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自嗨到竞技：人类休闲生活的早期巨变——以古代希腊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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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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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国家历史》叁拾叁期

休闲是基于人的身心需要的一种非生产性的娱乐活动。在古代希腊，亚里士多德第一次对“休闲”展开讨论，休闲本来是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事情，却被亚里士多德当成事关一个国家兴衰存亡的大事。亚里士多德很鄙视斯巴达，原因是他认为斯巴达人不知道休闲，一味地训练、锻炼，他曾说运动员的体格不适合公民，其中包含了他对斯巴达生活方式的反对。亚里士多德非常推崇雅典人的生活方式，认为雅典人很好地安排了劳动与休闲。不过，后来的罗马人却对雅典人的生活方式非常讨厌，罗马的老加图、李维等人都抨击雅典人的生活方式，甚至把罗马共和国晚期的动荡混乱归罪于向希腊人学得太多，以致罗马社会形成了崇尚奢靡、不愿吃苦、不肯为罗马国家利益献身的社会风尚。因此，在古代希腊，围绕休闲这个问题形成了两种观念，一种推崇雅典的生活方式，另一种推崇斯巴达的生活方式。他们实际上将雅典和斯巴达的生活方式截然对立起来，斯巴达的生活方式就是无条件地为国家奉献一切，用普鲁塔克的话讲，斯巴达人就像工蜂一样每时每刻都在为国家的利益忙碌着，不知道休闲，一天到晚就知道训练、训练，打仗、打仗。雅典的生活方式则是追求各种感官的刺激，夸夸其谈，游手好闲，贪图享受。

亚里士多德讲的其实有一定道理，休闲是任何社会都需要解决好的一个问题，任何人都需要休闲，不可能一直劳作。古代希腊人很早就开始休闲了，我们现在所知道的古代希腊很多文体活动，早期都是出于自我生活需要的休闲娱乐活动。

古代希腊人最基本的一个休闲活动就是宴饮。这似乎是古今中外人们都喜欢的一种休闲。以雅典人为代表，雅典的公民喜欢喝酒、吃饭，特别是男性公民。雅典很多富人家庭都有两层小楼，楼下有一个专门的房间，房间名字的字面意思是“男人”。可想而知，这个房屋是专供男人使用的，里面有七八张凳子，有长条形餐桌。男人在这个房间里面喝酒、吃饭、吹牛。在自家住宅之外，也有不少酒馆，这也是男性经常光顾的场所。

宴饮在古代希腊非常流行，贵族富人经常出入餐馆、酒店。古代希腊有不少关于宴饮或者以此命名的作品流传至今，如柏拉图就写过《宴饮篇》，色诺芬也写过同名作品。从这些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出古代希腊人宴饮的习惯，他们吃饭和现在差不多，但是也有一些环节表现得更特殊一些。古代希腊人喜欢喝酒，尤其喜欢喝葡萄酒。酒的度数不高，但由于比较穷，加上酒比较珍贵，所以古代希腊人通常会加水，在他们吃饭房间门口有一个专门的料酒台，是专门兑酒的地方，西方文化中喜欢喝鸡尾酒可能就源于此。喝酒的时候用的容器和我们的不一样，我们现在用的是小酒杯、分酒器等，古代希腊人喝酒的时候用的是类似高脚盘子的高脚杯，杯口很大。

宴会上的菜也不多，有四五道菜，古希腊人吃鱼很少，对古希腊人来说鱼是一种奢侈品。希腊半岛以丘陵为主，陆地上的河流不太深，淡水鱼不是很多。虽然古代希腊人靠海，但捕捞海鱼很危险，所以海鱼也只有富人才吃得起。

图1 古希腊剧场

古代希腊人非常健谈，宴会常常是谈天说地的最佳场所，大家一起侃大山，聊的范围非常广，时间也非常长，可以从下午进行到深更半夜。这从柏拉图作品中可以看出来，他们在吃饭时常常讨论一些看似不着边际的问题。如柏拉图所记的那场宴饮就谈到男女关系、男人女人的本质、爱情的本质等抽象的问题。柏拉图在作品中记录了一种说法：原来男人和女人是一个人，由于男女搭配，阴阳交合，所以这种人的精力特别旺盛，终于有一天，他们试图摆脱神的控制，于是神就把人劈开，把剖面周围的皮拢到一起，再用绳子把皮扎起来，形成一个结，这个结就是我们的肚脐眼，劈开的人一半是男人，另一半是女人，所以男人和女人原本是一个人，现实中的男人、女人都有自己的另一半，他们都在不断寻找自己的另一半，他们最终都要走到一起，走到一起的男女在精神上高度一致，他们以家庭的形式变成一个真正的完整的人，所以人这种两性关系、爱情关系是与生俱来的。色诺芬的《宴饮篇》也记录了对两性关系的讨论，但似乎更为色情、更为露骨。罗马人也学了希腊人的这种沉湎宴饮的生活方式，宴饮时也无休无止地神聊胡侃，罗马有位叫雅典尼乌斯的作家专门写了一本书，书名是“智者盛宴”，书中记录了大量宴饮过程中人们聊天的内容，同时也为准备参加宴会的人们提供谈资。古代希腊的宴会这方面与当今的宴会差不多，人们喜欢神聊。

宴会上还有各种活动，这方面和我们现在吃饭时有点不一样，在古代希腊吃饭的时候有各种各样的表演，这在保存下来的古代作品中都能看出来，如吹笛子、弹吉他、跳舞、玩杂耍，如跳舞的女孩会从铁环圈中跳过，还有即兴诗歌创作，古希腊著名的诗人品达、阿尔凯奥斯都常常会出现在王公贵族的宴会上。宴会上还有女性陪侍，她们或为食客表演节目，或陪食客吃饭喝酒，甚至出卖肉体。可以说，宴饮对于古代希腊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休闲活动。

第二个休闲活动就是文化演出，更高大上一点的说法是看戏剧。看戏剧其实不是严格的休闲方式，因为戏剧是在城邦产生之后，被城邦生活改造之后形成的。早期的戏剧主要是在祭神之前的暖场表演，被称为山羊剧，表演者扮成羊神萨迪尔进行演出。除了戏剧之外，还有大量的游吟诗人的表演。古希腊的诗人和表演者往往是一个人。荷马就是一位游吟诗人，同时还创作了彪炳千古的《荷马史诗》，古希腊还有一位作家叫赫西俄德，他写了一部作品叫《田功农时》，这部作品的内容是教人如何生活，如何赚钱，他在一开始就说他曾经在诗歌竞赛中获奖，他的表演和创作得到了艺术女神的指点。我们所熟知的奥德修斯在漂泊了10年之后回到家中，这时一群求婚者正在他家海吃狂饮，现场就有一位游吟诗人。这种文化表演不仅出现在宴饮上，也出现在一些家庭庆祝活动中，很多著名诗人受到王宫贵族的邀请，到其家中现场作诗、演唱，如品达，他留下的诗大多是这类应景而作的“歌德派”作品。这些诗人的表演技艺往往非常高超。据说科林斯的宫廷诗人阿里翁曾经参加西西里的音乐比赛，返回时搭乘前往科林斯的商船，途中船上的水手试图谋财害命。阿里翁请求允许他临死之前唱首歌。他在船首高歌一首，引来众多海豚聆听，他唱完跳到海里，竟被海豚救起，驮至科林斯。当海盗们到达科林斯，正在撒谎阿里翁不幸落水时，阿里翁穿着跳海时的衣服出现了，海盗们被迫承认罪行，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从这则故事可知诗人们的表演水平也是超一流的。

图2 古希腊社交宴会

图3 玩羊拐的希腊妇女

还有一个休闲活动是体育。我们现在都知道古代希腊人非常偏好体育。古代希腊的体育到底源于什么，我们现在也不是非常清楚。一种说法是古代希腊人为了表现自己，通过体育，通过展示身体机能的强壮、发达，向神证明自己非常符合神的要求，祈求获得神的恩泽。这种说法是否准确，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古代希腊人真的热爱体育，他们在很多场合都举行体育活动。如祭神、葬礼，他们都会举行体育活动，来了客人了也要举行一场体育比赛，甚至邀请客人一起比赛。最典型的是，奥德修斯来到费埃克斯，当地人为了招待他，特意召集年轻人举办了一场体育活动。体育活动包括举重、标枪、扔铁饼、摔跤等，参加比赛的年轻人一个个向奥德修斯显摆，奥德修斯因为是神的后代，也下场表演了一番，而且表现得比其他人好，赢得了年轻人的尊重。不仅如此，在有人去世的时候也会举行体育活动，比较有代表性的是《荷马史诗》中，阿喀琉斯的密友帕特洛克罗斯牺牲，阿喀琉斯在杀死阿克托尔为其报仇之后，举行了葬礼，同时举行了大规模的体育比赛，竞赛项目包括赛车、拳击、摔跤、赛跑、枪技对攻、铁饼、射箭、投枪等，每个项目都设价值不等的奖品。

此外，希腊人也通过体育活动来招亲，就像古代中国的比武招亲，如我们现在所熟知的比较出名的佩勒普斯，他从小亚细亚流亡到伯罗奔尼撒半岛，在这里参加了厄里斯国王为自己女儿招亲设置的赛车比赛。厄里斯国王非常喜爱自己的漂亮女儿，以致不愿让她出嫁，要求所有求婚者与国王比赛他最擅长的赛车，所有输给国王的人都要被杀掉，佩勒普斯参加了本次赛车活动，在比赛期间得到了神和国王车夫的帮助，破坏了国王的马车，最后迎娶到了公主。所以，希腊人在求婚的时候也会举行体育活动。

这些场合举行的体育活动大部分是一种娱乐活动，虽然可能掺杂着经济因素，人们也会通过这种娱乐活动来观察人。古代雅典有一位非常著名的改革家名叫克里斯提尼，他实际上因其外祖父而得名。他的父亲曾经参加了西息翁公主的集体求婚，求婚者在西息翁王宫中居住一段时间。按照《奥德赛》中描写的奥德修斯家中聚集的求婚者的日常生活，体育活动是不会缺少的。西息翁国王则通过观察求婚者在宴饮、体育等活动中的表现来确定乘龙快婿。最后是克里斯提尼的父亲胜出。

古代希腊的娱乐活动非常多，但这些活动最后往往会变成比赛。到古典时期，这些曾经的休闲活动都打上了竞赛的特性。瑞士著名的历史学家布克哈特提出，古希腊的文化就是一种竞技文化，几乎每一种休闲活动都会变成比赛。古典时期的雅典，除了我们当今司空见惯的体育比赛外，文化活动也成为一种比赛，如著名的戏剧演出，主要是悲剧表演，也变成了一种比赛，流传至今的悲剧作品大多是竞赛获胜的作品。宗教节日上的文化活动也变成了比赛，获胜者被称为桂冠诗人。在战争结束之后也需要评选作战最勇敢的人，据说在一次投票中因为所有投票的将领都认为自己最优秀，雅典名将底米斯托克利第二优秀，最后将领们每人都给自己和底米斯托克利投出了一票，所以底米斯托克利成为得票最多的人。古代希腊的官员产生也用选举的办法，选举将官员选拔变成了一场政治竞赛。

休闲变成竞技的关键是城邦的产生。城邦是一个国家性质的社会组织，城邦成立之后就向人们的日常生活渗透，也向人们的休闲生活渗透，这样就把人们自嗨式的娱乐活动变为竞技式活动，我们就能看到各类不同的比赛，看到城邦通过对休闲的操控达成操控社会的努力。

操控的方式大致有两种。一是对休闲的内容进行修改，如体育比赛的项目向与战争直接相关的项目集中，这时候就出现了所谓的五项全能，即跑步、骑马、战车比赛、拳击、摔跤，这种比赛项目的调整比较公开、直接。还有间接隐晦的方式，如戏剧作品，戏剧演出的场所移到了剧场，公民看戏不需要交钱，后来还可以收到看戏津贴。更隐晦的是剧本内容的调整，开始体现城邦的集体要求。古代希腊的悲剧很多，文学史家们曾对剧本进行过多维度的解读。其实，戏剧成为城邦的“国民读本”，承载的是公民教育的职能。因此流传至今的大多数作品都体现出集体主义、爱国主义的思想情怀。举一个例子，绝大多数的学者认为，著名悲剧《俄狄浦斯王》体现了人类与命运不断抗争的自由意志。其实这部悲剧是在塑造一位为国家集体利益不惜牺牲一切，包括自己名誉、性命的人物的光辉形象。《波斯人》表现的则是雅典公民在国难当头勇往直前的气概。其他还有很多，如著名的悲剧《安提戈涅》展示的是个人温情与国家法律之间的冲突，描绘的是安提戈涅为了兄妹情谊导致了国家的崩溃。又如《安提戈涅在奥留斯港》刻画的是一个为了希腊利益甘愿自我牺牲的女性的光辉形象。

二是将原来纯个人的休闲改变成由城邦主导的竞赛。希腊的休闲原本包含竞赛的成分，但竞赛是为了提升休闲的效果，因此，休闲活动中的竞赛奖品一般数量少，甚至一些奖品没有实用性，如月桂树枝制成的花冠，当然也有一些实用性的奖品，但数量相对较少。如前面说到的帕特洛克罗斯葬礼上，阿喀琉斯为赛车选手设置的第一名的奖品是一位精于各种手工的女奴和一只能盛22升的带耳三脚鼎，第二名的奖品是没架过轭的怀孕的6岁母马，第三名的奖品是一口4升的精致大铁锅，第四名的奖品是两塔兰特的黄金，第五名的奖品是全新的双耳陶罐。古代希腊荷马时期的黄金只是做装饰用，未被用作硬通货，所以并不如现代人理解的那么值钱。荷马特别强调第五名的奖品陶罐是全新的，阿喀琉斯是希腊军队著名的将领，如果换作一般赛事，可能被用过的陶罐也会被拿来当作奖品。再来看看阿伽门农为了与阿喀琉斯和解给出的补偿，这种补偿也可以算作一种奖品：7只全新的三足鼎、10锭黄金、20只发亮的大铁锅、12匹强壮的马、7名手脚灵巧的女战俘、20名花容月貌的希腊女仆、7座人烟稠密的城市，还有阿伽门农的女儿。阿伽门农是希腊联军的统帅，给出的奖品实际上代表的是整个国家对他的和解。相比之下，可见葬礼赛事奖品的稀松平常。

进入城邦时代，城邦逐步参与人们的日常休闲，休闲活动中的比赛逐步由城邦操控，竞赛的组织者变成了城邦，如庇西特拉图就在雅典组织泛雅典娜节，节日上举行《荷马史诗》的吟诵比赛，雅典还设置了专门的官员来组织各种戏剧表演，评选优秀剧目。

图4 公元前6世纪花瓶上雕刻的短跑场景

竞赛的奖品则主要由城邦提供。由于有了城邦做后盾，奖品的类型和数量都增多了，奖品不仅有物质奖品，还有精神奖品，比如，奥运冠军回乡会受到隆重的欢迎；剧场为其保留最好的位置；有人为奥运冠军作诗并在公共场合吟唱，品达的很多诗歌都是这类作品。奥运会还会在奥林匹亚神庙区给获得过3次冠军的优胜者塑像，为优胜者塑像的艺术家中不少人是古希腊最杰出、最伟大的雕塑家。物质奖品也越来越多，如城邦会为奥运冠军免费提供一段时间的餐食；免除其一切赋税，其终身由国家供养；甚至直接为其提供数量不菲的奖品，物质奖品据说曾经增加到9头牛，当时雅典社会第三等级的财产标准是家有2头牛，9头牛相当于4个普通家庭的所有家产，可见其奖品之丰厚。

休闲生活中的竞赛机制也被希腊各邦运用到国家生活的其他领域。如希腊城邦在战争中就设置了竞赛机制。希罗多德在描述萨拉米斯海战的时候就将战争的场面描绘成了一场竞赛，波斯的海军试图在波斯国王面前展示自己的勇敢。希罗多德并没有对战争过程本身作详细的叙述，更多的是在讲哪个城邦、哪个人更勇敢。在战后，希腊军队曾经对参战的城邦、将领和战士进行评比，当然评比的过程不一定公平，如科林斯城邦认为自己非常勇敢，但评比的最终结果是厄基纳第一，雅典第二，最勇敢的战士当然也来自这两个城邦。而底米斯托克利获得的“贡献最大将领”的头衔完全是意外收获。

图5 古希腊陶瓷艺术

雅典的政治活动也慢慢地变成了竞争。人们在公民大会、法庭上不是依据国家利益最大化原则、事件的是非曲直进行投票，而是完全依循发言者的演讲才能、演讲效果进行投票，于是，演讲术在雅典大行其道，一些以传授演讲技巧的智者派教师在雅典大受欢迎，很多人进而变成完全以帮别人撰写演讲稿、辩护词或诉讼辞为生，而演讲者也不再完全是为了国家利益、公正正义和自娱自乐，而是为了赢得竞赛，获得政治上、经济上的收益。

休闲从一种纯粹“自嗨”式的自娱自乐、自我放松，变成了政治化的城邦公共活动。这种政治性的休闲实际上利用了人性的弱点，诱使民众接受城邦所需要的生活方式，展示的是城邦对公民、国民的全方位的控制，而从休闲自身的历史发展来看，休闲再也不是纯粹的社会成员的个体行为，而是事关社会稳定、国家兴衰的公共活动，休闲的内容、休闲的方式、休闲的管理无不带有公共的印记，甚至被经济学家插上“第三产业”“服务业”的标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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