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姐是安徽人,我是河北人,若不是在上海,我们很难有交集。牛姐是我在家政服务App上,第一次“随机”请的周末保洁。App建议我买3小时,我还是选了2小时,能省则省。《幸福密码》剧照
我家住得很偏,偏到我曾以为根本请不到保洁,在App上搜了“附近”,还真有,就是牛姐了。牛姐说:“我骑小电驴来的,半个多小时。”后来我才知道,“附近”的保洁,并不是外卖餐馆那个“附近”逻辑,是保洁们要把自己定位在城市居民区,才有可能接到单子。说回牛姐,App上显示,她就比我大8岁,才43,但实际看上去,她像我父母那辈。她很丰满,皮肤偏黑,脸上泛着健康的红,给人第一眼的印象就是干活利索。果然,在第一次保洁之后,我哪里都满意,庆幸找对了人。《幸福到万家》剧照
牛姐很开朗,喜欢边工作边聊天,我本来就是一个好听众,她感受到了我的回应,越聊越多。牛姐家被我基本摸清了:她有一个踏实能挣钱的丈夫,月收入1万多,在上海一个工厂工作;有两个儿子,大的在身边,没有念大学,已经在打工了,年轻人喜欢折腾,目前在蛋糕店;小儿子刚升高二,重点高中,成绩很好,是她的骄傲。牛姐家是农村的,可已经在老家县城买了房,马上就装修了。听上去,牛姐过得很满足。这体现在她的工作状态,聊着天,脚步轻快,我在一旁看着也很惊讶,竟然有人能如此享受做家务活儿,不愧是走职业路线的。她偶尔会吐槽某某家一天做三顿饭,油烟机清理就要半个多小时,顺带夸夸我们家根本不做饭,是她做的最轻松的活儿,只不过我们家的猫老来捣乱。《乔家的儿女》剧照
牛姐刚擦的地上有猫脚印,牛姐掸过的桌面又掉了猫毛儿,牛姐去掏犄角旮旯的灰,总有毛绒爪子来个反手掏。一般的保洁可能会建议,在打扫的时候把猫关起来,或直接来个“免责声明”——打扫过的地方不会重复打扫。牛姐是这么处理的,她说:“你家的猫像个小孩儿,对什么都新鲜得很,这么下去,你2小时不够哟。”我立即把猫弄到一边,毕竟,我也不想多花钱了,然后“免责声明”是从我嘴巴里说出的:“没关系牛姐,不用反复擦,就这样吧。”我和牛姐相处得非常融洽,我甚至可以为了配合她的时间,调整我的时间。后来我才知道,她同时做着两份工,周一到周五,是流水线工人,周末才做保洁。听牛姐的描述,工厂的工作,她做得更出色,“老板台湾人,要求很严格,我常常是‘模版’,有的时候,大家停下来看我怎么组装,我能做做到特别细。”牛姐到底组装的是什么,我问了几次也没弄明白,我猜想是某个工业产品的零部件。牛姐旺盛的精力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样的人,我身边也有,是我的老板们。和我一样打工的,疫情这几年,总有种说不出的疲惫,我所在的公司还算稳定,很多朋友疫情中工作有了变动,原本的生活秩序也遭受到了挑战,35岁以上的年龄,上有老下有小,“丧气”弥漫,和朋友见面,以前还约约饭,现在直接大保健,聊的话题多半是未来还有什么机会,怎么花钱更抗风险。我在一个中医经络理疗馆充了会员,每周都需要按摩,身体和心灵。所以,我更加羡慕牛姐,永远元气满满。几个月后,有次保洁,牛姐全程没有说一句话。敏感的我立刻捕捉到了不对。这些日子的和睦相处,很难让我对牛姐的低气压视而不见。打扫结束后,我问牛姐,要不要坐下喝杯水?牛姐一愣,坐下了。《欢迎光临》剧照
若不是这次牛姐的讲述,我还不知道她住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中。她和老公、大儿子,租住在上海郊区的一个村子里,他们三个人住在一个不到20平米的房间。和他们合租的,是老乡或是现在的同事,彼此认识,还有很多外卖小哥。在他们住的地方,每天能看到至少8辆外卖电动车在充电。就是因为这样,电路不负荷,才失了火。“以前电闸老跳,我们老跟房东抱怨,房东就想了一个办法,用铁丝把电闸绑起来,不让它跳,谁想到,这下失火了。”牛姐说着。我大感惊讶:“电闸就是预防电路超负荷的,怎么能固定起来呢?房东有很大责任啊。”牛姐叹气:“我们的东西都烧没了,三家人让房东赔偿。房东就把三家的男人们叫出去喝了一次酒,就谈拢了,每家赔偿两三千块,我们女人们的意见问都没问。”我唏嘘,回到了我熟悉的“女性主义”议题,可这次我竟无法施展,甚至都不知道怎么安慰牛姐。我难道要跟牛姐说找律师打官司,死磕到底吗?让她去质问老公,家庭事务怎么可以单独决定?我什么都不能说,生存面前,谈什么主义。我说出口的话是,“好在人没有受伤,一切都可以重来。”《为青春点赞》剧照
牛姐点头,本以为这次聊天到此结束了,可牛姐接下来讲的话,才是真正的故事核心:“那天我们在睡觉,我儿子先反应过来,把我们推醒,说着火着火了。外面是红色的,我们在三楼,味道太大了,没时间多想,就想顺着窗户爬下去。我们家有绳子,赶紧拿出来在屋里的床角系了死扣……我老公最先下去,说接我们,我儿子也很快,第二个下去。我有点不敢下,犹豫的时候,我看着他们俩对我喊,我听不清,看嘴形是‘手套’,我想到干活的手套有好几副,就戴了一副防滑的,看到他们俩同时伸手接我,才敢慢慢爬。下来后,看到他们俩的手,我就哭了。他们两个人的手掌都是皮开肉绽的,那个绳子真的是太烫了……”听到这里,我才真正明白,牛姐想要分享的,并不只是“不公平”和“不甘心”,而是一种当生命和健康受到威胁时,真正的恐惧。《逃出生天》剧照
毕竟上海烧掉的不是真正的家,牛姐忙起老家新房装修的事,这个事就过去了。我以为她为了装修,把工厂的工作辞了,她说是工厂关了,找不到新工作,索性回老家搞装修。这个“套路”太熟了,我身边的朋友们都是这样,没了工作后,终于有时间捯饬自己的生活了。牛姐往返安徽和上海,经常改保洁时间。偶尔会向我打听“你家地板花了多少钱?门窗多少钱?”我每每说一个数字,她就感慨还是老家的房子装修合算。有一次她说定的门尺寸错了,和工人们发了一通火,问我上海是不是绝不会发生这样的情况。我笑,我装修时何止发了一通火?在中国哪里都一样。房子装好了,晾着。牛姐说这年还提前还了10万元的房贷,心里越来越踏实。我本想跟牛姐说叨说叨“也许提前还贷不是个好主意”,可我一想,我自己一年到头也攒不到10万,当然不会有“要不要提前还贷”的苦恼,我何必操心人家的生活,牛姐高兴就好。本以为弄完房子,牛姐能安心待在上海了,可没想到,没过几周,牛姐又消失了。中间我问牛姐什么时候回上海,牛姐不善用微信,没怎么回复。几个月后,牛姐主动问我是不是找到了新的保洁,她还能回来打扫。我可高兴坏了,那几个月,“随机”了好几单,都不太满意,后来索性自己打扫了。《老闺蜜》剧照牛姐这次回来憔悴了很多,似乎是带着一车话来的。我看出了端倪,她打扫的时候,我就一旁跟着,以防她有话说。这次,她一下子说了两个多小时。她正在念高二的儿子,病了,是精神方面的疾病,她这次回沪主要是为儿子治病的。“去大医院,在我们安徽,就是去合肥的大医院,合肥我还没有上海熟,所以就带来上海了。”牛姐说。最开始,是儿子的班主任给牛姐打的电话,说孩子在学校里行为有点异常,希望父母能回来照料。牛姐的丈夫是家里的经济支柱,不能离岗,牛姐只能一个人回去。小儿子是跟奶奶一起生活的,很难追溯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孩子常常幻听、傻笑,总是怀疑自己身上长东西。牛姐以为是压力大,在当地看医生吃药,照顾了几个月都不见好转,才休学来上海看。《隐秘的角落》剧照
牛姐最先责怪的是孩子的奶奶。“我婆婆就是一个脾气很暴躁的人,不讲道理。她跟我说,每天都会教育我儿子要好好学习,所以孩子生病根本不是她的问题。我就说,就是你这样,才给他压力了。”过了一会儿,牛姐说“整个村子都给儿子压力了”。儿子从小学习比较出色,小学初中都是全校前三名,高中还进了重点,村里人尽皆知,村民没文化,见面只会说“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有个亲戚稍微能说会道一些,对孩子说:“你要是个女孩子我就不要求了,但你是男孩子,男孩子只能考100分。”天天说,孩子压力能不大吗?又过了一会儿,牛姐说,“孩子他爸也有问题。”孩子他爸平时是个情绪稳定的人,更舍不得打骂孩子,但有一次过年,喝醉了,拉着儿子就训斥:“你必须好好念书,这辈子不能再当农民……”他就说了这一次,孩子真听进去了。看病这几天还一直说“咱们家不能没有大学生。”《小儿难养》剧照
牛姐说来说去,最想怪的还是自己,怎么就不在孩子身边呢。“每次去看病,排队的人真不少。我是农村人,没有什么文化,但我看到好多有文化的家庭,孩子也都病了。有个孩子才9岁,一直说自己身上痛,头也痛,胳膊也痛,心也痛。他爸妈带着换了好多家医院,做了好多检查,找不出毛病,最后只能看精神科了。有个特别漂亮的女孩子,画着妆,拎着小包,排队的时候,嘴巴不停地说脏话。还有个男的,带着自己的老爸来看病,他们排队的时候还在吵架,儿子嫌自己的老爸用所有的钱买了保健品,被骗了,但是老爸觉得儿子就是想害死他……”我最近刚看了一本讲精神病院的非虚构图书《寻找百忧解》,里面说道,很多精神病人,不只是自己在生病,可能在替一个家庭、一个环境、一个时代生病。吃了一段时间的药,牛姐儿子的情况有好转。可孩子他爸嫌孩子好得太慢,质问牛姐“你怎么就不能找个一下子就看好的医院?”《母亲》剧照
牛姐不能找其他工作,专心陪着小儿子,给一家四口做饭,最后还要消化孩子他爸的情绪。她生气归生气,还不停地来找我求证,她去的是不是上海最好的医院,还有必要去别的城市吗,还有什么办法吗……这让我想起一年前,牛姐在我这里打扫的时候,突然接到来自小儿子的电话,小儿子想问文理分班的事情。当时说来滑稽,我刚好在牛姐身旁,牛姐直接就把电话递给我了,让我既惊讶又尴尬。我婉拒给陌生男孩子做人生规划,我只是跟牛姐建议,你问问他自己想学文还是学理。如此想来,牛姐对自己的儿子的养育上,本身就是很慌的。她有着“没文化”的自觉,生怕耽误了优秀的孩子。可以想象,现在面对这样一个超出认知层面的疾病,牛姐能有这样的理智与耐心,已经是非常不易了。有一次牛姐说:“我们老家有一户,儿子长很大了,也生了精神上的毛病。他们家条件不好,就不治了……他们竟然赶紧再生一个儿子出来。我不理解,家里很困难了,还能养孩子吗,大儿子的病不去治,当然好不了,怎么忍心的。我孩子他爸脾气是差,但他说,砸锅卖铁也要治。”她说这段话的时候,我就相信,她孩子的病一定会好的,就是一种直觉。“以前他脑子里总能听到别的声音,会傻笑,现在傻笑症状几乎没有了……”高考那几日,牛姐感叹,如果不是生病耽误了,儿子明年这个时候也要高考了,可现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上课。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她想通了,健康就行,上不上大学无所谓。虽然我是高考的“受益者”,但我也觉得上不上大学无所谓。生活的坎儿,不是上了大学就都能解决的。
牛姐说,喜欢来我这干活儿,因为能聊天。我也纳闷,我怎么就跟牛姐聊上了呢。还记得第一次来,牛姐就很直接地说,很喜欢我的房子,一看就是自己精心装修的,跟别家不一样,很漂亮。牛姐不知道的是,那个时候,我正在为这个新家烦恼。我家在机场边上,是当时我和老公能够到的少数二手房了。看房子的时候,我们其实注意到了飞机飞来飞去,但中介说装个双层玻璃完全没问题。我们图便宜,也只能图便宜,就赶紧买了。装修时不住人,偶尔过来看看不觉得有问题,直到真住了进来。《装腔启示录》剧照科普一个冷知识,如果你住到机场边上,你很难做到不去了解飞机们的上下班作息。早上7点,飞机们排队打卡上班,五分钟一架,雄赳赳气昂昂,嚎着起飞;晚上10点、11点,飞机们带着“老子终于下班了”的怒骂,一架架归位,阴雨天可能会加班到12点甚至深夜。你问我后来怎么办?呵,这就是人类最伟大的地方了,我们“习惯了”。坦白说,以前疫情的时候,没飞机助兴,周遭安静得很,反而睡不着了。这也是为什么,我对邻居们都很有敬意,因为大家都是生活的英雄。《心居》剧照
说回牛姐,牛姐说,好爱我的房子,好羡慕我的生活,我找回了一点心酸的优越感。其实,我更羡慕牛姐啊。她遇到的事儿一件比一件难,却一直勇敢面对。而我呢,动不动抱怨这个,抱怨那个,“丧丧”地活着。我想起一个网络段子,说没读书人的遇到难事会怨自己没读书,而读过书的人会心安理得地埋怨社会、制度和他人。有的时候,确实该多敲打自己,不要总躲在自己酸腐的小窝低声抽泣,要多看看真实的世界。 排版:布雷克 / 审核:杨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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