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一条独家原创视频
《荒呼山》·张显展厅内,一对母女在张显的作品前驻足我们也应该去歌颂平凡、歌颂普通。”
编辑:陈沁
▲
张显的作品正在福州海峡文化艺术中心展览(摄影:大声艺术/张丽萍)全职妈妈这个身份,曾经让我很自卑,很有羞耻感。
我毕业于中国戏曲学院动画专业,毕业后教过艺考、小朋友画画,大部分时间在北京做游戏UI设计工作。2014年,我在网上看到一组羊毛毡小老鼠的照片,觉得特别灵动,就在网上搜了一些教程,每天下班后,睡前两小时,就在家里做着玩。
我是2015年结婚,3年后生了宝宝。大部分普通人的现状,孩子可能需要自己带。坐月子的时候,长辈能过来帮忙,除此之外,带娃、收拾卫生、做饭,无限循环的琐事,看不出你有什么明显的贡献,妈妈很多的辛苦都被抹去了。怀孕的时候,我就想兼顾孩子和事业,后来发现兼顾不了。2019年,孩子一岁多,我想着要不要回到职场,面试了几份工作,都没有结果。面试官会问你,你结婚了吗?生育了吗?孩子多大?也是一种职场歧视。我从事的是新兴行业,年轻人总是更受欢迎。那段时间我就挺自卑的,想着自己是不是要完了。
同一年,我一个特别好的朋友去世了,我们当时约好第二天见面,结果我去的时候,就看到她躺在一个又小又窄的棺材里,那个画面给我的冲击非常大,一种巨大的虚无感,人生好像没有什么意义。后来好长一段时间,我什么也不想做,因为疫情又被困在家里,想着不能再这样下去,我就断了所有的退路,也不打算去上班了,决定就只做手工这一件事看看。带娃头3年真的就是“熬”,妈妈的时间是碎片化的,他需要我的时候,我就要立刻出现。白天在带娃和生活的缝隙里创作,孩子空出五分钟,我就赶紧去戳几针羊毛。只有晚上的时间是属于我自己的,孩子哄睡了之后,我也舍不得睡。在我3m²小阳台,几乎每天都会工作到凌晨3点,时间太珍贵了!等到孩子上幼儿园,我才把创作时间调整成白天。 最早的一批作品《莫迪利亚尼》系列,是用羊毛毡跟莫迪利亚尼的油画人物结合起来的立体雕塑,很多都是女性形象。莫迪利亚尼笔下的很多人物都没有眼球,看起来很空洞,也很吸引人。我在变形的身体上,做了一些拉伸的尝试,头部基本上都是微微倾斜的,有一种形式上的美感。印象最深的一件是《戴帽子的让娜》,在长长的帽檐下边,藏着一张忧郁的脸。孩子大点了,我就开始回顾前几年的经历,把每个阶段的经历,具象化在一件雕塑作品上。我所有的作品都是一次对自己的审视,从创作中慢慢找回丢失的自我。
成为妈妈系列的第一件作品,外观看上去就是三排乳房,我想表现女性在哺乳期间乳房的变化。第一排乳房是涨奶,涨奶的乳房会鼓得像一个铁球,一碰就可疼可疼了;第二排是漏奶,这是作为妈妈经常会遇到的情况,你刚换完衣服,漏奶又给沾湿了,有时候还会经历乳头皲裂,孩子越吸越疼;最后一排扁平的乳房,是随着孩子喝奶,乳房就又吸瘪了。
我觉得哺乳期的时候,妈妈跟一头奶牛好像也没有什么区别,乳房只是作为一个工具存在。有时候觉得乳房不是我的,甚至也可以说是公共的,家里面来人,七大姑八大姨过来都可以捏一下,看怎么还没有奶?好像也挺没有尊严的一件事儿。在中国传统社会的背景下,你想反抗,但长辈们对待这件事又都习以为常。《成为妈妈·分娩》2022(摄影:大声艺术/张丽萍)我在分娩的时候,隔壁床上的产妇叫得特别大声,整个产房都能听到,我就比较关注她。一般医生会建议先顺产,我听到她边哭边大声地说:“求求你们让我剖了!”
她在挣扎的时候,盖在她身上的那块布忽然滑了下来,我看到她是一只断腿。忽然间,生产的疼痛好像具像化了。
后来这件作品在展出的时候,有一个观展的小朋友问她妈妈,“为什么这个产妇是断腿呢?”小朋友自己推断说,“因为我们体会不到妈妈生孩子有多疼,所以作者想用断腿来告诉我们有多疼。”《成为妈妈·变化》2022(摄影:大声艺术/张丽萍)《成为妈妈·变化》最直观地呈现生产前后身体、心理上的变化,产前就是正常的、平平的胸,肚子却吹得很大,很慈祥地在憧憬着小朋友的到来。
生完孩子之后,胸就胀起来了,但是肚子又瘪瘪的,还有一堆褶皱的皮肤堆积在那里。我仰着头,带着一丝倔强,不想让自己一直沉浸在压抑的情绪里。《坡道上的家》剧照,该剧讨论东亚女性的产后抑郁与母职困境《我没病可是我有病》2022-2023(摄影:大声艺术/张丽萍)《我没病可是我有病》的创作灵感来自日剧《坡道上的家》,穿黑色衣服的妈妈低着头,双手肿胀,好像在捧着什么。穿白色衣服的妈妈蜷缩着身体,也在思考自己的境遇,她们对应着电视剧里两个主角的育儿困境。我理解的产后抑郁,一方面是激素会直接影响你的情绪,有段时间我看见桌子上的白开水都会想哭,看着窗户,就觉得跳下去也就那么回事儿。精神上,我觉得身边的家人给妈妈的关心和理解太少了,更多是在关注孩子。他们对你所处的心境是体会不到的,你跟他诉说,他们也无法感同身受。时间久了,甚至会觉得怎么你好像有点矫情?但我在社交媒体上得到很多鼓舞,有挺多私信都是全职妈妈发给我的。印象比较深的是有一天凌晨2点,我收到一条私信,一位全职妈妈和我说:“我看了你的作品,激动地从床上翻了个身,是你的作品让我又一次觉得活着真好,希望你继续加油,去鼓励更多人!”那个时候我也很迷茫,每天都在坚持和放弃中拉扯,她的话给我很大的鼓舞。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我的作品也可以给别人力量。
有段时间孩子特别淘,我觉得他就像一个小猴子,每天绕在你身边“唐僧念经”,我真的好想有点自己的时间去思考我自己的事情。所以做了一个有点佛像感的女性形象,半闭着眼睛,想以一种修行的姿态进入自己的内心世界。其实小猴子不光代表着孩子,也映射着外部世界,家庭、社会、朋友关系,有时候我们也想逃避和反抗一下,去寻找自己内心的净土。做《刺儿》的那段时间特别浮躁,一方面我做手工,家里人一开始不太支持,也不挣钱。另一方面,我又希望通过这件事来证明自己。我把自己武装了一个刺儿头,注目双手托着的刺猬,其实是想表达一种很复杂的情绪。在生活中我们总是被情绪所绑架,困在情绪的牢笼里走不出来。我想伪装自己,也想释放自己,想放肆一点、自私一点,不管外界认同不认同,我都想做我自己。《NO!》《哈!》《呼!》2024(摄影:大声艺术/张丽萍)有一组小刺儿的胖手,是《刺儿》的一个衍生,把每一个小情绪具像化了。我的性格特别温和,但是我内心还是挺渴望自己能够摇滚一点,自我一点,甚至是希望自己内心能长出刺儿。我觉得只歌颂母亲伟大,那会变成一种枷锁或者绑架,我们也应该去歌颂平凡、歌颂普通。我妈妈是一个比较柔和,很有韧性的女性,但她的生活里没有自我,就只有家庭。我问过她,我说妈妈,你有什么梦想吗?她说我的梦想就是你们活得好。对待婚姻和生育,她们是必选题。到我们这一代女性,我们把它变成了可选项。虽然我现在是一个妈妈,但我觉得不是每个人都一定要选择结婚生育。我始终认为,父爱不是天生的,是培养出来的。孩子一两岁的时候,爸爸的感觉是很弱的,我先生连尿不湿都没换过几次。后来他偶尔做一次饭很好吃,孩子不停地夸他,“爸爸你是咱们家的大厨”,他就越来越高兴,做饭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慢慢地,也看到他爸爸的责任感越来越强。我是有点讨好型人格,现在已经开始调整,很多事我就不做了,我会告诉我先生,你来做。在婚姻中,其实不该有太多的付出感,而是要寻找一种平衡。
▲
我最累的时候好像也没有后悔过生孩子,小朋友本身很可爱,我觉得所有压抑和负面的能量,其实不是孩子带给我的。
我朋友去世那一次,当时我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无神的状态。后来我回到酒店,小朋友就扑过来,抱着我喊妈妈,看到这个小小的生命,突然有了一种本能的意义感。在我最无助的那一刻,是小朋友拯救了我。
孩子正常上学了,我的时间就多起来。2023年疫情结束后,我想出去看看,慢慢有了第一次个展。当作品在一个展览空间呈现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个朗读者,我用作品去朗读我的经历、感受和情绪,很感谢每一个去倾听和共情的人,我也希望能给有共同经历的人带去某种理解与安慰。作品越来越多,收到的正向反馈也越来越多,我也越来越坚定。我的愿望其实很简单,希望全职妈妈这个群体能得到更多的认可和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