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诊为“淡人”的一代，只想“淡淡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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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前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之前大家选择“通过满足欲望来增进自由”，现在则转向“有效地消除欲望来增进自由”。

文｜维舟

“嗯，那就算了。”

你可能也不时听到周围一些人有这个口头禅，据说，这是“淡人”的可靠标志。和“佛系”一样，这也是一种无欲无求、不悲不喜的精神状态，但“佛系”通常是揶揄“一切随缘”的超脱，而“淡人”首要的特征则是一种不带情绪的生活态度——仿佛生活中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投入或努力的，即便是恋人要分手，也不哭不闹，最大的挽留不过就是一句“行，那就这样吧”。

说起来，我也算是一个“淡人”。二十多岁时，我给周围人的印象就已经是这样了。那会同事中一位大姐熟了以后还笑着对我说：“真想象不出来你生气会是什么样子。”

《我是余欢水》剧照

当然，我也不是一直这样，年少时也曾冲动、激烈过，只是在经受了挫折之后，痛定思痛，性格才转变。在那之后，至少对于升职加薪之类的名和利，我自忖是没了执念，也谈不上情绪波动，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没有坚守、珍视的东西，对于那些，我可一点都不淡然处之。

正因为自己的个性，我意识到，不同的人表现出来的“淡”，内在的原因可能相去甚远。有的人说“算了”是大度，有的人则出于无奈，而大多数人则可能是一种自我抑制的习得性无助：不然还能怎么样呢？毕竟真的看开，不再执着于日常得失，需要强大的内在精神世界，对大部分人来说，“不带情绪”是因为回避、压抑和隔离情绪，避免被困扰。

这也是隐藏在许多“淡人”背后的痛苦：看上去的不带情绪，是因为情绪在表达出来之前就被抑制住了，是选择暂时隔绝情绪，回头再自己慢慢消化。对那些自我存在感较低的人来说，这就是基本的生存法则：如果你无欲无求，就不会有失去的痛苦。

多年前，我一位女同事在异地恋多年之后，等来了男友的分手通知。两人长久以来都不咸不淡，对这个结果她并不意外，很平静地就接受了，甚至很理解对方为什么这么做。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她慢慢陷入了抑郁，久久都走不出来。很久以后她才意识到，那会她把自己都骗了，她并不是真的不在意，只是压抑了自己的情绪，假装什么都没有失去——然而，她当然失去了不少，痛苦是不能通过回避就消失的。

《逃避虽可耻但有用》剧照

这些内心深处的挣扎，很少有机会被看见，有时连自己都难以察觉。我们的社会顺利运行，依赖的一大关键是：没人真正关心你想什么，而只要求你扮演好自己的社会角色，简而言之，“像个正常人”。

去年的网络关键词，其中一个是“发疯”，也就是情绪失控，但爽归爽，失控之后，往往还得自己收拾一地鸡毛。生活已经够累了，你慢慢地自然会意识到，人不带情绪可能才是最省心省力的。

但这固然会带来一时的平静，代价却可能是逐渐失去了对现实生活的感觉。内心因而有一种隐秘的冲动，就像崔健的歌里唱的那样，“因为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快让我哭快让我笑哇，快让我在这雪地里撒点儿野”。按照弗洛伊德的经典解释，这似乎是文明社会的宿命：“文明”必然伴随着对本能的压抑。

即便如此，还是有必要解释，为什么现在“淡人”又突然成了一个新的网络热词。因为哪怕十多年前，宠辱不惊的“淡”，还被看作是一种稀缺的品质，意味着“不功利”，并不像现在，大家一起“淡”得心领神会。

《0.5的男人》剧照

和我自己一样，我曾见过不少人，曾经相当外向、乐观、热情，有时甚至暴躁，在各种挫败后，才慢慢“进化”成“淡人”。确实，如果是一个人人都按捺不住下海、炒股、投机的时代，那最突出的人格特点一定是欲望强烈，毕竟成功人士几乎无不都是欲望多、野心大、意志强的人物，但现在，人们首先注意到的是风险和安全。当下的年轻人努力过，也看到很多人努力过，然而在权衡投入产出比之后，发现还不如算了，别抱太高期望，先一个人活好，于是就这么“淡淡”地完成了一次镀金时代的反拨。

其实只要没有过分自我抑制，这种自足的状态当然可以给人带来精神自由。英国哲学家以赛亚·伯林在其《自由论》中强调：“如果自由的程度可由欲望的满足来衡量，那么，我可以通过有效地消除欲望来增进自由，就像可以通过满足欲望增进自由一样。”或许可以说，之前大家选择“通过满足欲望来增进自由”，现在则转向“有效地消除欲望来增进自由”。

如果是这样，那确实可以见到时代精神的转变：越来越多的人舍弃了对外在欲求的追逐，转向保持内心的平静。这种“转向内在”的文化趋势，这两年已有不少迹象可循，尤其年轻一代，在珍视本真性和个人权利的同时，正将内在稳定试做更有价值的人生目标。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也可以将“淡人”理解为觉醒之后的独立自主：情绪稳定，追求自我接纳，而非外部肯定了。也许这难免有点孤独，但比起苦苦寻求他人认同，这至少是一大进步。由此出发，人们也许能更理性地评估、衡量哪些是自己真正愿意为之投入的，“淡”并不必然意味着对什么都无所谓，倒不如说是在看清之后“有所为，有所不为”。

《年会不能停》剧照

对照一下日本社会走过的道路，可以让我们更好地理解这一点。早在1985年，堺屋太一就在《知识价值革命》一书中预言：作为工业社会基本精神支柱的“大量消费体面”这一拜物教思想正在消退，人们转而认为“获得更多的自由时间，追求‘心灵的丰富’才是高尚的生活方式”，由此出现的，“是一个重视知识价值创造胜过物质财富生产的社会”。

此后三四十年的发展，印证了这一观点的正确性，日本出现了一个“低欲望社会”，像“草食男”这样性情温顺、没多少事业追求的群体，仿佛成了新时代的代言人。

我们正在经历的，未必相同，但“淡人”这一群体的出现，或许正是一个标志：虽然这现在只是被人当作戏谑的对象，但很可能就是社会心态变动的可靠征兆，表明已经有一部分人开始顺应着大环境的变动，演化出一种新的因应之道。固然每个人可以有自己的选择，但社会机制也应当给人提供更好的托底机制，至少鼓励那些愿意冒险的人勇于尝试，也容许人表达出自己的情绪。

或“浓”或“淡”都能任你自由选择，这才是一个好的社会应有的样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