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雪有四个名字。社交媒体上,她叫做Missya,经常分享教澳洲小朋友们学中文的视频;现实生活里,她是澳洲一所乡村小学的中文老师,小朋友们喜欢称呼她为Miss T,因为这样更容易发音;同事们则叫她Xue,这是一个亲切的叫法。今年4月,童雪开始规律更新自己的教学日常,在那些被截取出的课堂片段里,她把中文词汇融进游戏,为小朋友们讲述着各种各样的故事:毽子可能是凤凰羽毛做的,鳄鱼曾经跟她一起自拍,女巫来到她的梦里,帮她长出了一对精灵耳朵……小朋友们沉浸在她的故事中,不时发出“哇”的声音。然而,童雪刚来到这所学校的时候,这些小朋友会对她大喊Chingchong等侮辱性词汇,让她离开教室。上学期,有五六个老师离职。前一个中文老师是被气走的,他上课期间,小朋友会站在桌子大叫。学校里的小朋友们大多来自高创伤家庭,经历过常人难以想象的伤害。但在童雪眼中,这些“边缘”小孩结结实实存在。她努力地走向他们,最终,他们也回馈给Miss T自己的世界。校外,改变也在发生。因为上课有趣,学生喜欢,隔壁小学的家长写了一封联名信,要求他们学校也开展一堂有意思的中文课。观看童雪分享的视频,你会发现这是一个有关爱与被爱,自由与幸福的故事。在她的课堂上,种族、家庭等种种差异消失了,每个小孩可以只做小孩;隔着屏幕旁观的大人也无需多想,能够摒除社会身份,只单纯地听Miss T上完几分钟的中文课。在视频的最后,童雪常常会加上一句话,“今天也是为世界的美好和和平做出贡献的一天”。最近,童雪在这所小学工作满一年了,或许她已经带来了一点不同。通常情况下,周一到周五,我每天会上五节课,从早上八点五十开始,一直到下午三点下班。学前班和小学一到五年级的中文课都是我来教,二到五年级一周有一节中文课,学前班和一年级一周有两节。学校只有我一个中文老师。听上去可能有点累,但我每天都开开心心地去上课,跟小朋友们玩游戏、讲故事。课经常不在教室上,我会带他们去学校花园里,拿一块野餐垫坐着,大家就看看花、看看虫子,看看天、看看云,做很多浪费时间的活动。去学校外面上课也是可以的,只要提交一个risk assessment(风险评估),衡量一下可能会发生哪些危险。这学期刚好在教小朋友们跟大自然相关的知识,学“花草树木”,我提前买了一些衬衫,带他们去采花和草,然后做扎染。把花放在上面,敲一敲,花就会染在衬衫上。我想让他们稍微活得自由一点。一节课50分钟,余下的10分钟我会跟小朋友聊一些有的没的,包括周末发生了什么,以及旅途中有意思的事。这能让小朋友更了解我的生活,增强他们跟我之间的纽带。我喜欢给小朋友们讲故事,每天都在忽悠他们,他们每次都会被我骗到,而且听得津津有味。比如之前我带毽子进教室,孩子们会把毛踢烂,我再带新的毽子来,告诉他们这次的毽子是用凤凰羽毛做的,如果再踢烂,就没有凤凰羽毛来做毽子了。一整天,那个毽子再也没掉过毛。我还会跟他们说,我的梦里走进了一个女巫,她跟我聊天,又或者我住进摩洛哥的皇宫,在那里迷了路,遇到很多奇怪的人。小朋友们真的会相信这些事发生了,他们相信这个世界是有童话的。让小朋友们保持童真很重要,我小时候也非常相信童话,这让我的童年变得梦幻了一点,我希望现在的小朋友也能有这样的体验。有人在我的视频下留言,Miss T,你教的小孩长大到了中国会显得很呆。没关系,成年人的谎言就由成年人再去拆穿吧。前些天,学校里有一个小孩说脏话,我就跟他说,你每说一句脏话,就会有一个仙女死掉。说完我去上卫生间,等我回来,发现他坐在秋千上哭。我走过去问他怎么了,他说,我完了,我刚刚不小心又说了一个脏字,世界上又要有一个仙女因为我死掉了。他一遍又一遍地讲,自己真的是不小心说的,在旁边伤心地哭。我心想,真可爱啊。小朋友们的本质都很善良、很天真,有时候对你说不尊重的话,可能只是想要求一个关注。当然这一招对五年级的小孩肯定不奏效了,但他们很喜欢我的各种旅行故事,我告诉他们我在做自媒体,他们也会觉得,哇,我的老师竟然有这么多粉丝。我们会彼此影响,小朋友们给我创造了一个幸福的生活状态,我也会用积极的一面去回馈他们,让我们的关系更健康。小朋友们很喜欢我,每天的课堂都像是我的一个“粉丝见面会”。走在学校里,我的身后会挂着一群小学生,到处都可以听到大家在喊我,想跟我打招呼。有一天,一个老师走进午休室,她说你快出去,外面有十几个小朋友在等你。我出去看到一些小朋友蹲在地上,我问他们在干什么,他们说,想跟你说一句你好漂亮。天呐,小朋友们真的太可爱了。但我刚来这个学校的时候,情况完全不是这样的。我们学校的风气不是特别好,虽然是私校,但并不是每个孩子都家境良好,很多小朋友来自高创伤家庭,他们经历过你能够想象到的创伤的最高程度。上个学期,有五六个老师离职了。前一个中文老师是被气走的,他上课的时候,小朋友会站在桌子大叫。我第一次踏入教室,也有小孩对我大喊Chingchong,让我离开教室。校长对我说,我们对你没有任何的期待,你唯一的教学目标就是把80%的小朋友留在班上。当时我很忐忑,虽然做过老师,但从来没有教过中文,也没有面对过这样的情形。第一节课,我跟小朋友们说,我们今天不是来学中文的,是来讨论中国文化如何让你感兴趣的,如果不想听,可以做自己的事。我想,让小朋友慢慢地了解文化本身,而不是让他们坐下来写中文字,应该不会让他们更加厌恶这门课吧。我把小朋友们分成了两组,同时把关系好的学生分到一起。我们会玩一些分组游戏,像是投壶、踢键子,这些小朋友们从来没有玩过。只要参与游戏,就会得分,扰乱课堂的行为也不会被扣分,而是帮助另一个小组加分。课堂结束后,得分高的小组里,每个人可以得到一个小印章,集齐五个印章就能到我这里换一个神秘大奖。小朋友们的热情非常高涨,哪怕一些人并不在意礼物是什么,他们的好朋友可能会想要,就会跟对方商量,这节课可不可以安静一些。这个年龄的小朋友对礼物几乎毫无抵抗力,尤其你说神秘大奖,他们会特别想知道神秘大奖到底有多神秘。其实也没有特别神秘,就是一些糖果之类的零食,还有9块9包邮的橡皮、恐龙。但他们会非常喜欢。我给他们讲了56个民族的故事,他们不知道中国有少数民族,以为全部中国人都一样。这些有意思的文化小科普,对他们有很强的吸引力。我还请不同肤色的小朋友上台,比较大家的皮肤、眼睛和头发的颜色,讨论这个世界可以是多元的。再让他们设想一个场景,这个场景里,有人会用不舒服的词汇评论他们的外观。最后,大家一起分享自己的感受。第一节课的做法非常有效,设置好边界,告诉小朋友们,你可以做自己的事,但也不要踏入我的边界,小朋友们自己就知道要怎么做了。那段时间,我会随身携带几块橡皮或者巧克力(现在身上也会装着),如果有小朋友跟我打招呼,特别是一开始对我很不尊重的小孩,我就会给他一块,给他一些甜头。慢慢地,那些小孩感受到,这个老师好像挺关注我的,就会改变自己的态度。上个月,一个小朋友跑过来跟我说,Miss T,我以前真的很讨厌中文,很讨厌中国人,但现在你成功地让我爱上了中文。而刚来这个学校的时候,这个小朋友会对我说歧视性词汇。我一直很相信一句话,一个让你生气的孩子,背后总有令人心碎的原因。来到这个学校后,我更相信这句话了。有些人会说,这样的孩子就不用去教了,他们的本质就是坏的。不见得,他受过的创伤或许是常人难以体会的,如果这个时候不去拉他一把,帮帮他,他可能就真的被这个世界抛弃了。小朋友们会通过各种行为让自己得到关注。作为老师,尤其是作为小学的老师,去听他们想要得到哪些关注非常重要,他们有自己想传递的声音。更多时候,小朋友们做的努力比我多,他们在努力地跟我建立健康的关系。我们有很多小朋友确诊了各种各样的疾病,他们的世界跟普通人的不太一样。但他们会用自己的方式把我带入他们的世界。二年级的一个班里有一个自闭症小朋友,他不会说话,只能发出一点点声音,从来不跟任何人交流。我上课,他会远远地在教室后面坐着。前几周的一天,他们班的助教老师跟我说,你知道吗?这个小朋友的出勤率是25%,他几乎不怎么来学校,但今天,他妈妈给班主任发信息说他特别想来学校,因为今天有中文课。我当时就很感动。前两天我在他们班上课,下课以后他跑过来塞给我一张纸,纸上是他画的一个爱心,他还在旁边写了一个中文的“树”,我这学期在教他们“花草树木”。一个不会说话的小朋友,学会了怎么写“树”。这些特殊的小朋友,很多时候是被人忽略的,但当大家觉得他们很难融入主流的时候,他们也在用自己的方式融入这个社会,融入他人的世界。前段时间,我在学校的工作群里发了一条消息,发自肺腑地说:从进入这个学校开始,我走在路上会情不自禁地哼歌,蹦蹦跳跳地回家。因为这份工作给我的幸福感太强了,会让我觉得,我的人生真的很幸福。小朋友给Miss T做的钱包,她自学了怎么写Miss T的名字我的硕士同学毕业后基本都留在了市区,起初,大家听说我要来这所学校教书会难以理解,你干吗要跑这么远?为什么要来一个这样的区?但我很庆幸自己能来。这所学校的很多老师都待了二三十年,他们会把自己积累的经验传授给新的老师,留下来的人都在手拉手保护着这一群高创伤的小朋友,我有一种在战斗的感觉。我也曾在市区几个很有钱的学校里实习过,小朋友的爸爸妈妈都是医生和律师,老师会身穿精致的衣服,但反而在这个乡村小学里我找到了教育的根本,放在第一位的是孩子,而不是社交。没有人在勾心斗角,老师们来自世界各地,都想为孩子们创造安全、开放的环境,让他们健康成长。去年圣诞节,一年级和学前班的老师们一起偷偷计划,给我买了一台胶片相机,还有一件彩色的雨衣和一个彩色的包,雨衣和包是配套的哦。那时我定好了假期要去土耳其和埃及,他们希望我一路顺利。我真的非常感动、惊喜。有时候,我也会在学校发生一些糗事。一个周末,我回学校拿资料,不小心触碰了报警系统,全校老师都知道“小偷”来过。还有一回,我要在放学后护送一群小朋友上校车,但我忘记了,回家的路都走到一半,突然想起,又赶紧跑回来,发现那群小朋友还在学校里眼巴巴地等我。幸好校车没来,我跟他们道歉,小朋友就很无语。因为状况频出,教导主任已经习惯了。大家都很照顾我,很多老师快退休了,我在学校就被当女儿看,他们经常跟我说,这些事情应该怎么处理。这所乡村小学真的让我看到了人和人之间最美好的一面。讲了这么多,其实我会来到澳洲、成为老师,都是一件很神奇的事。可能有些时候,就是会有注定的道路,无论你怎么走,最后都会来到这条路上。我在国内读的大学,专业是财务管理,我明确地知道自己不喜欢它,但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所以寻找各种出去的机会。我做过沙发客,当过住宿体验师,后来去印尼支教了一段时间。在那所乡村小学里,我给小朋友看了很多我去各地旅游的照片,一个小朋友说,我好喜欢跟着你去看世界。就这样,我发现自己喜欢跟小孩子相处,喜欢跟世界产生联系,喜欢帮他们了解世界。那么,我或许能成为一名老师。毕业后,我去培训机构教英语,工作压力很大,我更像是一个销售,有必须完成的KPI,如果留不住学生,会被扣奖金。我在的那家机构每个月有一个基本工资,可以勉强满足温饱,但课时费半年一发。老板还经常开会,让我们夸他。我是一个很天马行空的人,有自己的坚持和想法,但我去过的培训机构好像都是一样的,他们会把老师变成同一套流水线下的一部分。我决定辞职,正好半年的工资结了,就买了一张单程机票,带着自己攒的600美金,直接飞到了秘鲁。我打算从秘鲁走到玻利维亚,再去墨西哥和古巴,然后再往下走,之后就没有什么安排。因为没什么钱,我选择做沙发客。在墨西哥,我当时的沙发主带我去了一个玛雅人的部落,那个部落几乎跟外界没有联系,他们住在茅草房里,睡在吊床上,有自己的语言和生活方式。墨西哥经常刮飓风,我问他们,茅草房这么脆弱,飓风来了,把它们吹倒了怎么办?那个人就说,如果飓风来了,我就把门从前往后打开,风会从中间吹过,we should be living with nature, not fighting against it,我们应该学会如何跟自然相处,而不是去对抗它。这句话让我联想到我自己,我一直是一个很注重世俗意义上成功的人,想要变成功,就要有车有房,赚很多钱。但我内心不是这么认为的,我可能内心想要做一个跟自然相处的人,那段时间所有的挣扎,都是在fighting against my nature。我担心自己的每个决定都会影响人生。后来,我在墨西哥又遇到了另两个非常好的沙发主,他们是一对老爷爷,年纪很大了,却做过很多很酷的事。那两个墨西哥爷爷告诉我,我们看到的你是一个有自由灵魂的人,你应该不计后果地去做一些事,做完后,再看会发生什么。那么就来澳洲吧。申请学校的时候,很多学校已经关闭通道,南澳只有一所大学给我发了offer,于是我来到阿德莱德,一个我以前没有听说过的城市。在那两个爷爷的家里,我一晚上收拾好所有行李,第二天飞到澳洲,第三天,开学了。我一直相信每个人在宇宙中都是特别的,有自己人生的奇遇。我所有的经历,都来自于宇宙设置的不同关卡,我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是闯关时候掉落的礼物。在我的人生故事里,我也很感谢妈妈,她会支持我几乎每一个重要决定。不久前她来澳洲生活了一段时间,她从没有体验过我现在的生活模式,但她适应得不错,我们还一起去给小朋友们上中文课。我妈妈一进去,那些小朋友就说,哇,我好喜欢你的项链,哇,我好喜欢你的耳环,哇,你的衣服好漂亮。一直在夸我妈妈,把她夸得飘飘然。我妈妈是一名中医,在课上教小朋友们怎么摸到自己的脉搏。我们还给小朋友们每人发了两颗瓜子,他们从来没吃过,但都很喜欢。中文不只是一种语言,更是一种服饰,一种食物,一种生活方式和态度。这就是我一点点摸索出的生活。我还有很多想做的东西,很多想去的地方,先走一步看一步,用墨西哥爷爷的话来说,万事自会有出路。每个人都可以实现自己想过的生活,只不过要看看愿意放弃什么。很多烦恼都来自于感觉自己做不到,或者想要的太多了。放弃一些后,人会活得更开阔。原来除了渴望成功,我还想成为别人眼中的酷女孩,人家一提起我就说,哇她真的很酷,去过这么多国家。但现在我更希望向内探索,做自己喜欢的事,喜欢大自然,就去大自然,想去旅行,就去旅行。我做的所有事,都是因为我想做,而不是因为这样可能很酷。我的下一个人生目标,是建立一个社群,跟朋友们住在一起。我甚至咨询过相关行业的朋友,想建蘑菇房该怎么做,他说只要我们跟政府提供方案,看政府怎么说就行。这也挺不错的,以后住进一朵蘑菇,我可以在里面读绘本。我跟小朋友们分享的很多故事,都是根据我的真实经历改编的,不过,我一点也不担心有一天会枯竭。我的人生永远是过山车,永远会有新的故事发生。我喜欢编故事,有那么一群小朋友,会愿意听。这里是看理想的栏目“奇妙人生物语”,每一期邀请一位朋友分享自己不那么按部就班的生活,呈现世界上的自由生命和全新的人生可能。奇妙人生开始了。往期回顾
封面图:《对不起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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