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37岁前大厂员工,失业的第三年
2021年,35岁的李渔,在互联网大厂“混”了5年后,混成了裁员名单上的一员。因为找不到像样的工作,他成为了一名自由撰稿人。
其后两年多时间里,他以“李渔”为笔名,写了几十篇文章,稿费勉强维持温饱。码字很苦逼,他说不清楚这事儿有什么意义,他采访形形色色的人,追问对方不同“选择”背后的意义,然后写成稿子,等待稿费到账。直到某一天,他看到了那些文字与“李渔”的关系:可以有一个方式,来证明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
这是李渔关于“成为李渔”的叙述:
“混”到35岁
2021年之前,我一直在北京一家互联网公司里上班。
那时我三十五岁,家住郊区,每天都要早上六点半出门,坐车两个小时,到几十公里外的西二旗。在距离13号线地铁站不远的地方,挨着街,有一栋又长又宽的庞大建筑,从上到下都覆满了墨色的玻璃窗,那就是我所在的公司总部了。有人说公司总部的外观看起来如同一艘航空母舰,不过我们私底下,却都纷纷吐槽,说这大厦明明看起来就是个棺材。
我们都工作在这口钢筋水泥铸造的棺材里。上千人,只分为两类——一类忙着抛头露面,到处摆弄着精致的PPT,兜售着各种令人费解的高深词汇;另一类则忙着默默无闻,安静躲在角落,生怕被人打扰和看到,心甘情愿做着小透明。
我理所当然是属于后者的。
工作五年,日日天亮出门,等到夜深的时候再回来,除了吃饭睡觉,大部分时间全耗在了公司那个小小格子间里。苍白的灯光昼夜不停,晒在身上没有半点温度。我哑巴一样,乖乖地呆在工位,捧着一杯咖啡,对着一台电脑,可以连续几个小时一言不发。
屏幕上的数据没完没了,千篇一律。机械地点着鼠标,三分钟一条,从清晨到日落,一天能处理好几百。看似做了许多的事情,可一走出大门,仔细回忆,又往往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没做过。
唯一能记起来的,好像只有睡觉。不知道为什么,我慢慢地、慢慢地开始变得越来越容易困倦。一到下午,便撑不开眼皮,像被瞌睡鬼附身了一样,不得不满楼踅摸地方偷偷眯一觉。休息室没位置,就去会议室;会议室满了,就随便找个角落拉倒。有几次,我干脆跑到厕所,坐在马桶上,托着下巴,一秒入眠。
就这样没滋没味地混着日子,天天都是一个样,只等着月末账户上多出来的那一万几千块工资。不过就算拿了工资,也一样没什么意思,还是没完没了的干活、吃饭和睡觉。
同事淼哥说李渔,你他妈简直就是一只考拉。
对此我不置可否,因为在我看来,只要人到了这个岁数,多少都会变得跟考拉一样,对万事提不起精神——不像三十岁时那般内心充满了奢求,也未如四十不惑那样明白和通透。“不三不四”的年龄,不上不下的人生,像条不死不活的鱼。
淼哥又说这其实都是自然规律的一部分,谁也没法抗拒,就如同公司门口那几棵粗壮的梧桐,春天再怎么枝繁叶茂,冬天一来,一样要变得光溜溜的,跟谢顶了一样。
他开玩笑说:“你看,互联网公司就是这样,连树都是秃的。所以我们也迟早会秃的。”
我马上就想到了许多年后,自己就这么混着混着,混到了头发稀疏,腆起了啤酒肚,只能靠着在年轻人面前不停吹嘘过去来证明自己的存在。然后在背地里,还要被年轻人狠狠骂上一句“李渔那个大傻X”。
当然,这些最后都没有发生,我既没有秃顶,也没有混成别人眼中的笑料。就在12月中旬,公司忽然宣布裁员,我的名字赫然位于名单之上。离职那天天色阴沉,空气里漂浮着一股奇怪的酸味,我搬着箱子行走在略显空旷的大街上,心中却连难过的情绪也没有,只是觉得阳光格外刺目,一阵一阵让人恍惚。
那时我当然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走投无路,只能去做一名自由撰稿人,靠贩卖文字为生。
失业
后来我常跟别人说,自己之所以成为自由撰稿人,纯粹是因为找不到工作给逼的。
离开公司后的那段时间里,我与大多数的失业者其实没什么两样,无非是每天不停地改简历,不停地投简历,犹如在蒙着眼睛扔飞刀,扎到哪里算哪里,能不能命中全看运气。
期间淼哥曾给我打了一个电话,问起我想找什么样的工作,我就告诉他其实自己也没什么具体想法,反正什么都可以做,也什么都能做,重点在于工资,“也没多高要求,和以前差不多,过得去就行了。”
那时我自以为很快就会找到工作,但现实却是从一月到三月,简历发出去了无数,最终得到的回应却只有三个:一个来自保险公司;一个来自电话销售;剩下的是一个温柔的南方女性,无论提什么要求,都是满口的“没问题”,越听越像传销组织,吓得我赶紧关掉了手机。
心中有所期待的时候,时光总是显得格外漫长,而窗外的流云也常常好似静止了一般。大多数的时间里,我也像流云一样,保持着静止——一个人坐在窗前,一动不动,对着窗,任头发被吹得胡乱纷飞,露出来光溜溜的额头。
因为几乎足不出户,也不愿意去见朋友,那时候我蓄起了长发,几乎快要盖住了耳朵。家里人说我不修边幅,一把年纪简直跟个野人一样。我辩解说我这是图个吉利,头发越多,发财越多。
事实是自从没了收入,我只能坐吃山空,连几十块的理发钱也舍不得了,心中只默念着不着急,不着急,反正也没人看,等工作有了着落再花钱吧。
可期待中的着落一直未至,倒是网络上的各种传言越来越多了起来——不是哪个大厂要减员增效了,就是哪个公司规定不再招聘35岁以上的员工了。几乎一夜之间,这个年龄段的人就成了嚼不动的老甘蔗杆,人人看不上,连拿去当柴火烧都被嫌弃火不旺。
如此耗着、耗着,一点一点消磨着心性,久而久之,我也终于有了点儿慌张的感觉。但慌张好像也没用,除了投更多的简历,能做的也只是不断地降低奢求。就像书里所写的那样,生活就是个慢慢受锤的过程,我不得不将底线从月薪两万,变成了一万五;接着又从一万五,变成了一万。那种感觉仿佛自己是菜市场里卖不出去老菜帮子,不断吆喝,不断降价,只求别砸手里。
直到2022年的五月份,我才总算是把自己卖了出去。月薪八千,一家经营保健品的小公司,里面除了一个老板,就只有我。我可以是运营总监,也可以是销售主管,对外声称是副总经理也无所谓,每天的工作不是在网上到处联系微商帮忙带货,就是坐在聚光灯下,对着手机搞电商直播。
一个三十六岁的男人,穿着黑色的T恤衫,满口京片子,嘴角翘得如同一枚豌豆,在镜头前大讲特讲李时珍和《本草纲目》。我当时的形象大抵如此,一面假装自己是中医世家,一面卖力地说,不停地说,说上一小时,直到口干舌燥,一看数据,却常常销售量为零,甚至大多数时候,连响应的观众也没有。
无人问津的感觉让人十分挫败,我时常怀疑自己在镜头下,是不是很像个只会自言自语的精神病人。终于有一天,一个观众在屏幕上留言,我兴高采烈的一看,却发现对方在说:朋友,你不觉得自己很丢人吗?
我如鲠在喉,冷场了好几秒,才盯着手机深吸了一口气,“嘿,兄弟,咱可是盖了帽儿的祖传中医、国之瑰宝,那叫一个地道。丢人?怎么丢人了?”
就算这么不要脸,工作最后还是丢了。我狼狈的坚持到了八月底,老板因为付不出来房租,宣告创业失败。散伙时,他语重心长地说:“李渔,哥得找个地方上班去了。你多保重。”说罢,他驾车扬长而去,消失在了二环路的尽头。
就这样稀里糊涂的,我再一次失了业。找不到其他生计,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干嘛,无所事事的感觉很不美妙,就这么一直迷茫着、迷茫着,直到忽然有一天,我想到自己写东西还算过得去,与其这么呆着,倒是可以给新媒体写稿试试看。
那天走在路上,一个念头在脑海里反复横跳:反正已经不上班了,老子还能怎么样呢?
意义
自由撰稿人是个雅称。“自由”的意思约等于没工作,投稿赚稿费为生约等于没工资,因此自由撰稿人和无业游民是没什么两样的。
我的生活也随之又恢复成了失业时的样子:每天睡到自然醒,穿着大花睡衣,光着脚板,过得跟个古代大户人家的小姐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早到晚窝在书房里,将门反锁。唯一的区别是,从前我写简历,现在改成写稿子了。
第一篇稿子很快就有了眉目。我采访了一名农民工。
大哥是广东人,讲着一口极其流利又极不标准的广东普通话。在我独自喝完一壶滇红的时间里,他兴致勃勃地向我详细讲述了自己如何学吉他,如何到工地打工,最后又如何一边打工一边弹吉他,最后成功把自己弹上了央视舞台的传奇经历,期间还顺道抽空传授了搬砖以及打灰的独家技巧。
但让我记忆最深刻的倒不是他上了电视,反而是另外两件小事。
一件是他说自己高中去参加唱歌比赛,四五百人的大礼堂里,弹着吉他,高声独唱《真的爱你》和《站台》,在暴雨般的掌声里,最后一举拿下了第一名,也成就了他这辈子里最为骄傲的时刻;另一件是他就算上了电视,等回到了广东,还是什么也没改变,他该去工地打工还是要打工,该每天累得半死还是要累得半死。
这两件事放在一起,就证明了普通人的日子都如同温水煮青蛙,越来越乏味,越来越没活力。过去有多美好,当下就有多苦逼。
不过我一个朋友却不同意这样的观点。文章发出后不久,有一次吃饭,她突然兴冲冲地说,她觉得这农民工大哥其实还是挺厉害的,虽然人在搬砖,可还能弹吉他唱歌,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我说你别听我扯淡,现实其实和她所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到了这个年纪,梦想不如狗屁,他继续唱歌,纯粹是因为唱歌能有一些钱赚。
“那也比大多数人要厉害多了。”她不服气。
我也不服气,“我还写东西呢。”
“你也厉害。”
“我可不厉害。”话说得很洒脱,可分别之后,我却莫名怅然所失,联想起了自己遥远的十六岁。那时候我天天趴在桌子上,写些少男少女才爱看的东西,没想到到了三十六岁,还是一天到晚写来写去,只不过是将水笔换成了键盘,省了不少稿纸。这么一想,等同于过去二十年里几乎自己在原地踏步,这就很让人郁闷。
完成了农民工的故事后没有几天,我马不停蹄地又去进行了第二次采访。
对象是一所植物人托养中心的创立人相医生,地点离家没多远。那辆破车载着我,沿着国道,很快就将人烟全甩在了身后。周围很荒凉,一个人影也见不到,远方的麦田绵延到了山脚下,当中稀稀落落地插着几棵半死不活的杨树。我望着这些树,忽然就产生了一种十分孤独的错觉,仿佛自己变成了一个落难的水手,紧紧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却漫无方向,不知道到底要漂到什么地方。
相医生是个很健谈的人,烟不离手,一根接着一根,那天拉着我足足聊出了多半包烟。我们先坐在烟雾缭绕的会客室,后来又溜达到了院中的山楂树下,话题从“植物人”的看护开始,后来转移到了生死这种宏大命题上面。
我问他植物人还能不能醒来?
他说植物人醒不过来,只是一点一点,慢慢地走向死亡。
“反正最后的结果也是死,那专门看护的意义是什么。照看不照看,真的很重要么?”
相医生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我会问出如此缺德冒烟的问题,连手上的烟灰都忘了弹,差点烧到了手指。多亏他涵养好,还耐着心跟我解释,说人应该看淡死亡,但不应该看轻死亡,因为死本就是生的一部分,假如过程不重要,那么就不等同于活着就是在等死吗?
阳光照在院子里,晒出了一地的剪影。一阵风吹过树梢,也吹拂在了脸上,没人说话时,四下就显得格外安静。其实我特想说,人活着就相当于一个慢性死亡的过程,沿途的跌宕起伏全是过眼云烟,如果这样看来,活着可不就是约等于等死嘛。
这段话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因为我怕挨揍。
倒是在离开时,我问了相医生另一个问题:“您当初为什么会想到从医院辞职,去做这么一件有特殊意义的事情?”
他回答得十分坦诚,“一开始谁想过什么意义不意义啊?后来做着做着,钱没赚到,倒发现许多人都挺认可我做的事情,才明白是自己这么做确实有点儿意义。”
当天晚上我就失眠了,干瞪着眼,脑中盘旋着那个著名脱口秀演员的话:人间不值得。可过了一会儿,我又想起了余华,他说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我不明白谁的话更有道理一些,总觉得这两个人应该撸起袖子来打一架。
撰稿人
十月份时,两篇故事稿费先后到了账,满打满算不到九千,在北京这座城市里,实在是不值一提的。但是换一个角度,我至少可以每天睡到九点,不用往返一百多公里,也不用辛辛苦苦假装名医去卖保健品,这样子一想,心情马上好上了许多。
在拿到稿费的第三天,我和淼哥在市里吃了顿日料。在我被裁三个月后,他也遭遇了裁员,现在不得不在一家小企业里苟着,月薪六千,换算下来等同于五头山羊,或是两百杯冰美式。对这个数字他看得很开,理由在于许多人在裁员后找不到工作,不是去卖了保险,就是去送了外卖,如此一比较,发现自己的下场还算太惨。
但淼哥说,他最羡慕的人还是我,“因为你现在不用看人脸色,站着就能把钱赚了。”
我摇摇头,说:“我可没那本事,一样看人家脸色吃饭。编辑喜欢什么样的故事,我就得去找什么样的故事。不然写了也白写。”
“但至少用不着加班吧?”
“加啊,为什么不加?人家催稿,我就要写,写不出来,就要熬夜。熬到两三点也正常,看我这黑眼圈,快熬成大熊猫了。”
他夸张地笑了几声,说:“明白了,你是乙方。甲方吩咐什么,你就要照着吩咐做。”
“你别抬举我。采访对象才是乙方。我们这做采访的,啥也不是。”
趁着上菜的空当,我给他讲了之前采访的一件故事。那时我刚开始写故事不久,联系上了一个东北网红。他是一名油漆工,自学钢琴,虽然琴弹得也就那么回事儿,不过放互联网上,也足够引起许多好奇者的关注。
那次采访约在周末,我花了两三天,准备好了各种问题,可到了约定好的时间,油漆工却失联了。三四个电话无人接听,微信也不回;等了一个小时,电话终于可以接通了,我才一开口,立马又挂断了,之后再拨打过去,便彻底没了反应。这样被放鸽子的经历就很让人不爽,还不如当面扇一记耳光来的直接,我特别想要骂他一顿,可到最后还是放弃了。
“为什么?”淼哥问。
“我劝自己说他这会儿没空,说不定之后还有采访机会。毕竟也算个故事,我需要故事来生活。可事实证明,这种想法纯粹自作多情,人家压根就没想搭理我。之后几天我一想起这件事就郁闷,觉得自己什么也没做错,为什么会有人出尔反尔呢?不过最后还是接受了。总之这次他敢放我鸽子,除非他以后别找我,不然看我怎么放他鸽子。”
“那后来你放他鸽子了吗?”
我撇了撇嘴,“他没给我这个机会。都无所谓了,就是可惜那五千块钱稿费。”
淼哥放下筷子,沉默了两秒,说:“看来你也不容易。就真的不考虑找个地方上班了吗?”
我笑了笑,“写稿是我现在唯一还能做的事情。说实话,这件事情能不能做好我也不清楚,不过我知道,反正也没法更坏了。只要我不上班,我就不会再失业。”
那天我们两个吃了一百多条甜虾,几十片生鱼片,如同两个饿死鬼托生,看得服务员瞪圆了眼睛。分别时天色阴沉,好像涂满了墨汁,远方的霓虹灯看起来跟美丽的海市蜃楼一样。淼哥对我说了一堆虚无缥缈的话,总结起来,全是关于理想和信念的鸡汤,最后他十分认真地鼓励我:“李渔,你一定要好好写,我觉得你能坚持做这件事情,十分有意义。”
我反复掂量着他口中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意思,想着想着,忽然就觉得十分可笑:两个加起来七十几岁的人,一把年纪,生活过得一塌糊涂,居然还在马路边上煞有其事的谈理想,谈人生,这可真是荒谬。
接下来的日子,就像我和淼哥聊天时所说的那样,就算窝在家里,也闲不下来,每天不是忙着做采访、写故事,就是和编辑们掰扯细节,然后对着一篇故事反反复复修改。这些事情很琐碎,交织在一起,就像一团理不清的乱麻,常常要到后半夜才能上床。
慢慢的,我开始习惯了自称“撰稿人李渔”,也习惯了被称之为“李渔老师”,开始变得不修边幅,头发乱糟糟地好似鸡屁股,满脸挂满了黑压压的络腮胡子,有时索性光着膀子瘫在沙发上,看起来跟印度电影里的苦行僧一模一样。
只有完成了一篇故事时,苦行的日子才能暂时终结,我得以关上电脑,跟只树懒一样谁也不搭理,在网上找各种电影看到半夜,第二天赖到晌午才起床。可这样的日子最多也只能维持两天,一想到银行账户上的数字,心里面就会变得格外不踏实。
这样忙一阵,闲一阵,转眼就到了十一月。我采访了一名带货主播。他从前是一名程序员,有一天突然脑子一热,辞职跑到大凉山卖苹果去了,在最艰难的时候只能借钱过日子。我本来设想把他的故事写成乡村版的《月亮和六便士》,可细细想来,高更的人生跟卖苹果完全不搭界,而且应该也没有人会真的以卖苹果作为人生奋斗目标吧?
问题被我抛了回去。主播的解释是,一开始他只是觉得规规矩矩的生活没意思,有一天,突然想辞职,于是就辞了职,至于去大凉山和卖苹果,都是后来才想的方向。我就想起了自己的二十几岁,好像从来没有这样鲁莽和任性,那时的我恪守着规矩,别人说什么就做什么,可一晃十年过去,回头一看,过往仿佛一张无聊的白纸。
好玩和自由
2023年平平淡淡的到来了,我除了年长了一岁,没有遇见什么惊喜,好在也没什么意外发生。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每个人看上去都是喜气洋洋的样子,我也难得早起了一次,把乱糟糟的头发剪成短发,还买了两件新衣裳。望着镜子里焕然一新的自己,我突发奇想,自己也应该去许个新年愿望,然而憋了半天,最后却只笨拙地冒出来了一句:工作加油。
不知道是不是许愿真的显了灵,过了年,工作十分顺畅,我撰稿越来越娴熟,采访的人也越来越多,其中既有文质彬彬的大学教授,也有连中学都没读完的体力工作者。对我来说,他们都是远在天边的人,互相八竿子打不着,可现在无论贫富,都一样对着我分享人生,好像他们之间又没有什么两样。
春天时我采访了一位AI专家,在阴冷的午后,整整一个半小时里面,他十分激动地讲着着一堆让人费解的词汇。我昏昏欲睡,可又不能睡,只能托着下巴,无聊地拿铅笔在纸上画起了小王八。
整个采访,印象最深刻的只有那句“AI将改变世界,将是第四次工业革命。”我问他是不是感觉很激动,结果他反问我:难道你不激动吗?我说了一堆场面话,其实心里压根对AI不感冒,也对革命毫无兴趣,真正在乎的还是楼下铺子里的猪肉价格和每个月的水电费。我想:人工智能再牛X,也不能替老子吃饭睡觉吧?
下一个采访对象是一名二十出头的电力工人,从早到晚出没于深山老林,跟漫画里的蜘蛛侠一样,在高压电塔上一呆就是十几个小时,不光在高空吃饭、睡觉,也在高空撒尿。我原以为这是一个流着鲜血和眼泪的故事,没想到他却兴高采烈地告诉我,自己干了十年了,现在一个月能赚万把块了。而他最得意的事情有两件:一是他十分擅长爬高压电塔,百十号人的施工队里,没一个人能比他爬得快;另外一个,就是他虽然爬得快,但下盘很稳,从来没从塔上掉下来过。
我大概自己这辈子也不会爬上高压电塔,更不会从塔上掉下来,所以对于这份骄傲实在是无法理解。不过我想他一定不在乎我理解不理解,正如同我不在乎AI的运行原理是什么一样。当他站在高塔之上,他不会联想到有人正坐在明亮的写字楼,大谈特谈着“科技革命”这样高深而无聊的话题;但另一方面,谈这些命题的人也同样不会跑到百米高的铁塔上摘鸟窝、被雷劈。从这个角度上思考,人与人之间,谁也并没比谁强上多少。
后来,我发现许多被采访的人都是如此,别人爱怎么想怎么想,自己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
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兄弟,坚决从杭州辞职,跑回老家,一口气种了上千亩的向日葵。我说我X,你是个大地主啊。他说种地其实挺不赚钱的,赶上一次病灾,两年的收入就全给赔进去了,村子里的年轻人能跑的早都跑了干净。所以不是自己牛X所以地多,而是因为没人种地了,自己的地就多了。
“那你怎么不跑?”
我以为他会回答为家乡做贡献,没想到他却不好意思了起来,“我跑了啊。可上班比种地还没意思,我就跑回来了。”
一个东北大哥是个木匠,有一天突发奇想,跑去了云南乡下手工造车,自此整日对着一堆破铜烂铁的搞“发明”,拆了造,造了拆,倒腾出了躺着开的车、汽油桶做的车,还有上班摸鱼车。但除了自娱自乐,以及欠了一屁股债之外,好像并没什么卵用。
我给他编了一堆理由,比如,他决心要造出个中国版的特斯拉,然后搞个无人驾驶,最后发个火箭,“嘭”一下就上了太空。他听得一愣一愣的,就是不上道儿,最后不得不跟我解释:“别。我纯粹就是为了玩。”
“没了?”我有点儿失望。
他想了半天,说:“没了。因为真好玩。”
那天晚上我想起了王小波的一段话。他说生活就是自己,就是我们本身。从前我将自己困在格子间,对着电脑整日发呆时,以为生活就是那么无趣且按部就班,可从来想不到有人会以爬铁塔为荣,有人会执着于种田,还有人什么目的没有,天天挥汗如雨地造车。
一个月后,我认识了一个山东大哥。聊天时,他说自己一辈子在底层摸爬滚打,当工人时,亲眼看着工友被机器砸断了腰,“当时眼睛一下没神了”;后来又摆过摊、开过摩的,“整天被城管追着跑”;现在快五十了,只能靠骑摩托给人送货,不光时常通宵熬夜,隔三差五还要在路上摔一跤,“好几个同行都摔死了。”我说你觉得苦不苦呢?他说那怎么不苦,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苦不苦是其次,那么多行业能赚钱,可自己无论如何,还是一定要去开摩托。
“原因呢?”我问他。
他很坚定地说,“因为骑上了摩托,我感觉自己很自由。”
成为李渔
整整一年,钱没赚到多少,只留下了几十篇文章。这些文章被我悉数放在了朋友圈,没人点赞和留言也不在乎,反正一个一个就搁在那里,如同一张张拼图,凑在一起,把时间拼凑了起来。
2024年年初时,我和编辑聊天。她说你看起来状态比以前好多了。我说哪里好了?她说没那么丧气了。
她又问:你写了一年稿,有什么心得体会没有。
我思来想去,总结如下:
1,稿费少;
2,总熬夜;
3,别人的编辑催稿,我的编辑催命;
4,常被邻居当做无业游民(虽然事实也是如此)
我告诉她,其中尤以第一条和第三条最为关键。然而这个小丫头并不想接我话茬,反而说李渔老师,那你想清楚自己写作的原因了吗?
我想起了自己失业时的场景,那时候我逢人就说,没办法,自己走投无路,不得已而为之,只会写字。可现在一想,好像又并非如此。
后来在写一篇故事时,我找到了答案。那是一个在北京送外卖的台湾人,他对我说,自己正在做自媒体,虽然始终没赚到什么钱,但他还是要一直坚持做下去。我问他为什么啊,他说总觉得自己应该留下一些什么才对,哪怕在一百年后,别人看到了,也能知道他的生活是这个样子的。
犹如五雷轰顶,我瞬间明白了自己天天苦逼地码字是为了什么。我只是希望自己可以有一个方式来证明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这远比一切都来得更加重要。
那天我想起了苏敏。一个五十九岁的女人,逃离出了婚姻的不幸,开始漫无目的开始远游,最终她重新找回了自我。小编辑把这篇故事命名为“自驾游阿姨成为苏敏”。我想,我的故事也可以这样标注:
35岁失业的男人,成为了李渔。
来源 | 观廿(ID:vigintidere)
作者 | 观廿;编辑 | Spr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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