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静|我的老师叶嘉莹:她是真正有教无类的好老师
今天,活字君和书友们分享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张静的文章《未应磨染是初心》。在文章中,张静教授回忆了她的老师叶嘉莹先生的师德风范。她曾说:“叶嘉莹先生是真正的有教无类。她不只是在高校讲,中学、小学、幼儿园,她全都去;她不只是给学生讲,科研人员、企业家、社会公众……她都给讲。”
未应磨染是初心
本文原刊《博览群书》2024年第4期
提到诗词,您首先会想到什么呢?换句话说,诗词,对于当下的你我,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是中考、高考的必考内容?是央视中国诗词大会上扣人心弦的飞花令?是炫于人前的一种才艺?是雅集唱和的一份技能?然而叶嘉莹先生却说:诗词,是支撑我走过苦难的力量!
叶嘉莹?何许人?
2021年初,中央广播电视总台授予叶嘉莹先生“感动中国2020年度人物”,颁奖词这样写道:
归国执教的选择
1979年春叶嘉莹先生首次回国执教,当时刚刚恢复高考,叶嘉莹先生的古典诗词课,给逐渐恢复生机的高等学府带来一股清新的风,同学们惊呼:“诗词,可以这样讲!”
白昼谈诗夜讲词,
诸生与我共成痴。
临歧一课浑难罢,
直到深宵夜角吹。
(《天津纪事绝句二十四首》其二十)
上世纪70年代,很多人都还在想方设法找门路出国吧?叶先生为什么会选择“逆行”呢?1976年叶先生的长女和女婿出车祸都不在了,叶先生曾写下《哭女诗》十首。经过那次大的悲痛后,叶先生忽然间有了一种觉悟:把一切建在小家小我之上,不是一个终极的追求,一个人要有更广大的理想,只有把个人的精力、时间乃至生命投注到文化传承的长河中去,才能实现更高的人生意义。所以叶先生决定回国教书,希望将古代诗人们的心魂、志意,这些宝贵的东西传给下一代。1978年叶先生向教育部提交了志愿自费回国教书的申请。
或许我们可以从叶先生在1978年创作的诗词中,更好地了解她当年选择回国教书时的心路历程。《向晚》二首前的小序云:
近日颇有归国之想,傍晚于林中散步,成此二绝。
其一
向晚幽林独自寻,
枝头落日隐余金。
渐看飞鸟归巢尽,
谁与安排去住心。
其二
花飞早识春难驻,
梦破从无迹可寻。
漫向天涯悲老大,
余生何地惜余阴。
这两首绝句,是叶先生写好了申请回国教书的信,去巷口邮局投递,穿过门前的树林时,即兴而作。它们有个共同的特点,最后都以问句作结:“谁与安排去住心?”“余生何地惜余阴?”这个时候叶先生已经54岁了,望着枝头的夕阳、归巢的飞鸟,不禁对自己的后半生该何去何从,陷入了深深的思考。申请信寄出后不久,叶先生从《人民日报》(海外版)上看到了一则令人振奋的消息:李霁野教授在南开大学任教了。李先生是叶先生的老师顾随先生的好友,也是鲁迅的弟子,曾经翻译了《简·爱》。当叶先生在报纸上看到李霁野先生的消息,十分兴奋,立即给李先生写了一封信,告诉他自己已经提交了回国教书的申请。不久,叶先生接到了李先生的回信,说祖国形势大好,于是叶先生就又写了两首诗,题目是《再吟二绝》,题下注云:
写成前二诗后不久,偶接国内友人来信,提及今日教育界之情势大好,读之极感振奋,因用前二诗韵吟此二绝。
其一
却话当年感不禁,
曾悲万马一时瘖。
如今齐向春郊骋,
我亦深怀并辔心。
其二
海外空能怀故国,
人间何处有知音。
他年若遂还乡愿,
骥老犹存万里心。
曹操的《龟虽寿》里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而叶先生在申请回国教书的时候却是抱着“骥老犹存万里心”的报国宏愿归来的。1978年的秋天,叶先生还写下了一首《水调歌头·秋日有怀国内外各地友人》,下阕有云:
方向引领
叶嘉莹先生的老师顾随先生曾经讲过:
叶嘉莹先生捧读她亲自编注的《给孩子的古诗词(讲诵版)》
于是我删掉了李商隐的《天涯》,换上了王安石的《题何氏宅园亭》。大家不妨一起来读读王安石的这首小诗:
荷叶参差卷,
榴花次第开。
但令心有赏,
岁月任渠催。
《题何氏宅园亭》是王安石晚年,辞世前两年在江宁(今南京)一位姓何的朋友家,为他家中的园林亭台所题写的一首五言绝句,但引发王安石诗兴的并非这座园亭里豪奢宏阔的建筑,而是大家身边皆可常见的花木。这正体现了王安石作为思想家、大诗人独具的手眼。“荷叶参差卷”,春末夏初荷叶初生,“小荷才露尖尖角”,荷叶不是一下子打开的,不是整齐地长成“擎雨盖”那么大了,而是参差地有先有后地慢慢舒张,荷叶有它自己成长的规律。“榴花次第开”,“次第”,即先后有序地,“花时无早晚,不必嫁春风”,并非所有的花都开在春天,更不必都在初春绽放。石榴花就是春天开得较晚的一种花,石榴花一开,就表明春天过去了,初夏来临了,所以石榴花也有自己绽放的节奏。这一花一叶的红绿之间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个怒放枝头、一个浮萍水上的高低之间也就有了错落的层次。此诗前两句通过双声(参差)叠韵(次第)词,凸显出万事万物都有自身成长发展的节奏与规律。“梅先菊后何须较,好似人生各有时”,其实每一个人,就如同花木一样,也都有自己的花期,有自己绽放的时间、成长的节奏。
“但令心有赏”,但只要找到了自己真正感兴趣的目标,发现了自己愿意投注的方向。“岁月任渠催”,就不会再觉得时间匆促、不会再慨叹年华易逝,就不会再感慨“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了。所以一生中最重要的就在于我们是否找到了令自己“心有赏”的目标和方向。一旦找到了,这一生的生命就有了价值与意义。每一个生命都应该有所完成,无论是植物、动物还是人类,只要确立了一个可以终身向往的目标,他就不负此生。德国著名思想家尼采也说过:“一个人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种生活。”可见确立目标对于一个人的一生成长至关重要。
境界提升
闻一多先生在《唐诗杂论》里曾经说:“诗人对诗的贡献是次要问题,重要的是使人精神有所寄托。”当下的我们应该如何承传古典诗词这笔宝贵的传统文化遗产呢?《荀子·劝学》篇曾言:“小人之学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间则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躯哉!”也就是说,古典诗词我们只是从耳朵听了、用嘴巴会背了,而对我们的心灵不产生触碰、对我们的情感不产生触动、对我们的思想不发生影响、对我们当下的修为不发生作用的话,那真好似一个人如入宝藏空手而还一般遗憾。所以今天的我们传承古典诗词,为的不仅仅是能背会写、刻舟求剑,更重要的应是涵养身心,敦励品行,从思想上体认古人的修养与品格,从行动上践行古人的智慧与修为。
诗词,真的可以这样讲吗?我们不妨来看一首具体的诗例——杜甫《绝句四首》其三:
两个黄鹂鸣翠柳,
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
门泊东吴万里船。
762年杜甫故旧严武入朝,蜀地曾发生动乱,杜甫一度离开成都。764年严武被重新任命为成都尹兼剑南节度使,邀杜甫返归成都。在经历了“三年奔走空皮骨,信有人间行路难”的颠沛流离之后,杜甫怀着“身老时危思会面,一生襟抱向谁开”的期待回到了草堂。重返故园的杜甫心情舒畅,曾在城西浣花溪畔开垦了一块荒地,在一棵高大的柟树下建了一座茅屋。浣花溪是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杜甫的草堂就在清澈的溪水旁,“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杜甫的好朋友高适和严武都在当地为官,经常到他家里来做客,从生活上给他一些周济帮助。在两位朋友的关照下,杜甫“安史之乱”后的流寓生活中难得出现了片刻的怡然自得。在这样的心境下,他一气写下了四首即景小诗,笔随兴至,即以“绝句”为题。
提起老杜的诗风,大家首先想到的应该是“沉郁顿挫”。北大葛晓音教授曾经研究指出,杜甫的七绝大多作于兴致较高、心情轻松,甚至是欢娱的状态中。所以古诗词切忌脸谱化“千诗一面”地死板讲授,而应该结合具体情景、具体意象灵活地阐发。
这首《绝句》,一句一景,仿佛勾勒出四幅独立的画面,其实通篇运用对仗,上下联之间、每联的两句之中都有着内在的关联。首句写草堂前黄鹂鸣于翠柳之间,是近景;次句写白鹭飞上青天,是远景。“两个黄鹂鸣翠柳”,鸟儿的成双结对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活泼图景,“黄”“翠”的色彩是明快鲜亮的,“翠”,是种青绿的颜色,那为什么不用“绿”?不用“碧”?因为“翠”从声音上感觉更响亮、从色彩上来说更新鲜、从情意上来讲更珍贵。“一行白鹭上青天”写白鹭结伴飞翔于青天之上,“白”“青”的颜色映衬,也是一派欢悦的动景。宋代著名词人辛弃疾就曾深受此句影响而写出了“谁似先生高举,一行白鹭青天”的高致。“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洁净、高尚,视线由近及远,自下而上,是一组越来越高、渐行渐远的图景。
此诗前两句中的动词是“鸣”“上”,动态;后两句中的动词则是“含”“泊”,静态。上联纯写景物,下联则因为有了“门”、有了“窗”而出现了“人”。门窗关闭,则无法发现外面的世界。只有推开窗、打开门,与外在的世界沟通,才能领略到高洁的景物、探寻到高远的目标。“窗含西岭千秋雪”写凭窗远眺西岭积雪,是远景。“窗”是一个经常在古典诗词中出现的意象:谢朓的“窗中列远岫”白居易的“窗开晓翠通”,苏轼的“挂起西窗浪接天”,均是通过一窗,内外通流,小中见大,将读者由窗内的小空间接引到窗外的大空间。“含”字运用拟人手法,仿佛一幅镶嵌在窗框中的图画,如在目前,十分贴切生动。“西岭”即西山雪岭,在成都府西,杜甫曾有诗云“西山白雪三城戍”,岭上积雪终年不化,才积聚了“千秋雪”,“千秋”点出时间的久远,更显其静。“岭”象征着高远,“雪”代表着纯洁,也就是说,我们应该敞开心扉,推开窗,去为自己找寻一个高洁、远大的目标和方向。“门泊东吴万里船”写门前的船只,是近景。“泊”,停泊着,但这停泊的是要驶向东吴的船只,静中就包含着动。“万里”不但点出空间的辽阔,而且成都附近确有一座“万里桥”,既是古代成都水陆交通的一个重要起点站,又是一大名胜古迹,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里记载:“万里桥架大江,在(成都)县南八里。蜀使费祎聘吴,诸葛亮祖(饯行)之。祎叹曰‘万里之路始于此桥!’因以为名。”杜甫曾有诗云“西山白雪三城戍,南浦清江万里桥”,历代也有其他诗人吟咏过“万里桥”:比如张籍的“万里桥边多酒家”,刘禹锡的“家住成都万里桥”,陆游的“成都城南万里桥”。也就是说确立了目标之后,我们还应该脚踏实地地做事情,增强自身行事的才干和能力。“船”这个意象需要注意,一方面,它可以把人从此岸接引到彼岸去;另一方面,它又是负重前行的交通工具,而且是“万里”之遥,就寓示了任重道远的担当。“千秋雪”言时间之久,“万里船”言空间之广,身在草堂的诗人,思接千载、视通万里,这是何等开阔的胸襟!“千秋雪”言目标之高洁、“万里船”言行动之有力,我们需要更高洁的目标,我们也需要更务实做事的才干、任重道远的担当。如果以绘画构图来审视,“两个黄鹂”是点,“一行白鹭”是线,“窗含西岭”是面,“万里船”则是体,一首二十八字的绝句,点、线、面、体的结合,蕴蓄了如此丰富的智慧,能给人一种向上的引领,使人获得品格上的熏陶。难怪杜甫被闻一多先生誉为我们“四千年文化中最庄严、最瑰丽、最永久的一道光彩!”(《唐诗杂论》)。
诗词,可以这样讲!中国的古典诗词可以唤起人们一种善于感发、富于联想、更充实高瞻远瞩之精神的不死的心灵。中国古人作诗,是带着身世经历、生活体验,融入自己的理想志意而写的;他们把自己内心的感动写了出来,“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千百年后的我们再诵读这些作品,依然能够体会到同样的感动,这就是中国古典诗词的生命。而叶嘉莹先生讲诗就是重在发掘、传讲古典诗词中蕴含的精神标识和思想精髓,叶先生曾经慨叹道:“如果说我传的是诗教,而且是广义的诗教,要把中国诗歌里边这一份崇高、美好的思想、感情、品格、修养传下来,那我真的是有这样的理想,我也真的是有这样的意愿和感情的。”
初心不变
叶嘉莹先生(左)与张静(右)在迦陵学舍
2017年叶嘉莹先生在南开大学捐设“迦陵基金”,志在全球弘扬中华诗教,并于2019年完成了前期捐赠,一共3568万元。消息一经传出,媒体争相联络学校,希望进行采访报道。学校尊重叶先生的意愿都婉拒了。很多媒体对此不理解。为此我也问过叶先生,叶先生是这么说的:“我是1979年就回国教书的。我在温哥华的家,上世纪70年代初,我就住在那里了,24小时的热水淋浴、抽水马桶都有了,可是1979年我回到国内,不要说天津的生活水平,就是在我的老家北京,去上厕所,还得走两条胡同,去上那种土厕所,在这种情况下我都选择了回国。所以我更看重的是1979年回国教书的选择。回到国内,南开大学当时教授的月薪不足百元,我怎么跟国家谈待遇?所以我不仅不要讲课费,而且差旅、国际机票我都是自付的。那时候我就是希望能够回到祖国来,接引更多的青年一代能够领略到古典诗词中的美好。那时候我决志奉献的是我的时间、我的精力、我的才华、我的生命,乃至我的一切。所以如果跟1979年我志愿自费回国教书比较起来,现在我把自己身后用不到的钱捐出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忧道不忧贫,谋道不谋食”,叶先生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不仅赋予了古典诗词新的生命,更传承了诗词中的“品格、修养、理想、志意、持守”。明澈洁纯的人生,让人向往。生活未必富足,精神却是高贵的;生命未必诗意脉脉,但在求道过程中,却活出了境界。
叶先生1979年回到南开大学,教授的是南开大学中文系1977、1978两个年级入校的学生。等到他们毕业30周年之际,2012年,这些学生又回到了南开,又来看望叶先生,说要出版一本纪念文集,请叶先生题诗,于是叶先生为他们写了两首七言绝句:
其一
春风往事忆南开,
客子初从海上来。
喜见劫馀生意在,
满园桃李正新栽。
其二
依依难别夜沉沉,
一课临歧感最深。
卅载光阴弹指过,
未应磨染是初心。
叶先生看到当日的满园桃李如今都已各有成就,当然觉得欣喜。
不过30年来国内社会也发生了不少变化,叶先生所盼望的是这些学生仍能保有当年那一份充满理想和追寻的纯真的本心,所以写下来“未应磨染是初心”的诗句相赠。“磨染”是有出处的,《论语·阳货》:“子曰:‘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翻译过来就是:不是说坚硬的东西磨也磨不薄吗?不是说洁白的东西,染也染不黑吗?这是孔子对弟子子路说的话,表示自己品格高洁,不会受到外界的影响。叶先生所看重的,也正是这种不磷不缁的风骨。“卅载光阴弹指过,未应磨染是初心”,叶先生说,我,叶嘉莹,还是30年前,站在南开大学主楼111教室教书的那个叶嘉莹,我还在从事着自己喜爱的古典诗词的教研工作。请问在座诸君,你们跟当年坐在主楼111教室的那个自己,初心改变了吗?
诗词,可以这样讲!在将近80年的教学生涯中,叶嘉莹先生将其深厚的国学根底、精湛的西学修养和深刻的生命体验融为一体,形成了独特的解诗学范式,召唤生活在不同时间、空间,有着不同的价值、信仰的听众,将自己的生命体验贯注到中华诗教中,成为“讲好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声音,展现可信、可爱、可敬的中国形象”的典范。
(作者系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华诗教与古典文化研究所副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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