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斯汀·特里耶:女性应该有自己的房间,哪怕是一个角落
在导演茹斯汀·特里耶看来,《坠落的审判》是一个关于家庭的故事,也是关于一个想要掌握自己生活的女性,如何处理婚姻关系、如何分配家务、如何生活下去的故事。在电影之外更广阔的世界里,这也是当代女性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她希望女性能够直接地谈论它,并且坚定地做出自己的选择。
《坠落的审判》的故事开始于五个关键词:女人、弱视的小孩、狗、雪、房子。导演和编剧茹斯汀·特里耶(Justine Triet)将这五个词和一个已经完成的剧本同时交给制片人玛丽-安热·卢西亚尼(Marie-Ange Luciani),让她从中选择一个,制片人选择了前者。
在影片开头的场景中,这五个元素依次登场:女人叫桑德拉,是一位作家,她正在阿尔卑斯山区的一幢木结构房子的客厅里与来访者侃侃而谈;与此同时,她因车祸而视神经受损的儿子丹尼尔正在给一只边境牧羊犬洗澡,准备带它去雪地里散步。而这一切都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发生,音乐宣告着一个缺席的人的存在,他同样缺席于这五个关键词之中,他就是萨穆埃尔,女人的丈夫,一个男人。
散步回来的丹尼尔径直撞见了男人的尸体。他从阁楼上坠落,头部致命的钝器伤成因存疑。镜头从家庭内部转移到尸检台上再转移到法庭内部,萨穆埃尔死前一个小时、一天,乃至他们婚姻持续的十几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被放在不同的标准下解剖、检视、评判——医学的、法律的、社会的,以及孩子的。
这就是茹斯汀·特里耶想要在《坠落的审判》里讲述的故事。这部电影自去年5月21日在戛纳电影节首映之后,先后斩获了金棕榈奖、法国凯撒电影奖的六项大奖和奥斯卡最佳原创剧本奖,并在全球范围内收获了三千三百多万美元的票房(截至3月15日)。3月29日,它正式登陆中国大陆院线,导演茹斯汀·特里耶和制片人卢西亚尼也于公映前几日抵达中国,为电影进行了紧锣密鼓的宣传。
出人意料的是,《坠落的审判》在北京的第一场放映就在社交媒体上掀起了轩然大波,相关词条甚至一度登上微博热搜。3月24日晚,特里耶参加了在北大百年讲堂举办的映后活动,与她对谈的是两位北大的教授,著名电影学者戴锦华和法语系主任董强。董强首先称赞这部电影“真实”“深刻”,因此见到导演时,觉得她比自己想象的年轻很多。
随后主持人和戴锦华讨论了影片中男女主角性别权力倒置的设定,戴锦华谈到了影片的核心问题,即把一个男性放到传统性别分工中女性的位置上时,会发生什么,她认为这是女导演的视角。董强则否定了这种基于性别视角的电影批评的有效性,表示“不愿意在看电影时上来就进入男女的讨论”,并且对台下的观众说:“如果你们这么去看电影的话,我很失望。”
导演的女性身份和女性主义的表达,对于这部电影来说,究竟是不是重要的?戴锦华直接对导演抛出了这个问题。特里耶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她表示:“这部电影是围绕着一个女性主角来构建的,并且这个女性是作家,很多对她的描述,都是关于她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她投向世界的目光的。
衬衫、牛仔长裤 均为 Louis Vuitton
笔记本、墨水笔 均为 MONTBLANC
眼镜 导演私物
如果是男性创作者,可能很难写好这个角色。电影中的很多内容也是关于母职,关于女性的生活,关于要不要成为母亲、要不要承担家务,以及如何在家庭中实现夫妻之间的平等,这些都不是简单的二元选择,而是非常复杂深刻的女性主义议题。而这样的议题在当下的电影工业和电影表达中并不多见,因此我的女性身份对于这部电影的创作是非常重要的。”
衬衫、牛仔长裤 均为 Louis Vuitton
笔记本、墨水笔 均为 MONTBLANC
眼镜 导演私物
特里耶毕业于法国国立高等美术学院,小时候的梦想是成为一名画家。在美术学院读书期间,她学习了影像拍摄和剪辑,并观看了大量的纪录片和实验电影,这使得她的兴趣从绘画逐渐转移到电影上来。特里耶早期的作品多为关注社会议题的纪录短片,她关心的议题包括2006年反对法国新劳动法案的抗议和2007年的法国总统大选。
影片《索尔雷菲诺之战》海报
2013年,她执导了第一部剧情长片《索尔雷菲诺之战》,女主角是一名夹在狂躁前夫和巨婴男友之间的单亲妈妈,而她的工作是为一家电视台报道如火如荼的法国总统选举,家庭闹剧成为了选举政治的一种隐喻,女主角的情感选择如同法国人的政治选择一样进退维谷。
电影《西比勒》海报
随后特里耶又创作了两部以女性为主角的电影《维多利亚》和《西比勒》,女主角的名字也分别是电影的片名。在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特里耶谈到:“在我刚开始拍电影的时候,‘女性主义’在法国还并不被当作是一个严肃的电影主题。但从此以后,我自己的观点也发生了很多变化。我花了很多时间思考作为一个女性真正意味着什么,作为一个女性去拥有权威意味着什么,以及为什么同样的行为,男性做就会被原谅,而女性做就会被当作怪物。”
或许这样的思考也反映在了《坠落的审判》的女主角桑德拉身上,特里耶在许多场合都表示,桑德拉是一个不为自己选择的生活而感到愧疚和抱歉的女性。她不是受害者,也不是男性凝视下的“蛇蝎美人”(femme fetale),她呈现了现实生活中女性原本就具有的那种复杂性。
随着剧情的发展,观众越来越看到桑德拉身上“不完美”的一面,就在丈夫萨穆埃尔坠楼的前一天,他们曾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丈夫抱怨自己的生活是围绕妻子建立的,指控她多次出轨、剽窃自己的小说创意;桑德拉也情绪失控,将玻璃杯摔到墙上,还打了丈夫一个耳光。更糟的是,争吵全程被丈夫录音,保存在U盘里。在他死后,这段录音作为证据在法庭上被公开播放,被在座的所有人——包括他们的孩子——评判。
在采访中,特里耶谈到,这场争吵戏是电影的核心,也是她想借由电影探讨的问题,即当女性不甘于被放在传统的妻子的位置上、想要掌控自己的生活时,她要如何处理自己的婚姻关系,如何分配家务,如何生活下去。在特里耶看来,这是一个非常当代也非常尖锐的话题。无论观众在内心对桑德拉做出怎样的“审判”,她希望女性能够直接地谈论它,并坚定地做出自己的选择。
《时尚芭莎》独家专访茹斯汀·特里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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茹斯汀·特里耶
01 演员惠勒的表演既真诚又现代,像大舞蹈家
可以谈谈《坠落的审判》开头的那场采访戏吗?
女主角桑德拉在采访者面前显得非常自信、强势,整个房间仿佛她的权力剧场,但同时,丈夫在楼上播放的音乐震耳欲聋,似乎又暗示桑德拉是房子里的客人,她并不拥有这一空间。你是如何设计这场戏的?
事实上,开始进入电影剧情的时候,我们会感觉找不到头绪。但这很正常,在后面两个半小时的影片中我们可以理解之前没有理解的内容。开头的确是一个很奇怪的情景,两个女人在谈论文学,有一个孩子在给狗洗澡,音乐声非常大。没有任何解释,我们就走进了一个家庭。电影是要让我们再看10遍,才能够理解这最初的一幕。
在电影中,你处理了“语言”的问题,女主角桑德拉是一个生活在法国但使用英语的德国人,当被指控谋杀了丈夫,她也用母语在法庭上为自己辩护,为什么会做这样的设定?
在电影里我们接受的事实是桑德拉是一个德国人,她是外国人,换句话说,这是关于一个外国人的电影。在我看来,外国人的设定让这个人物角色变得更有意思。因为她更加迷失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国家里。
在法庭上,她必须用法语表达自己,但是当她为情感所驱动时,她就转换为英语。这就更好地创造了一个人物,因为她使用三种语言,所以我们很难把握她。那些认为她有罪的人,会觉得她在操纵不同的语言,因为她是一位作家,她掌握这些语言。对我而言,这就创造了一个不透明的人物。
可以谈谈你和演员桑德拉·惠勒合作的感受吗?你会如何评价惠勒的表演?
桑德拉(这里指的是演员惠勒)的确是我的不二人选。甚至在写剧本之前,我都在参考她的形象,她一直在我脑海中。因为我们曾经在我的上一部电影《西比勒》中合作过,她在其中扮演了一个小角色,她的表演非常投入,也非常丰富。
在这部电影里,她让角色变得很现代。在惊悚片中,女演员的表演时常具有双重性,一个致命的女人总是有两张面孔,这基本是刻板印象。但她的表演非常现代,她很真诚,这就让我觉得更加有意思。在影棚里,你能感到她不是在表演,而是在生活,她的表演是不着痕迹的,有点像大舞蹈家,非常难得。
在《坠落的审判》中,你和小演员以及小动物一起合作,他们的表演都非常出色,有什么与他们合作的有趣故事可以分享吗?
在影片中有一个场景后来被剪掉了,我们需要让小狗跟丹尼尔亲热一下,但小狗不愿意,为了让它过来,我们就在丹尼尔脖子上抹上肉酱,这是一个小插曲。
这只小狗唯一的缺点就是它不知疲倦,它是一只边境牧羊犬,这种狗的精力十分旺盛,跑得非常快。原本我们预计,当小狗跑向小木屋时,可以拍到它身后的一些美丽风景的镜头,但是无法实现,因为小狗跑得太快了。只有等它跑累了,才能停下来。这是这只小狗的唯一缺点,除此之外它特别棒。
02 女性应该有自己的房间,哪怕一个角落也是好的
在那场精彩的争吵戏中,丈夫抱怨自己为家庭牺牲了太多时间,需要一整年的时间来写作,桑德拉却说:“我没听说过哪个作家因为有孩子或者要买菜就无法写作的。”因为女性似乎从来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写作的,简·奥斯汀一生都在客厅里写作,写在小块的碎纸上,掩人耳目,直到今天,很多女作家都是在孩子睡着之后写作。你自己是如何创作的?你认为女性这种多线程工作的能力、利用碎片时间创作的能力,给女性的创作带来了什么?
的确如此,比如我在写《坠落的审判》的剧本的时候,是新冠大流行期间,我有一个8个月大的婴儿。我是在婴儿睡觉的时候写作的,可能是早晨或下午。在疫情以外的时候,情况就不太一样,我会一直写作,如果写不出满意的一幕,我绝不上床睡觉。我和亚瑟一起写作,我们也生活在一起,所以我们是没有工作时间表的。但我们在家里有一个约定,就是不在餐桌上和女儿们谈论电影,因为女儿们希望我们能在吃饭的时候休息一下。
事实上,女性写作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女性的确需要自己想办法寻找创作的时间,尤其在成为母亲、需要照顾孩子之后,这会变得很难、很累。对我来说,我很喜欢在早上工作,这是我精力最集中的时刻。但最好的想法却总是在夜晚到来,如果我当晚不写下来的话,第二天就会忘记,所以我也不得不在晚上写作。
还有,我只在床上写作,在床以外的地方我都不会有灵感。但和亚瑟一起工作的时候,这个习惯就会导致问题,因为他不能在床上写作,我们就需要协商,是在床上写作还是在书桌前工作,但在桌边工作我就不会有这么多灵感了。
最近几年,我们在各个国家的影视作品中,都越来越多地看到了婚姻题材的一种新的范式,就是一个失权的男人和一个掌权的女人的故事,性别的权力关系在私人领域被反转了。你注意到这种趋势了吗?你如何看待个体与结构之间的这种张力?
我觉得这的确是很当代的问题,女性不想被固定在一个社会角色上,她们想要掌控自己的生活,但今天普遍的情况是,女性可能还没有获得与男性同等的权利。在这一前提下,男性和女性如何生活在一起,如何分担家务,夫妻间的关系是怎样,这些的确就是《坠落的审判》想要探讨的问题,男女主角争吵的那一幕,就是电影的核心。
观众看到这里就会明白这段关系无法持续下去,因为丈夫想要更多的时间等等。在生活中,这同样是非常尖锐的问题。在这个意义上,我也想到要解放话语,让女性直接谈论它,并且坚决做出选择。
你在奥斯卡的获奖感言中说,感谢这部电影挽救了你的中年危机。你的中年危机是什么?衰老对你来说是一个怎样的过程?
这是一个好问题。在奥斯卡领奖时我其实是想开个玩笑,自嘲一下。我40岁了,来到了人生的中点。我一直提倡不化妆,保持自然的状态,接受年龄带来的变化。但当我超过40岁,我的态度也会有一些变化(笑)。我希望自己有勇气接受衰老,但同时也会条件反射一般地害怕衰老。在一部电影里有一句很棒的话:“40岁之前你的样貌是天生的,40岁以后你的样貌是后天应得的。”我觉得这个想法很棒,最终你会成为你自己创造的那个人。
衬衫 Louis Vuitton
你在前两天的映后分享中谈到,创造丹尼尔这个角色,是因为你想知道你的女儿们会如何理解家庭的真相。影片也似乎暗示了,丹尼尔才是最终的审判者,他选择相信什么,决定了电影最终的结局。
我想知道,你如何看待下一代可能跟我们对于同一件事情有完全不同的看法这件事,你做好准备面对你和女儿们可能出现的分歧了吗?如果我们最终都要被下一代审判,你会更乐观还是更悲观?
我有两个女儿,一个4岁,一个13岁。大女儿正处于青春期,和母亲不再那么亲密无间了。我觉得我们养孩子不是为了把他们禁锢在盒子里,我们是想要帮助孩子们获得他们自己的生活,让他们有独立的思想,当然这是很美好、很理想化的想法。我想在电影里讲述的,的确是孩子是有自己的想法的,对父母也会有自己的看法,这对于父母来说,可能有点难接受。
我的女儿也会对我有自己的看法。我或多或少强烈地感到,这是母亲们和女儿们必须要经历的阶段。孩子从0到8岁都和父母亲密无间,但情况会发生变化,在丹尼尔这个角色身上,我想呈现的正是这种变化。这背后隐藏的一个问题就是,我们从来都不知道我们的父母是谁,也从来没有真正准备好去探究他们是谁,在家庭中时常隐藏着很多秘密。
你在昨天的映后里谈到,你发现中国的电影观众更年轻,也对性别话题更有热情。最后想请你对年轻的中国女性讲几句话。
对于中国观众对电影的接受,我很感动。同时很让人惊奇的是,相较我在其他地方做电影宣传的感受,在这里,人们多次谈到电影的女性主义方向,这在其他地方是没有的,也让我很感动。我鼓励女性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是女性之间不要互相评判,我也希望男性不要评判女性。
因为每个女性都有权利做她想做的事情,我们并不必须遵循某种生活的完美模式,不管是组成家庭,还是成为母亲。还有我经常提到的,女性要有一间自己的房间,当然这要根据我们的居住状况、经济条件,哪怕有房间里的一个角落也是好的。即便进入了婚姻,也需要有独立于夫妻生活的、能够书写自己独立思想的一个空间,这对于我来说是最重要的。
摄影/许闯
监制/葛海晨
编辑/Timmy
采访&撰文/张之琪
妆发/文龙WOW!studio
统筹/陈柳凝
形象/Fred苏
制片/Yiyi
造型统筹/天天
翻译/王菲菲
排版/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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