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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漂7年,她拍下了《繁花》之外的上海

沪漂7年,她拍下了《繁花》之外的上海

属于上海的告别,不响


电视剧版《繁花》落幕了,无论是黄河路上灯红酒绿的霓虹招牌,还是90年代资本市场的掘金大冒险都已成往事。

 

电视剧外,普通人的生活也在一刻不停地成为历史。

 

因为工作和兴趣的缘故,Neko得以背着相机和电脑在上海街头游荡。对于这座城市而言,她是一个外来者,但落脚在此的7年时光,外加上海外公的追忆,让她足以介入一场又一场告别。

 

在瞬息万变的时代浪潮里,上海人告别的,远不止一条黄河路。


一座告别之城


电视剧《繁花》里,胡歌饰演的宝总一身定制西装惊艳亮相,住也是外滩上的和平饭店长租房,什么世面没见过呢?

 

“但是在黄河路上吃的再好,回到屋里厢,还是要弄一碗热泡饭,弄两根萝卜干。”可见澳洲龙虾和仙鹤神针都只是“工作”,泡饭才是生活。

 

肉松、酱瓜、腐乳......朴素的白泡饭翻身成了omakase,外公说这就是老一辈“穷人的智慧”——利用调味模拟珍馐,让边角料成为主角,不浪费任何一个食材。类似的还有剧中玲子在夜东京做的红烧鱼尾,把鱼身上最不起眼的部位,变成了浓油赤酱的下酒神器。

 

外公最欢喜的食物是烤麸,一种甜甜的面筋制品,纵使后来他以书法家的身份飞过欧亚许多国家,心中最念的仍然是这道家常不过的上海熟菜。


从河滨大楼的窗口眺望苏州河


从小,我对上海的大多数想象都来自外公的描述。他自幼生活在上海,后来他的外婆被抄家,他在黄浦江上拉洋片养家,长大后又以知青身份被下放到南京六合,之后便一直生活在南京,上海成了那个回不去的怀旧之城。

 

2013年的秋天,我陪外公探访亲戚和老友。喧闹的南京东路和外滩当然是去了,但直到散步至人民广场背后的宁波路天津路一带,看到那时候还没拆迁的弄堂在夜色下一片安详,远处传来整点的钟声,始觉这里或许才是真正的上海。


搬迁一空的老西门全被被水泥封住


外公很兴奋,说许多往日的生活痕迹都完全不同了,陆家嘴不再是烂泥地,徐家汇的商圈没落了,中山公园则一直都在,烤麸的味道也没变。

 

那一年的三月,金宇澄《繁花》出版,隔年登陆香港书展。彼时巨鹿路675号是我对上海更具体的想象,这是作家协会和《上海文学》出版社所在地,数学课压在下面偷偷翻阅的《萌芽》杂志就是在这里诞生的。于是理所当然,我立刻买来《繁花》拜读,并在高中毕业后的7年上海生活里,不断探寻书中的痕迹。


梧桐区的午后,老年人在路边下棋


黄河路147号,是电视剧中汪小姐喜欢的餐厅粤味馆,至于为什么喜欢,大概是她俩都来自虹口。

 

1996年,粤味馆从虹口区乍浦路搬来,“当时整个上海,利润能达到千万级别的只有三家饭店:乍浦路的皇朝、思南路的天天渔港和黄河路的红鹭酒家。”90年代,乍浦路也是许多老上海人心目中的著名美食街,剧中那道喷着火焰的“大王蛇”,便以这条路上丁香饭店做的最为出名。

 

至于玲子在进贤路的夜东京,其实开在虹口也很合适。毕竟30年代左右,吴淞路从塘沽路到海宁路一带,曾有日本人开设的医院、俱乐部和大量日本商店,生鱼店、木屐店、和服店……有“小东京”之称,狄思威路(今溧阳路)930弄在那时也是虹口颇有声名的“东洋街”。

 

但如今,那里商业上已失去往日繁华,有人分析,或许是当时的地铁4号线换乘不方便,没有惠及虹口,导致发展没落了。


溧阳路的老旧房屋背后是气派的陆家嘴三件套


2020年的圣诞节那天,市中心的圣诞树正挂上星星,时髦的英文歌充满大街小巷,而在虹口的舟山路一带,正上演着一场别离。为了北外滩这块招牌的发展建设,几千户人家被划入旧区改造和房屋征收的范围里。

 

凛冽的空气里阳光特别好,一半的弄堂已搬迁一空,商店都已被水泥浇封,用红色油漆标注着搬迁后的地址,剩下的居民则还在家门口兜售着那些满载回忆的老物件,其中有些老人从出生到结婚几乎一辈子住在这里。


“美丽新家园,平安北外滩”

舟山路弄堂内居民在变卖旧物

待拆的瓦片顶房子和正在建设的新楼盘长在了一起


街上异常安静,大家都没空打招呼,没空回答问题,只是低头收拾,忙着告别。不知道是哪个小囡的衣柜被扔出来了,上面还涂着双马尾少女战士和26个英文字母,但在虹口的童年终究是要落幕了,街头无数商店的广播在喊着“租约到期,最后一天”。


在不远处的提篮桥服装市场,20元就能买到一件衣服,古早的摇摇车已没有小孩光顾,blingbling的水晶美甲店还在做一些五年前的款式,寂寞老板还守在空荡古玩商店,这里仿佛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在虹口做生意的外地人也不得不搬迁店铺


那天逛完,我转头去乍浦路附近的富祥面馆吃了碗鳝丝面,狭小的空间里切菜声此起彼伏,食客坐满,其中一半人互相认识。在这样确确实实的人际交互里,虽然许多房屋已不再,但房屋里的人走到哪里,哪里就还是虹口。


主流之外的不响


相比于黄浦江,上海本地人更亲近的可能是苏州河。它是吴淞江的一段,由于发源于太湖被冠以“苏州”的名义。


倒退几十年,在这样的窗口是能听到船只汽笛声的


在《繁花》中,苏州河的存在几乎占了半本书的篇幅。与雪芝分手后,夜色中的苏州河吞没着阿宝的心事,另一个男主角小毛的家也在河畔的莫干山路——如今普陀区的M50创意园附近。

 

过往的年岁里,苏州河也是上海城市工业化的见证者,河边矗立着许多造纸厂、造币厂、纺织厂和药水厂等,也因此“臭”名昭著,书中对此也有多处描写。

 

“阿宝慢慢走上三官堂桥,背后的景色,已让无数屋顶吞没,脚下的苏州河,散发造纸厂的酸气,水像酱油,黑中带黄,温良稳重,有一种亲切感......”

 

据上海朋友的母亲说,那时在外白渡桥下游泳的孩子上岸后都要用香皂搓好久,“50年代淘米洗菜,60年代洗衣灌溉,70年代全线黑臭,80年代鱼虾绝代。”

 

尽管如此,苏州河仍是上海人心里的“母亲河”,1998年苏州河启动第一期正式治理,从此黄浦江和苏州河之间的那条黄黑分界线就慢慢消失了。


河畔仍有打捞垃圾的工人


同样是背景设置在90年代,娄烨的《苏州河》却没有《繁花》里金碧辉煌的和平饭店,也没有一掷千金的股市弄潮儿,只有湿漉漉的河道和灰霾的天空,还有每天骑着摩托车和自行车过桥的底层百姓,苏州河像是一个脱离于主流叙事外的空间。


河边与桥上总是以相近的距离间隔站着发呆的人

有待兴建的荒地与远处的静安大悦城


它的河畔曾覆盖上海中心城区面积最大、最集中的棚户区——两湾一宅(普陀区境内的潘家湾、潭子湾、王家宅),居住者许多是河边各大工厂从农村招来的工人,拥挤不堪,偷盗抢劫也时有发生。最终,这一片区域在千禧年左右随着拆迁而消失,摇身一变成了如今的超大型小区——中远两湾城。


中环以外的苏州河仍有许多运盐船往来


我因为找工作的缘故,意外加入到一个叫做“沿苏州河而行”的城市漫游项目,由作家、摄影师、建筑师、导演等人组成的小队,每周末步行一段,就这样走完了苏州河在上海境内几乎所有的部分。

 

在河边行走的过程中,我们遇见过钓鱼的人,在半地下五金店门口吃盒饭的人,待拆迁弄堂里住了一辈子的老人……如果说上海的外在是遍布万国建筑的黄浦江,那么里子大概就是这平易近人的苏州河。


治理后的苏州河已经可以钓鱼了


我曾和摄影师朋友一起,在已搬空的房子里阅读陌生人的过往——带花边的餐具、写字台玻璃板下压着的证件照、抽屉里的轮渡票和自行车购买证,以及墙上永远停留的时钟——好些东西都没有带走,感觉离开得很仓促。


在路边的垃圾堆里,能看到许多陈旧的饼干罐头,大多是泰康牌或者冠生园的,不少表面的印刷已经被磨掉了。另一样常见的东西,则是印有单位名称的搪瓷茶缸,白色身体藏蓝色卷边,上边都是同一字体“xx几厂”。


苏州河畔的日资丰田纱厂也在2022年人去楼空,它成立于1921年,是日商在中国投产的第一家公司。1950年,工厂改建为国营上海第一纺织机械厂(简称一纺机),地板锃亮的员工宿舍和网球场都彰显着它曾经的地位。


丰田纱厂的员工宿舍,老式的钟与蓝边碗


电视剧中,宝总和麒麟会的老板通电话时,曾提出要拿下川沙的土地,那时他的桌上有一本书,扉页写着“唯有土地与明日同在”,这是雪芝最喜欢的《飘》。

 

面对土地的流失与迁移,我认识的大多数上海人,都是一种“冷眼看繁华”的感觉。

 

纵使动迁背后充斥着无数“一夜暴富”的神话,但对一些老人来说,他们的世界一下子安静和无味了。以前的家里有隔壁的电视机声音,打小囡的哭闹声,炸带鱼的油味.......现在像一下子装上了隔音棉和空气净化器,有点寂寞。


2018年的老西门刚开始号召动迁不久

2021年已搬迁完毕的老西门,墙上被人留下诗意的涂鸦


但离开了老城厢,有独立卫生间和厨房总归是好的,反正,生活照常继续,这其中的纠结又与何人说,不如不响。


摆出来、穿出来、舞出来


在到处漫步记录的过程中,我能很明显感受到上海人对私产和隐私的重视。许多弄堂都会有一块手写的纸板,上面画上眼睛,表示屋主人在监视你。



老房子的油烟排放系统很差,因此许多户人家大门敞开,从弄堂里穿过,就能瞥见老阿姨正在烟雾里做饭,放着酱油瓶的那面瓷砖已被熏成焦糖色,家中布置也一如童年记忆里的爷爷奶奶家——墙上挂着当年的黑白结婚照、沙发下面藏着成捆的纸板和塑料袋。

 

在“法租界”“梧桐区”等等颇有腔调的旅游标签之下,只有屋主人自己心里永远拎得清:自己在过着一种日复一日的普通老年人生活。对于过往,他们不轻易和外人说。

 

另一方面,生活面积有限也催生了陈设和空间利用的最大化,以至于很多私人物品和商店用品都是要全部摆出来给人看的,因此字体与招牌也格外考究。


一些烟杂店和老小区仍旧保留着手写招牌

巨鹿路上的养鸟大户


在上海走路像看风景,商品是全部堆出来的,衣服是要穿出来的。


在上海,最时尚懂经的还真不一定是南京西路的都市丽人,而是分布在各个公园的阿姨爷叔。无数次在路上,我细细观察他们的穿搭,偷师丝巾的一百种搭法、补丁怎样打得优雅还有胸针别在什么位置。


深秋愚园路口擦肩而过的老阿姨

“活到这把年纪了,想穿啥穿啥”,阿姨一边指挥蹲在地上的爷叔给她拍照,一边和我说,摆完pose她不忘夸我皮鞋好看,像小姑娘一样问我要链接


穿搭精彩,个人生活也不可以乏味。许多个傍晚,我会在下班路上顺路走进公园坐一会,抱着磕cp的心情看他们拉手转圈,猜测哪些是真夫妻、哪些是“黄昏情愫”。


跳舞是上海老年人社交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早上送完孙子孙女上完学,买完菜就拎着保温杯来到舞厅,跳一跳,再和老搭档聊聊天,一天也就过去了,等日色沉了,再回家做饭洗衣。


在复兴公园的主干道以及马恩雕像下面,往往密布着好几对舞者,随着他们脚步的旋转,落日好像也跟着旋转起来。


跳舞的人群里,那个戴着蓝色围巾、黑衣黑裤且体型精干的叔叔大概很受欢迎,四五位红围巾阿姨叽叽喳喳围着他要“手把手”教学,但是叔叔有自己的原则,只有那个粉衣阿姨才能和他牵手。


常在复兴公园看到的一对叔叔阿姨,每次的打扮都特别考究

老姊妹共舞、护工与雇主共舞也是很常见的

中山公园的象棋班子,带上保温杯和茶叶蛋,一整天可以在公园内解决


在苏州河旁的无数座桥下,还散布着许多吹奏乐器的老人,或许是因为这里遮风挡雨,也因为拱形空间传声效果极佳。

 

吹萨克斯的爷叔穿一件锃亮的黑色皮衣,胳膊肘处缝着复古的袖章,口袋旁别一只飞机造型的金属胸针,见到我带着小相机,立刻放下乐器在我面前舞了一番。他的眼神犀利有光,腰肢灵活柔软,已经很久没在年轻人身上看见了。


武宁路桥下的“选秀现场”


按理说,这些老年人其实是最频繁面对“告别”的群体,从挥别老上海的痕迹,到不断挥别老去的朋友,今天还一起跳舞的人,可能明天就身体不好无法出门了,但他们总是笑眯眯的看淡一切。


在一些老年人聚居的小区和工地附近,路边理发是时有存在的


房子狭小,生活朴素,但过出花来;永远年轻,永远把自己收拾的干净得体,这些都是我心目中上海的精气神所在。



不过玲子说,人长两条腿,就是为了走来走去的。在上海生活七年,看过,笑过,玩过,偶尔也想换个生活环境透透气,杭州、广州、北京......于是为了练习告别,我花了一两个月时间,每日骑车去看城市的各个角落。

 

上海是一个完全诠释“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的城市,太念旧的人在这里很容易伤感,但也正是不断的告别,成就了这座几乎一直生机勃勃的城市。

 

《繁花》电视剧的最后一集,汪小姐从深圳回来,发现物非人非,我也很有感触。作为一名昔日的美食编辑,这几年上海大大小小的餐厅也换了好几批,有时候习惯性地拨电话过去订座位,却发现那头已是空号。


居民楼里的时代记忆

从曹杨新村铁路农贸市场的废墟,眺望远处灯火闪烁的环球港


但对我来说,上海将会一直跟随我。它留在我身体里的,是时刻提醒自己保持边界的分寸感、和每个人清楚楚礼尚往来、在艰苦的日子里保持体面,是春天吃青团和腌笃鲜,夏天吃冷面和糟卤,秋天吃鲜肉月饼和大闸蟹,冬天吃白切羊肉和塔菜。


作者  Neko  |  内容编辑  百忧解  |  微信编辑  金一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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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看客inS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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