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越南姑娘，2024年，摄于河内
可能有人觉得，白手套这个词不太好，其实，这是一个中性词。世界很大，国际生态很复杂，不同的国家，在国际舞台上，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在大国竞争日趋激烈的形势下，某些国家就充当了中介（白手套）的角色，游走在大国之间，在夹缝中求生存。
在各方面心知肚明的游戏中，有些国家得到面子，有些国家得到里子，有些国家获得翻身的契机。总之，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局面。
前段时间，我去了一趟越南，对「白手套」这个词，有了更深入的理解。
从账面上看，如今的越南制造，确实非常厉害！
比如说，根据世界银行的数据，2022年越南的进出口额占GDP的比重高达185%——这是一个逆天的数据！相比之下，中国进出口占GDP的比重约为38%，美国为27%。其他的一些制造业大国，日本47%，韩国96%、德国99%，都远不如越南的185%。
如果算绝对值，2022年，越南进出口总额为7300亿美元，仅次于广东和江苏，超过中国绝大多数省份。
这样的数据，远看的确很漂亮，仿佛越南工业化指日可待，甚至有取代北方老大哥的趋势。但近距离观察，你就会发现，这数字的背后，隐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细节。
我发现，在越南的高级商场，几乎所有的运动鞋都是「越南制造」，但价格却不便宜，一双国际知名品牌跑鞋invincible run 3，原价为557万越南盾，折扣价为390万越南盾，折合人民币1115元。一双跑鞋就相当于越南中学教师半个月的收入，普通人根本消费不起。
根据我在全世界旅行的经验，无论是人均GDP为7.6万美刀的美国，还是人均1.3万的中国，或者是人均4000美刀的越南，国际品牌的价格，都相差不多。
中国百货商店里的国际品牌，价格也不便宜，但中国和其他发展中国家最大的区别在于，我们有一个强大的本土供应链，钱不够，你可以买国产品牌。如果你连国产品牌都嫌贵，还有神奇的拼夕夕，9.9元包邮是很多人最后的选择。这就是所谓的「工业化红利」，很多人习以为常，但实际上，这是一种非常稀缺的能力。
越南有没有工业？显然是有的！否则出口额不会这么高。但越南巨大的工业产值能不能造福百姓，那又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我在越南考察最大的感受就是：越南的工业体系和我们完全不同。我在胡志明市最大的市场——滨城市场，逛了2个小时，意外地发现，越南基层老百姓的日用必需品，居然都是中国进口。
举个例子，一个叫「某敷」的品牌，在国内我从未听说，但在越南，这可是一个知名的拖鞋品牌，某敷在国内有网络旗舰店，产品价格从50~100元之间，到了越南，价格高了至少三分之一。市场里的某敷拖鞋，很少低于25万越南盾（75人民币），但依然生意很好。一个代理商正在拆包装上新货，地上堆满了某敷纸箱。
越南跟广东有点像，天气炎热，当地人喜欢穿拖鞋，买不起国际大牌，越南本国的牌子，又缺乏竞争力，于是，中国产品填补了市场空白。
作为鞋类出口大国的越南，居然要从成本更高的中国进口鞋子！乍一看有点荒谬，转念一想，又非常真实，这就是越南制造业的现状。换个角度看，连「工业强国」越南都这样，其他发展中国家，就更不用说了。
至于原因，就是越南本国的制造业几乎被外资垄断。能代工生产外国品牌，却不能生产本国老百姓最需要的普通产品。在越南大众市场，从拖鞋到电器，再到各种零食，甚至连家家户户膜拜的神龛也是中国生产，上次我写了越南人拜中国神的文章，后台有读者留言告诉我，他就是在越南做神龛生意的广东人，那些产品他非常熟悉。
最让我意外的是，越南的绿箭薄荷糖，居然是上海工厂生产。众所周知，上海的要素成本非常高，但制造业依然有生存的空间。究其原因，主要是工业自动化，如今的上海，已经有很多「黑灯工厂」，从原材料到最终成品，所有的加工、运输、检测过程均无需人工操作。这些工厂，每周7天，每天24小时，不间断生产。相比之下，越南的劳动力成本优势，可以忽略不计，只剩下关税优势。
从本质上说，越南就是一个规模巨大的阳澄湖，各大工业国，都把原材料运到越南，利用当地的劳动力，经过简单加工，有些甚至就是贴个牌子，利用越南比较低的关税优势，把产品出口到第三国。
看到这里，我们就可以发现，巨大的进出口规模，对越南来说，也是喜忧参半。一方面，越南的进出口贸易非常活跃，说明经济发展速度快，另一方面，越南的产业链不完整，制造业韧性不够，工业门类不齐全，对外依存度过高，受世界形势影响很大，无论中国还是美国，只要打个喷嚏，越南就可能重感冒。
看到这里，也许有人会问，越南就没有本土品牌吗？有！而且还是非常高端的汽车工业，巅峰期市值曾经排名世界第三。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这家公司叫VinFast，2023年8月15日登陆纳斯达克证券交易所后，股价一路狂飙。在8月28日，达到历史巅峰82.35美元/股，市值高达1912亿美元，成为全球市值第三大汽车厂商，仅次于特斯拉和丰田。越南的GDP只有4000亿美元，相当于中国的2.2%，人均GDP是中国的35%，人口只有一亿，工业化处于起步阶段，就在这么不利的环境下，VinFast杀出一条血路，在美国上市成功，成为中日韩欧美之外，极少数拥有汽车品牌的国家。实际上，VinFast的来头不小，它的母公司，是越南头号财阀Vingroup，创办人范日旺（Phạm Nhật Vượng）在1968年出生于一个河内的普通家庭，母亲经营茶摊，父亲在越南军队服役。他凭借数学天赋，获得了苏联大学的奖学金。苏联解体后，他搬到乌克兰的哈尔科夫市，并在那里开了一家越南餐厅。后来，他在乌克兰靠卖泡面发迹，掘到第一桶金后，2000年回越南涉足房地产，然后一路狂奔，成为越南首富。经过多年发展，VinGroup的业务在越南几乎能满足一个人的所有需求：一个富裕的越南人可以出生在VinMec医院，在VinSchool学习，住在VinHome，在VinCom购物中心购物，从VinUni大学毕业，在VinPearl度假村度假。如今，富裕的越南人还可以开着VinFast电动车，出门兜风。看到这里，很多读者应该都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没错，Vingroup几乎就是当初的恒大，范日旺就是越南的许家印。这两位地产大亨，连盖房子的风格都非常类似。胡志明市的地标Landmark 81，就是由Vingroup集团开发，高461.2米，81层，现为越南第一高楼、东南亚第二高楼，及世界第18高楼。在Landmark 81的75楼，有一个网红咖啡厅 Nest by AiA，也是越南最高咖啡厅，在露台上，我俯视Vingroup开发的高层住宅，那密度高得令人窒息，很多住户完全晒不到太阳。该地区位于城市边缘，放眼望去，远方还有很多空间，土地并不紧张。我曾经住过海南的恒大海花岛，感觉那容积率高得丧心病狂，没想到，一山还有一山高，Vingroup的做法更绝。日本德国等传统汽车强国，都培育不出电动车独角兽，而这家越南房地产公司，怎么就打造出市值千亿美元的新能源车企呢？秘密就在于，越南有一个汽车工业成熟、供应链完整的北方邻居。VinFast和中国企业的合作非常密切，它的中国供应商包括: 金杯电工（新能源漆包线）、豪森股份（扁线领域）、光庭信息（车载通信）、英博尔（电源系统）、奥特佳（汽车热管理）、深圳华强（电子元器件）、国轩高科（合资电池工厂）、巨一科技（电驱动系统产品）、保隆科技（角雷达）、东软集团（智能座舱）等等，几乎涵盖了新能源汽车的方方面面。和比亚迪这类新能源车企不同，VinFast甚至可以被称为“组装厂”。借助中国的供应链，VinFast获得了大量技术成熟并且产品价格实惠的部件。搭着中国供应链的东风，VinFast才在如今的全球电动化浪潮中取得了自己的一席之地。VinFast甚至还生产电动大巴VinBus，外形有点前卫，行驶在拥挤破旧的越南街道，有一种非常别扭的反差感。从国家利益角度出发，我希望VinFast能成功，我们需要一些小伙伴构建产业链，分担关税压力。但事与愿违，VinFast目前处境堪忧，在美国轰轰烈烈登场，才过了半年多，如今销售惨淡，传说中在北卡罗来纳的工厂也已经长满荒草。一个发展中国家，想从零起步搞汽车工业，谈何容易!我在越南遇到本地司机，问起他们对VinFast的看法，大多数人都直摇头，说质量不太稳定，充电也不方便，在越南，大多数摩托车和汽车，依然是内燃机动力。越南还有vinfast专属出租车，价格比网约车几乎贵了一倍：第一公里，2.1万，相当于6人民币，然后，1.95万/公里，相当于5.5人民币。单程5公里，就要26人民币，基本上就是一个装点门面的形象工程而已。目前，我国的产能已经远远超过我们的市场容量，比如说：钢铁产量世界第一，超过第二、第三、第四的总和。水泥产量世界第一，占世界总产量一半。电解铝产量世界第一，占世界总产量的65％以上。煤产量世界第一，占世界一半。化肥产量世界第一，占世界总产量的35%。中国的工业产值，已经超过美国、日本、德国、加拿大、印度、巴西之和。这在人类历史上，是空前绝后的奇迹！苏联在巅峰期，工业产值也远不如美国，而我们，凭一国之力，碾压西方世界。特斯拉CEO马斯克说，如果没有关税壁垒，中国的汽车工业将碾压全世界。听到这个消息，我是既高兴又担心，高兴的是，我们的汽车工业终于崛起了，担心的是，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一定会招来很多没有必要的妒忌和怨恨。小时候，课本就教育我们，中国是人口第一大国，全世界每5个人中，就有一个中国人。但眨眼间，我们的人口数量已经变为世界第二。如今，全世界人口80亿，中国人口占世界的17.5%。我们的人口和市场容量决定了，不可能什么产业都一家通吃。墨西哥、乌兹别克、泰国、越南等国，都是我们潜在的合作伙伴，目前来说，越南和墨西哥的进展最快。自从川普发动贸易纠纷后，他们对美国的贸易顺差都激增，与此同时，他们对中国的贸易逆差也在增加，两者的增幅几乎是同步的。其中的奥妙，不言自明。首先，规模合理。太大，容易滋生野心，比如印度，以油管五常自居，难弄。太小，又没有足够发展空间。越南人口一亿，既有充沛的劳动力，又不足以支撑一个独立的工业体系，这样的规模最合理。其次，距离很近。墨西哥虽好，但「离中国太远，离美国太近」，不可测的风险太大。越南是邻国，现在通铁路和公路，未来还可能通高铁。每天都有大批的集装箱，在陆路口岸等待出境去越南。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正如我前面一篇文章所说，越南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事情就是，从早上七点，到凌晨一点，越南的街头都有人坐着，要么喝咖啡，要么喝茶，要么聊天，要么吃饭。越南人的人生终极目标，就是在街头坐着，那种快乐，我实在无法理解。经历过法国殖民的越南人，沾染了法国人的慵懒气质，又不具备法国人的工业水平。从百姓生活角度看，中国人活得有点累，越南人活得没心没肺。穷有穷的活法，富有富的焦虑。从国际竞争力角度看，越南这样的气质，很难对「中国制造」产生威胁，在越南人的身上，完全看不到我们当初那种艰苦奋斗的决心，也看不到为了美好生活不惜一切的执行力。这样的越南，才是中国制造的首选阳澄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