也是秩序的一环。
内外交困,节奏紊乱,是他身体最深的感受。他开始注意一些平时不会注意的事物,比如晒太阳时,会望着马路对面的烤鸭店、徽菜馆。朱锐以前是个不怎么爱吃饭的人,但是彻底不能进食后,还是会怀念跟朋友一起坐在餐厅里,点菜,聊天。睡前他在手机里刷到河南的面食,有些嘴馋,晚上就梦到自己吃了碗面条。
他的轮椅上挂一根登山杖,等电梯时可以戳按键,选楼层。“拥有行动的自由,仍然是件很快乐的事。”朱锐说。住进安宁病房前,他跟亲人出门散步,会把电动轮椅马力开到最大,体验风一般的速度,冲在前面,像驾驶自己的车,谁都追不上。现在要靠人推,行动变得更加有限。
住进来第七天,一位生命礼仪师小伙子走进病房问他,想选什么款式的寿衣、骨灰盒。朱锐有些疲惫,全程没有说话,由亲人代沟通。他后来想起这件事,“其实我当时在想,人是赤条条来到这个世界,所以我也想赤条条地离开,不用穿什么特别的衣服,有一条纸内裤遮一下,像亚当夏娃那样,就够了。”
●朱锐在安宁病房。
如果不考虑父母的意愿,他更想用生态堆肥的方式,“化作春泥更护花”。出于尊重长辈,他还是同意了传统丧葬,火化,并将骨灰葬于老家安庆,墓地是父母选的。7月18日,朱锐的病房里开了一场家庭会议。床位旁边架一台手机,他在美国的孩子、安徽的父母、北京的家人,都连线参与讨论,聊这些事。
人生的最后二十天,朱锐就在人民大学附近的海淀医院度过。是不是因为离学校比较近?朱锐否认了,“我只是比较幸运,才能住进来。”他不想讨论这些人情上的事。
5月的最后一堂哲学课上,朱锐分享了生命的小大之辩——薛定谔曾提出,“为何原子如此之微,而生命却如此之巨?”朱锐告诉学生,“一个生命,想要认识这个世界,千万不能至精至微,听到看到每一个原子无序的运动,那些就是这个宇宙的噪音。我们的生命必须要比原子大,才能在无序中看到有序。”
6月中旬,他发现自己有了小肚子,而癌症病人通常会逐渐消瘦。他去医院才确认,不是胖了,是癌细胞侵蚀了腹膜,腹水开始变多。医生根据检查结果下了判断,告诉朱锐,“你的生命还剩个把月的时间。”
就在那一天,朱锐联系我与他合作对谈,“生死问题是哲学最大的问题,而我又恰好处于这样的生命历程里。我们就以聊天的方式,可长可短。你可以求问题,或者我自己提问题,有收获最好,没有收获也没关系。”他不记得这想法最初在什么时候产生,只是病情发展得快,到了这个阶段,已经无法独立完成,希望有人配合。他同时让我做好心理准备,“(我)有可能随时走人,或许就是明天”。
为行文方便,这里仅呈现部分对话,完整内容将按照与朱锐的约定,交由他的家人整理出版。
朱锐:首先我们应该把“死”和“死亡”区分开来。“死”是一个非常痛苦的过程,而“死亡”是那个过程的终结。我们好像不怎么关注“死”的过程,却过多地关注“死亡”本身,我觉得这是有一定的偏颇在里面。
“死”的过程越痛苦,死亡相对来说就应该是个更积极的事儿,是快乐的。“死亡”其实是“生命”最伟大的发明。它恰恰跟永生相对,“死亡”给了世界一个重生的机会。你想一想,如果这个世界什么东西都不死的话,会是怎么样?
作者:可能会很可怕。
●病房窗台。
一个小时后,朱锐有些说不动了,他主动提出想听我的故事。于是我谈到自己的生命历程,如果把它想象成一幅画,会是什么样,“我像是一个推石头的人。”朱锐一直闭着眼睛听,我想知道他的答案,他说,“咱们明天再聊。”
画中的克里斯蒂娜是一名残疾人女性,她趴在草坪上,肢体动作不舒服,远处有一幢房屋,她正望向房屋的方向。这幅画朱锐在哲学讲座中曾多次提到,讲“类比推理与隐喻”的作用——如何把类比看作人类思维的核心认知机制。
进入“克里斯蒂娜的世界”之前,他始终觉得即便是癌症,也没有改变多少他的生活。2022年8月,刚得知自己癌症晚期时,他消沉了两天。“不是悲伤,不是害怕,就是不相信。因为我身体很好啊。”朱锐回忆,他以为马上就要死了,但两天后冷静下来,跟朋友说,“走,咱们去旅游。”
●朱锐到病房外透气。
治疗过程中,疼痛消磨了精神,朱锐很难再完整地看一本书,更无法爬山、徒步。这让他失去了生命中有分量的瞬间——他许多阅读和思考都在爬山的过程中完成,失去对身体的掌控,也意味着失去了生活的主动性。
人大哲学院建议他专心养病,他提出要如常上课,并且自嘲生病后,睡眠质量好了不少,“以前总要担心工作上的琐事,像填表,申报,现在我再也不因它们而烦恼了。”
自生病第二年开始,生活中“被动的娱乐”越来越多,朱锐有时一醒来就看电视,看了三四遍《我的团长我的团》,喜欢探讨死亡与重生的部分。亲人也带着他看《甄嬛传》,“谈恋爱的部分还可以,后面一宫斗就打胎,朱锐认为没创意,他最讨厌勾心斗角。”
欧洲杯1/8决赛他在家看过几场,住进安宁病房后,没有精力看了。他不是真正的球迷,没有喜欢的球队,看的乐趣仅仅在于,加入到这个游戏里,“这是人们认认真真玩的一个游戏,最后捧起一个杯子。”《PHI:从脑到灵魂的旅行》是朱锐在病房里读完的最后一本书,剩下就是刷刷抖音。
●飞行玩偶摆在床头。
“破解时间的暴政”
住进安宁病房之前,朱锐从未同意朋友、学生去医院探望自己。因为在重症病房,人很难保有原本的尊严,这是他的回答。而当家属向医生提出给病人插管的请求,医生通常会执行,朱锐开始思考,“为什么我们总是被孝道裹挟,而不去思考生命的质量?”
他发现医生不会主动告诉危重病人所剩的时间,而是告诉家属。朱锐觉得没必要,“我愿意知道自己还剩多少时间”,他要求医生在每个阶段都公开透明。
今年6月下旬,二儿子从美国来看他,问他可不可以待一个月,朱锐担心自己所剩的时间不够——从拄着登山杖行走在课堂,到坐轮椅、终日躺在床上,他真正进入“克里斯蒂娜的世界”,不过是距离一公里、一个礼拜之内发生的变化。
父子商量下来,把共度的时间定在了两周。他们就住在医院附近的酒店,儿子白天去爬山,晚上回来分享这一天,弹父亲喜欢听的钢琴曲。讲起儿子,朱锐罕见地提到了挫败感——那时他走路已经非常吃力,最多只能走到酒店餐厅,一起吃顿饺子,“没法跟他一块儿四处探索北京了。”
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朱锐有过许多爸爸的烦恼。“我那时看不到他们长大后的样子,只能看到拥堵的交通,每天接送他们上下学,觉得时间突然不够用了。”生第一个孩子时,他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而第二个孩子出生前,老大仍是调皮的年纪,他一度自我怀疑,“把他(二儿子)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会不会是在让他受苦。”
他逐渐理解孩子为什么会撒谎。“那是智力发展的表现。”朱锐说,他所做的就是告诉小孩子,首先要尊重自己,不能自我欺骗,“对自己撒谎,比在社会场合撒谎,危害大得多。”
在安宁病房的家庭会议中,两个儿子仍然相信奇迹会发生,“爸爸就像《星球大战》里的天行者和尤达大师那样。”但当医生提出,可以对病情采取哪些干预,儿子的态度是尊重朱锐的所有想法,“We are on the same page.”(我们意见一致。)
朱锐拒绝了一切延长生命的手段,在他看来,清醒的意识是第一位的,如果他失去意识,营养液也不用再输了,并且绝不插管、除颤。7月19日,一场暴雨过后,天气变得凉爽。他继续前一天的话题:死亡和时间。
●病房书架。
我是谁
生病以来,朱锐一直在重新思考“我是谁”——“我”是否可以代表大自然本身的“我”,人是否可以回归“类”的存在,成为人类?6月中旬腹水的出现,让朱锐意识到,自己彻底变成“寄居蟹”了。为了描述这种感受,他将食指和拇指并在一起,再慢慢分离,像年轻人比心的动作,但哲学教授想表达的是,“现在,我的灵魂离身体越来越远了。”
“朱老师,下次见。”我们并没有真正的告别过。7月25日那天,朱锐读了一首他自己翻译的英文葬礼诗,因为不够熟练,中间读错了两次。他想尽可能完美,这时我和同事会一起说,“没事,再读一遍吧朱老师。”
●访谈中的朱锐。
相关阅读:《一个哲学教授的死亡练习》
(对话内容、图片、视频归朱锐家人及发布方所有,如转载须获取相关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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