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电视剧与上海沉重的偶像包袱
文 | 余亮
看了一篇文章,《香港人为什么喜欢拍上海》,讲王家卫出生地——香港北角的“上海宇宙”,材料梳理不错。1940年以后的香港北角,是大量流亡的沪上老钱、流民聚集地,没有经历社会主义革命洗礼,保留了旧世界的模样,生出了漂流者的情调。
新旧难分离,参差才销魂。当代上海和1930年代的上海有些许类似之处,比如国际化与市场经济。王家卫通过《繁花》电视剧完成了对想象中老上海故乡的穿越。他用爷叔代表那个时代,不过爷叔能教阿宝的其实没那么多,毕竟上海1990不是1930。爷叔的教父角色也就在前几集霸气,之后主客易位,经常乖得像阿宝的老宝贝,啧啧称赞阿宝的各种决策。看里子,阿宝不需要他教,因为阿宝自己是来自未来的教父。
我感觉《繁花》电视剧更像一部穿越爽剧,阿宝是从当代穿越过去的,知道在什么点该做什么事,比如什么时候该请费翔献唱,什么时候该厂商联营,就像前几年有不少人幻想穿越到20年前买腾讯的股票。一切尽在掌握。
不少人批评王家卫的电影总是旧时代气息浓厚,但是你看,王家卫也无法用旧世界的爷叔们来完全覆盖共和国1990年的改开气质。所以王家卫式的扭曲也还是有中国式意义的。
眼下着急争夺文旅流量的有为官员们,就有一种”不管黑猫白猫,抓住流量就是好猫“的气质。前几天,一些沪上媒体试图组织对1930年的穿越之旅,被喷之后赶紧撤了。网友们纷纷挂出1930年代在白色恐怖和帝国主义双重统治下上海人民的各种惨状照片。我认为,这事未必像网民批判的那样只是简单的民国范思维导致,更可能是一种“剧本杀”式的文旅意识体现。但归根结底,是对自己复杂的历史难以消化的后果。
说到文旅意识,上海现在有个很不利的包袱,就是自我身份意识压力太大,或者说偶像包袱太重,放不下面子,凡事总想先从格调角度塑造自己的形象,比如我是不是百年国际化大都市,我是不是改革开放弄潮儿,我的咖啡红酒有没有腔调,我是不是文明之光。似乎只要腔调、卖相好了,人流、物流、现金流自然就被吸引来了。
相反,淄博、南阳、哈尔滨这些城市,知道自己在文化上反正是90年代的弃儿,是精神山海关外的边缘之地,不存在优越感,这在今天反而成了优势——没有前卫身份,就不需要装姿态,不需要刻意讲腔调。我搞文旅就大力搞体验,搞服务,搞亲热。你要啥我就给你啥,给你撑不下的烧烤,给你想要拥抱的雪人,给你红地毯,给你小白狐,给你无微不至的热情……我不是偶像,游客才是偶像。
再看上海,其酒店文旅以及市政服务本来很专业很先进,在日常状况下也总是令人放心(在危机时刻不一定),但总透着一股性冷淡风,而且总有一些人喜欢搞PUA——侬懂伐?我是最专业的,我是最文明的,我是代表启蒙、理性、包容的……从而总是因为暗贬别人而败坏路人缘。然后又因为遭到反击、讽刺而恼怒,与对方一起陷入戾气对喷之中,尽失自称的理性、包容、文明。
这些人是少数,但偶像包袱总是在海派文化中若隐若现,如果不加节制,就是新时代的精神胜利法。真正的大家闺秀,不需要总是刻意向别人诉说:“看,我是大家闺秀”。
不少人爱把上海比纽约、伦敦,还是缺了一点想象力。有些“国际”不能要,比如美国病,拼命强调自己是灯塔,却在不知不觉中落后自封。几年前美国机构调查就发现,大部分美国人在地图上找不到朝鲜在哪里。
上海现在搞文旅的思路,似乎还是首先想着树立格调,比如乐意通过《繁花》电视剧构建出洋场先锋性形象,以此自然吸引游客来黄河路朝圣。
《繁花》可以有,格调可以有,只是更需要放下身段的积极行动,更需要摆正位置和端正立意。比如,我建议首先把上海自贸区广场上的大标语换一换。这个标语是:“这里是与世界最近的地方”。
这还是1980年代“与国际接轨”的思维惯性,有时代合理性,也有时代局限性。上海难道是“世界”之外的地方?今天中国已经是世界最重要的部分之一。说上海距离世界最近,就一方面不自觉地把自己当作文明世界之外的蛮夷之地,一方面又暗示上海比其他中国城市优越。这终究是一种扭曲心态。不如改成“拥抱上海,拥抱世界”。
《繁花》原著里有更真实的上海当代历史和气质。作者金宇澄恰恰是不装的。小说对90年代人物气质的露骨展现,令很多小资受不了。小说里的汪小姐,成天PUA老公,一见到大款就要生扑,一边说我要做花瓶,一边伸出胳膊说我这只花瓶是软的,你来捏一下试试。这种桥段比比皆是,和诗意简白的语言形成强烈对比。
当然,这些东西未必适合拍电视剧,未必适合消费主义需要营造的小布尔乔亚温情脉脉。不过真要理解上海气质,就不能拿王家卫来自欺欺人。(说这些,不代表我完全认同金宇澄,我只是会慨叹,文艺才华还是在伤痕式作家那里,以至于其他维度的历史没法被精彩表达。)
网上关于《繁花》电视剧的争论过于对立和自封,尬吹和怒喷都失去了靶心。如果淡化对立,那么可以认为这是不同意识在通过博弈,共同塑造新的上海意识。就像平原公子在“答案“年终秀上说的:“有很多个上海,你说的是哪一个?”
多个上海之间、上海和他乡之间,也并非只有对立。交错的历史经验不该如小说中的蓓蒂和阿婆那样无处安放,冲突矛盾就是意义所在,应该认真互鉴。梦回1930年代令人吐槽,生硬的红色旅游打卡就不会形式主义吗?如果每一方只死守着自己想象的上海,而排斥攻击所有其他的上海及其评论,好吧,那也挺“繁花”的。
最后我想,我这篇文章应该是能被上海包容的。(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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