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蔡崇信：阿里需要勇敢面对错误｜中企荐读

近日，挪威主权基金首席投资官Nicolai Tangen与阿里巴巴集团联合创始人、董事局主席蔡崇信进行了访谈。访谈中蔡崇信不仅分享了他个人成长的经历、对体育的热爱以及对企业文化和工作效率的看法，还深入回顾了阿里巴巴的发展历程、面临的问题和未来的机遇。此外，他还谈到了中国消费市场的现状、人工智能的发展前景。

蔡崇信谈到，“人们通常不愿意承认错误，这是人性的一部分。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坦诚面对错误，过去我们可能没有足够重视用户体验。第二件事是进行人员重组，调整与战略相匹配的组织结构。大公司的组织结构往往僵化，人们不喜欢改变，也不愿意改变，这是大公司普遍存在的问题。”

主持人：蔡崇信先生，很荣幸能采访你。

蔡崇信：谢谢你的邀请，我也很期待这次对话。

主持人：让我们从头开始聊起，这样大家可以更好地了解你。你出生在台湾，但13岁时就搬到了美国，这段经历给你带来了怎样的影响？

蔡崇信：对我而言是非常大的转变。我在中国的环境中长大，上的是中文学校，刚抵达美国新泽西时我的英语称得上是一片空白。那时的我才13岁，因为来自一个文化背景截然不同地方，所以我在学校里和同学们显得格格不入。

对我而言，融入群体并和大家交朋友的最好方式就是和他们一起运动，我参加了许多球队的选拔，但很可惜都被淘汰了。

主持人：在你的成长过程中谁是对你影响最大的人？

蔡崇信：我的父亲。他是我所认识的最才华横溢且思维敏捷的人之一，但他也非常严厉。我很怕我父亲。

主持人：你现在还怕他吗？

蔡崇信：当然，但他已经离开我们了。

主持人：我的意思是，你父亲在你现在的生活中，是否一直像个影子一样对你产生影响？

蔡崇信：挥之不去的影子。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觉得我现在做得还可以，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也许我能自信地对他说：“嘿，我也取得了一些成就，或许可以和你当年的成就相提并论了。”尽管如此，我仍然觉得我和我的父亲在心智方面还有一定差距。

主持人：你曾在耶鲁学习法律，在你加入阿里巴巴之前，你是一名投资者。作为一个投资人是什么样的体验？

蔡崇信：那是我最宝贵的经历之一，从律师变成一名投资者。当时我在香港工作，主要负责私募股权投资，那段时间我学到了投资的基本原理。

初识阿里

主持人：你是怎么加入阿里巴巴的？

蔡崇信：1999年，我的一个朋友找到我并告诉我：“你应该去杭州见个人，马云。他很不一般，虽然有点疯狂，但你真的应该见见他。”

于是我开始多次乘坐飞机前往杭州。那时候香港和杭州之间每周只有两次航班，分别在星期二和星期四，我就乘坐那些航班去杭州见他。

马云在杭州的湖滨花园有一处位于二楼的公寓，公寓外面摆放着好几双鞋子，里面有不少人在工作。当时，马云创建了一个网站，帮助中国的中小型企业成为出口商将产品销售到世界各地，我就是在那里与马云相识的。

在我到达那里与马云交谈了约一小时后，我说：“马云，我要去一下洗手间，可以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我就进去了，在水槽旁边我看到了大概十把牙刷，我忽然意识到这些人整天都待在这个房间里生活、工作。那处公寓就是阿里巴巴文化的起点，就像一个车库一样。

主持人：然后你就加入了他们？

蔡崇信：那天我没有带牙刷，但我离开时很受鼓舞，不仅是因为马云的远见和魅力，虽然那时的他没多少钱，但还有很多人愿意追随他。

主持人：他们为什么选择追随马云？你认为一个领导者应该具备哪些特质？

蔡崇信：我认为也许是马云身上的精神吸引了他们。优秀的领导者应该能够让追随他的人看到未来的蓝图。我们合作的第一个网站是英文阿里巴巴网站，它是面向西方客户的，一些工程师甚至还身兼客服人员的工作。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有位员工甚至记录下了网站上的每一个注册用户，当时注册用户有28000名。

主持人：当时阿里巴巴是一个什么样的网站？

蔡崇信：当时我们的业务主要是B2B市场，马云认为随着中国加入世贸组织，很多中小型企业都渴望在全球范围内开展业务。阿里巴巴的使命就是让世界各地的商业活动变得更加容易，这个使命至今仍未改变。帮助小型企业尽可能地拓展国际市场这一点已经深入到了阿里巴巴的“基因”中了。

到今天，我们已经发展成了一家大型公司，业务范围也在不断拓展。

主持人：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阿里巴巴会发展到今天的规模？

蔡崇信：大概在2005年，我忽然意识到阿里巴巴的规模已经变得如此巨大。

那是阿里巴巴成立约五六年，雅虎找上门表示有意投资，当时eBay也在考虑投资我们。然后我们选择与雅虎进行谈判，确定了他们的投资规模，最终他们投资了10亿美元。

虽然淘宝如今已经成为中国最大的消费者电子商务市场，但在那段艰难的时光下我们甚至考虑过出售淘宝业务。

我记得那个夏天，我见到了我的父母，我特别想与我的父亲分享这个好消息，那是一个非常值得骄傲的时刻。现在我想我已经把这份骄傲“传达”给他了。

主持人：你是何时开始意识到这个业务真正的潜在规模？又是什么时候感觉到它开始腾飞的？

蔡崇信：这是个好问题。直到淘宝开始盈利，我们才真正看到这个业务的巨大潜力。我们清楚淘宝这项业务在买家和卖家之间建立了良好的联系，但在商业化方面我们遇到了很多问题。

随后在2006年和2007年，我们针对淘宝的商业化进行了多次尝试，但效果都不尽如人意。后来，我们发现了新的机遇——通过搜索广告来实现市场的商业化。类似谷歌的盈利方式成为了阿里巴巴的新方向。

2008年，我们的现金流开始呈指数级增长。那时我才真正意识到我们手里可能有一个了不起的项目。

主持人：现在看来，当时的你们在这个领域几乎没有竞争对手。那么，在阿里巴巴现有的业务板块中，面临的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蔡崇信：在过去几年里，当我们审视内部并进行自我反思时，我们发现自己落后了，因为我们忘记了谁才是真正的客户。我们的客户是使用我们的应用程序进行购物的用户，而我们并没有为他们提供最好的购物体验。

某种程度上，阿里巴巴有点自乱阵脚，没有真正关注到价值所在以及我们可以在哪个领域创造真正有意义的价值。

主持人：阿里巴巴是如何纠正错误的？你们正在采取哪些方法？

蔡崇信：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坦诚面对错误。过去淘宝没有足够重视用户体验。第二件事是进行人员重组，调整与战略相匹配的组织结构。我认为这是大公司普遍存在的问题。

大公司的组织结构往往僵化，人们不喜欢改变，也不愿意改变，这种固化往往会阻碍公司的发展。公司的战略方向应当融入组织结构中，但实际上往往相反。因此我们决定先确定方向，然后设置组织结构。所以淘宝内部进行了重大重组。

作为重组的一部分，吴泳铭接替了董事长的职位，他非常关注用户，专注于产品、界面和用户体验，这对当下的淘宝至关重要。

主持人：是什么让你们看到了市场的变化？

蔡崇信：人们通常不愿意承认错误，这是人性的一部分。真正的领导者和优秀的管理者都具备自我反省的能力，他们会思考：“我可能有些事情做得不对。”

当他们犯错时，他们愿意改变自己。但很多人不愿意这样做，这是人之常情。我想我们也曾陷入过这个陷阱。

谦逊是领导力的一部分。保持谦逊并能够承认自己的错误，并说：“好的，让我们调整策略。”因为员工们都在寻找新的愿景和方向，这非常重要。

主持人：这确实很重要。公司士气的高低直接影响到公司是否能快速增长。阿里巴巴的情况怎么样？

蔡崇信：在过去三年里，公司的士气一直比较低迷，其中有很多原因。竞争环境是一个，另一个则是监管审查，这也给我们带来了不小的压力。我们支付了巨额的罚款，这对员工士气造成了很大的打击。

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最重要的是员工们都在寻找新的方向。如果我们能够清晰地向员工阐明未来的发展方向，员工们就会重新焕发活力，我对此深信不疑。

主持人：阿里巴巴的主要业务高度依赖用户的消费能力。你如何看待当前的中国消费者以及市场？

蔡崇信：从整体来看，中国的产量大约占全球的31%，但消费者只消费了全球14%的商品，我认为这是不平衡的。中国是净出口国，生产了大量的商品，中国消费者的地位理应更加重要。

在中国，总体消费略高于经济总量的50%，而发达国家市场的总体消费则占经济总量的70%以上，这其中还有很大的潜力值得挖掘。

当人们对自己的工作能力感到不确定时，他们的消费倾向也会受到影响，中国的储蓄率非常高，人们的家庭现金储备仍然很充足。

主持人：监管压力是否仍在增加？

蔡崇信：我不认为监管压力在增加。现在的监管框架已经很清晰了。我们了解到界限所在，知道如何避免越界。这种明确性对企业来说是非常有利的。

主持人：多年来，中国一直被誉为“世界工厂”。您对未来中国制造业的发展有何看法？

蔡崇信：我仍然坚信中国将继续保持其作为全球制造业大国的地位。在中国的经济体系中拥有8亿有生产力的工人，即便在未来这个数字减少到6.5亿，也仍然是非常庞大的劳动力资源。中国人民勤奋努力，我们的教育制度也一直表现优异，因此我们拥有大量受过良好教育的劳动力和熟练工人。

中国在人工智能领域正努力追赶

主持人：现在我们正处于人工智能革命的第二年。你将如何看待那些在人工智能领域暂时领先的公司？

蔡崇信：中国拥有全世界最大的云计算公司之一，因此人工智能非常重要。拥有一个中国特有的大型语言模型非常关键，它能够对我们的云业务有很大的推动作用。

如果有一个出色的LLM（大型语言模型），其他开发人员就可以在其基础上进行开发，使用我们的计算服务。因此，我们将人工智能视为云业务的左右手。

另一方面，电子商务是人工智能应用最广泛的领域之一，我们可以在自己的模型上开发许多有趣的产品，甚至包括其他公司的开源模型。目前，我们正在进行多项开发工作。

例如消费者可以使用虚拟试衣间来试穿商品。在淘宝上的商家能利用人工智能自动生成照片、产品描述等内容。

我们收集了很多数据，也有很多开源数据，因为大型语言模型的前提是你可以在网络上抓取内容，并能够获得开源数据来训练你的模型。

同时我们还能进一步利用人工智能来开发垂直应用，这得益于我们自己的数据、对消费者及商家的深入了解。这是一个完美的结合：即利用人工智能来提升我们的用户体验。

主持人：与美国公司相比，你认为中国在人工智能发展方面处于什么位置？

蔡崇信：我认为在这个方面中国目前可能相对落后。像OpenAI这样的公司在行业确实有领先优势，但中国正在努力追赶并且差距逐渐减小。

主持人：你认为相关领域的差距有多少？

蔡崇信：可能有两年左右。但每个公司都在努力地解决问题。从短期来看，在未来一年到一年半的时间里，考虑到大家拥有的数据，大模型的训练仍然可以继续进行。

主持人：如果你拥有充足的视频供应、顶级模型和其他你想要的一切，你的业务会有什么不同？

蔡崇信：我认为我们的云计算业务将更加强大，我们将能够吸引更多想要从我们这里租用计算能力的客户。

主持人：让我们谈谈企业文化和职业道德，什么是“强大”的企业文化？

蔡崇信：强大的企业文化，意味着员工对公司的使命有认同感，对公司的未来发展方向有清晰的认识，喜欢与同事们共事。

在阿里巴巴，我们有一句口号叫做“快乐工作，认真生活”。很多人经常谈论工作与生活的平衡，但在阿里巴巴我们提出的问题是：为什么要追求工作与生活的平衡？当你来到公司工作时，你应该是高兴的，因为你与朋友们在一起。

主持人：你一直在工作吗？听说你以前把牙刷放在办公室里。

蔡崇信：是的，我以前确实把牙刷放在办公室里。

主持人：你如何调整自己的工作状态？

蔡崇信：我运用了从体育运动中学到的一些方法，比如训练。我会进行几分钟的高强度训练，然后休息。

我不想一整天都辛苦工作10个小时，所以我每天会集中2到3个小时非常专注地工作，然后休息一下。这段时间里我的工作效率非常高，这种间歇性的工作方式是我从运动中获得的灵感，我将其应用到了工作中。

主持人：当你在办公室里做高强度的工作时是什么样子的？

蔡崇信：每当那个时间段大家可能都有点怕我。我会打很多电话，提出许多尖锐的问题。

不过，我也庆幸自己没有接受过律师的专业培训，这样我可以更自由地学习和接受新的知识，如使用电子表格、进行投资分析等。在筹备一项交易之前，我会亲自动手做很多事情。比如一个投资项目，我会自己撰写投资意向书。

主持人：当你需要集中精力时，是不是会关上门不让任何人打扰？

蔡崇信：没人喜欢在工作时被打扰。但实际上我很少在办公室里做需要深度思考的工作。我经常在旅途中、酒店房间里或飞机上处理这类工作。

主持人：你认为自己是个好的领导吗？

蔡崇信：我认为如果过于友善可能会误导员工。作为一名合格的领导，最重要的是能够给予员工及时的反馈。这种反馈可以是季度性的工作总结，也可以是日常的建议和指导。反馈必须及时，员工需要知道他们是否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或者是否没有尽全力完成工作。

主持人：你坚持的其他领导原则是什么？

蔡崇信：我们必须承认自己的错误，不能自命不凡，假装自己是最聪明的。

有时候你希望人们寻找那种领导力，想出一个好主意或什么的，但这种情况只是偶然出现的，你必须赋予下属能够提出自己想法的权力，否则就是在扼杀创新。

主持人：你对年轻人有什么建议？

蔡崇信：我的建议是学习一两项能够让你成为顶尖人才的技能。

年轻人必须针对性地提升某一领域的专业技能和知识，不能只是泛泛地了解所有领域。你必须在某个领域有深厚的专业知识，这样才能获得他人的尊重。

在未来，数据科学将非常重要，过去名为统计学，但现在数据科学这个名称更为时髦。同时，心理学课程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我认为研究人类思想和心理变化是非常有趣的，这与机器有很大不同。

主持人：这听起来是个很好的计划。你显然已经非常成功了，很高兴你能分享这些建议。非常感谢。

关注“中国企业家”视频号

看更多大佬观点和幕后故事

[ 推荐阅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