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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十娘|三个女学霸的一路咏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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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杨 阳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


杨阳, 早年留学美国,就读俄亥俄大学. 毕业后曾在香港贸易投资公司工作,后回国就职中央电视台,现为独立纪录片导演。喜欢写作,曾出版《书籍殿堂的智者——杰出美籍华裔图书馆学家李华伟传记》,《庚子赔款留美学生》


所有的日子真的都来了



龙年春节,琦和苗来京,破天荒的,我们仨又聚齐了。

这么齐整的聚会阵容,在我们各自结婚留学工作养孩子之后,变得稀奇。幸运的是,我们仨没走散。在我家客厅里,几盏茶几盒烟,聊得忘了时间…… 更稀奇,苗在飞回香港途中,洋洋千言记录下我们仨,从少年锦时,到人生过半。

苗的手记:三个理想主义女学霸,一辈子有“戏”

苗的手记,不经意扭开记忆盒子,意外唤醒折叠在时间里的讯息,聚会空间随后从我家客厅搬进“女子三人行”的微信小群,好几天意犹未尽。琦和我都觉得苗写得好,扎扎实实开了个好头儿,是时候翻翻过往了,时光那么快,难保记忆走失,不记下来,日子慌慌的都过丢了。

东北师范大学附属中学

我们仨共同长大的北方城市,共同读书的东北师范大学附属中学,在我们18岁陆续赴京读书之后,渐行渐远。她们俩分别比我年长一、两岁,活到现在可以忽略不计,当时差距大,十多岁,脑子身体正发育,大一岁,差出去一大截。最初怎么认识捋不清楚了,我们仨分属三个年级,能玩成亲密朋友,苗总结出来,粘合剂是“谈心”。不错,就是互相说得来!话能说到一起不简单,跟谈个好恋爱差不多。心意相通,心生欢喜是化学反应,语言充其量算得上个催化剂。所以我们仨总要互相找,我找琦更多些,有时放了学去她班级门口等,我们两家住得近,一路说笑一起回家。团委办公室是我们仨最常碰面的地方,她们俩话密,我听的时候多,莎士比亚、雨果、巴尔扎克、罗曼罗兰,泰戈尔……都是她们俩说到,我再自己找书来读。来自校友朋辈的启蒙,同样是我中学教育的重要部分,益莫大焉!


我们仨另有共同之处,就是喜欢写。全国十三所重点中学每月都发行一期“作文通讯”,收录各校好文章,我们仨都登过作品。内容细节她俩都忘记了。苗说她好像发表了一篇议论文,另有一篇其他同学写的“记一个优秀的中学生”,她留得印象还更深些,“主人公”学习好工作好还任劳任怨,写的就是苗。琦说作文通讯发稿费大方,一文不足千字,她记得收到8块钱稿费,省着点,足够小半年的零花钱。不知道琦和苗的稿费派了什么用场,反正我,拿稿费买了一双坡跟泡沫底的皮凉鞋,八十年代初的顶流潮鞋。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我那篇写的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读后感,小人儿读大书,大概读也没读完,但保尔柯察金肯定是我对英雄人生的无限向往,少年尤其喜欢说大话,说自己不懂的话,还好我根本不记得具体说了什么大话,作文通讯居然认可,还发稿费鼓励,也是一个时代独有的留念。 

苗说起我们仨当时都是团委干部,必然我们仨各有过人之处。琦作宣传委员,印象最深是她统管团委的通知告示,蘸着墨汁写满大张白宣纸,挥洒不羁的一手好字,真真的字如其人!苗当组织委员,胳臂上佩戴标志性的值班红袖标,检查各班工作。苗强于行动,运筹得利落有序,且不费力气。记不清自己当过啥干部,好像登台主持过学生大会,见台下人头攒动,紧张到腿抖。

团委委员是我当过最大的干部,论学校排名,我读大学包括之后出国留学,再没读过top 20 的学校,套用当下流行语,出道即高峰。琦和苗全是实力派,一等一的领跑好手,高考成绩是全省文科考生中的佼佼者,货真价实的前几名(参考:1984年全国高考考生164万人,1985年176万)。如愿入读北京大学、中国政法大学,她俩在尖子生扎堆儿的地方照样出类拔萃,没天分肯定不成。 


我的梦校是北大,虽然梦想最终沦为没能实现的那种,我仍然认定跟北大有过一段美妙而真实的联系,四十年之后,我仍然清晰记得好多封来自北大的信——琦写的信。白信封干干净净,钢笔字漂漂亮亮,居中写着“杨阳(收)”。那时候,进学校大门,左手边有一间狭小的收发室,一扇推拉窗朝外开。中学生鲜少收到校外来信,收发室大爷喜欢把信封立起来,贴紧玻璃摆着,玻璃乌乌涂涂,越发把信衬得像个远道而来的旅行者,所有人进出校门,瞟一眼就看得分明。每次琦有信来,都有同伴惊喜喊我“哎呀,有你的信呦!”我其实更喜欢同伴喊话里掩藏的部分——“她交际真广,还有朋友写信,不一般!“ 拿到信不着急打开,高兴得想变只鸟绕校园飞一圈儿。那时,琦把北大囫囵装进信里,一封一封寄来了。苗也收到琦的来信,但她早早就心思笃定,锚定政法大学。苗好像一直是“我们仨人行”里最清醒有序的,心里揣着地图,稳稳当当,一步两脚印儿,没乱过。


遗憾没敢考北大,我高考考入国际关系学院读国际新闻专业(后来与中文系合并而不复存在),还好西苑坡上村离着北大不远,十几分钟公交车的距离。我入校时,国关有像巫宁坤,申葆青等幸存劫难的老教授们,西学中学功底了得,我们那几届学生命好,近水楼台得着了月。当然,北大名师云集更乃思想学识的前沿,苗和我时常约去北大,有时找琦,有时找自己同届校友,蹭课听讲座看电影,赶周末去大饭堂跳舞,去吃食堂小炒(记不清哪舍最好吃了),好玩的事情多不胜数。 


我尤其记得去北大听钱理群先生讲鲁迅讲周作人,他在历史缝隙里梳爬史料挖掘趣闻,给我们重新见到有血肉的大先生鲁迅和周作人,冲涤三观,令人耳目全新。同去蹭课的还有苗的另外两位好友,天黑下了课,不舍得离开,几个人沿着未名湖湖畔石径,边遛边侃,近旁草香风暖,远处塔影婆娑,那是上世纪80年代的北大,随处跳跃着相信和希望。还想说,我对国关校门口的公交车有感情,332路可以到北大西门,375路到蓟门桥站的政法大学,一个十八九岁的女生,离家求学,有朋友最要紧,我常常上了公交车,心头的孤单已经散去大半。


读重点中学有个好基础,进北京读大学又是新台阶,90年代初,我们仨先后去美国留学,随后苗和我又分别到香港工作,97香港回归,苗和我有缘成为见证者。记得7月1日赶上雨天,我和老公沿着半山扶梯回家,当时我们住在半山坚道,出扶梯口,往右手边一直走,途中经过总督府,最后一任港督彭定康当天告别香港,大群香港市民聚集为他送行,我和老公围观良久,香港人对总督的惜别之情让我俩颇感吃惊,本以为游子终于回家,该搂着老妈痛哭才合逻辑吧。我们自幼熟悉家国情怀并将宏大叙事深化于心,当时对港人的复杂情结缺乏感同身受。

记得我和苗俩家人组织了回归小聚,苗的老公刚进我家的门,就夸:“收拾这么干净,雇了菲佣啊!”他夸得生动,我记了这么多年。菲佣是个特殊而庞大的群体,香港女性能兼顾家庭和职业,菲佣是不容忽视的保障,琦和苗受益良多,同时她们也最同情菲律宾女性的命运,一个女性群体的成长和成就得益于另一个女性群体的劳务输出,女性之间相互依托彼此支撑是值得反复思量的课题,这是题外话。香港回归的七月,东方之珠引发举世关注,我们都兴奋不已,把国家的节日过成了自己的节日。

苗那天好像是直接从办公室来了我家,一身白色职业套装,短发齐耳,麦色皮肤衬得眼睛格外亮,律政俏佳人就是苗当时的模样。她此后一路先作律师行律师,后转作公司法律总监,女儿、儿子相继出生长大,她也一直做个工作妈妈,典型的职业女性。当初在香港一圈子玩儿的朋友,多数回到内地,也有重返美国的,没几个真留下,苗稳稳地在香港扎了根。


那几年出差到北京,还去过琦在五道口附近的家。那时她正乐颠颠,忙她的万圣书园——国内最早办起来的民营书店,琦是联合创始人和一半的股东。实际上,琦去美国留学先于苗和我,那还是万圣书园初创期,大约工作需要吧,她去美一年,顾不上学位,原路折返。

万圣书园的空间不算大,满满登登全是书,店里客人大多学生模样。书架子好几排,从天棚贯到地面,挡得店里暗暗的。琦罩着长过臂弯的套袖,踩梯子在大书架里取书放书,成了干力气活儿的大本事!抱一摞书,水灵灵冲人一笑,书店被她笑得一片通亮。忘记在万圣书园买过什么书或者看过什么书,那会儿又浮又躁,没多少心思读书,就记得北京特别热,在琦家吃西瓜,聊了不少中国美国香港的话题。

我一直记着见面诸多细节,还因为当时刚好赶上克林顿总统访华,时间可以找到确切参照,那是1998年6月的月底,香港回归一年之后。

琦后来返美二度留学,北京、纽约之后,2007年又辗转去香港定居。她的主线没离开书,作大学出版社社长固然不错,只是替琦可惜,参与创办了十年的万圣书园,挥挥手就放开了。

琦像是被书赋予了使命的人,不论开书店还是作出版,生存空间都越来越狭促,聊到痛处,她深吸一口烟叹一句“难呀……”然而不消片刻,再点一支烟,她又讲起一本本书的故事,两眼发亮,好了伤疤忘了疼。甚至她的爱情她的婚姻,我也觉得是书的延伸,书的跌宕不可避免地演绎了她的跌宕。


这些年琦和苗在香港的交集比较多,我短暂在香港工作,后又折腾回北京,养了两个女儿,做回媒体老本行,拍纪录片。我们仨一路兜兜转转,个人努力自不必说,幸运更在于踏上了时代大势。写到这儿,想起一个印象深刻的场景(那部纪录片好像叫做“鸟的旅途”):春天来临,非洲肯尼亚南部的白鹮启程飞往欧洲,春天热气上升,在高空形成强大气流,白鹮不仅飞,还可以把身体交给热气流,只保持一个飞的姿势,随气流,滑翔 …… 

于是,数不清的翅膀同时展开,遮天蔽日浩浩荡荡,一路向东向北,飞去新家!我的同龄人,正是春天起飞的白鹮群,彼此跟随彼此追赶,我们仨都曾经是迁徙的白鹮,借着时代的热气流,滑翔!在对的时间、对的高度,只管展开翅膀!幸运无疑是各自的生命底色,如果以后真有机会拍一部同龄人的纪录片,开场第一幕,先要用上白鹮迁徙的壮观全景。


最近十几年,我们仨聚会少,进入中年,有来由没来由的种子,突然间开始生枝结蔓,时有欣喜时有幽暗,不容易理出头绪。见面的方式和地点变得奇奇怪怪。跟苗在北京会过一次面,挤时间约着去弄头发,那天天气糟糕,红色暴雨警报,我们俩没聊上几句就急忙散了,到家大雨瓢泼。

和琦最近期的会面是2019年年初,琦中学同班又同期考入北大的校友张晓辉,英年早逝。琦从香港赶回北京送别,因为急着返程,我俩见面地点离奇约在八宝山告别厅。回程车上,琦没有丁点儿好脸色,一路直叹人间不堪日子破碎,我也心有悲戚,回到家忍不住跟老公哭了一鼻子,老公嘿嘿一笑说,高中开班会,你站讲台上朗诵青春万岁,那会儿都热衷编织,现在没力气不编织了呗,破碎也在所难免。我被他逗笑,微信给琦转述,琦在手机屏幕上回笑脸。


顺便说一句,我老公是我中学同班同学,苗的手记里简单提及我和老公的缘分,具体情形要复杂些。谈恋爱是读大学必修课,套用我们国关才子的诗:“爱情就像扁桃腺,一到春天就发炎。”更何况勃朗特三姐妹、张爱玲、琼瑶、三毛等等一众作家,纷纷现身说法,好像非得重建她们书里的理想恋爱场景。

八十年代的爱情不管不顾要死要活,那或许并不能代表爱情本来的模样,但那可以是时代的模样吧。琦的男生缘出奇好,追求者重,每次去她宿舍,都撞见陌生面孔的男生,有时甚至是男生小组。

我那时也谈恋爱,只是心头一直放不下中学同班暗恋过的男生(张爱玲所言的朱砂痣和白月光,放之四海而皆准)。我去北大跟琦哭诉不止一次,她最后肯定不胜其烦,嘿嘿一笑说,你喜欢他跟他说去呀,跟我说干嘛!

我被她说愣了,道理真是这个道理,但女生主动表白,不合时宜呀。我做了相当长时间心理建设,最终跑去跟男生讲了。再后来,几经聚散,大学毕业后才修成正果。

不管怎么说,琦当时的建议算得上离经叛道,毕竟在八十年代之前,连“爱情”都是个地下词汇,一定是她的“不羁”触发了我的“不羁”,现在说起来云淡风轻的,当时要摆脱心理束缚,行动难度大。


话头儿好像越倒扯越多,还是回归到所有的日子吧。王蒙“青春万岁”序诗堪称我们的集体记忆,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王蒙写“青春万岁”时年方19岁,荷尔蒙遇上抒情诗,柴遇上火,想不燃烧都难。琦说她可以通篇背诵,苗说她不仅通篇背诵,还设计过专题黑板报,一口气儿在教室后墙黑板上,默写了整首诗,不肖底稿,说到这儿,苗还笑笑补充道,旁边有同班男生起哄,说她显摆。 

所有的日子,
所有的日子都来吧,
让我编织你们,
用青春的金线和
幸福的璎珞编织你们!

现在,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真的都来了,青春的金线和幸福的璎珞反而留在原地,没有跟了来。当然,现在终于可以想明白也可以接受,青春没有万岁,青春是易碎品,一代一代人,所有代人的青春日子都无法招架时间,破碎也是体面,没有编织,破碎更无从说起。


凭心而论,交往天才女友的痛点在于压力大(这个我感受尤其深),好在跟琦和苗相处的方式从最初相遇时便定了格,相互怜惜彼此欣赏,才华天赋是锦上添花。

我们仨没同班读过书,没同桌考过试,性情迥异,职业不同,更没喜欢过同一个男生,成功避过多个弹药坑。不能否认女友关系有时微妙,杂糅了暗戳戳的比拼较力,演绎出撕杀的戏剧也不稀罕,我们仨真不错,几十年交往下来,反而愈陈愈醇,苗说“纯粹”说得准,当然,苗一直是那个说了就准的人。

当所有的日子,说来就来的时候,情谊更要紧,人生过半,衰老来了,生的思考死的恐惧来了,长辈过世儿女离巢,下半场,翻篇儿的挑战也来了!没经验,要从头面对,生而为人,得需要多少智慧才能度过一生!得遇几位长情老友,互相陪着,是求之不得的财富,三人行,惜哉幸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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