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这二十年里,无论是相对正式的婚姻制度还是青年男女情窦初开的你侬我侬,都在经受着社会变迁、社会价值观念重组的冲击。可以说,“爱情”是最受外部力量冲击的私人生活领域之一。现阶段对于爱情问题的种种讨论,一般会在两个方向上延展。一个方向是讨论爱情的生物学、心理学基础,比如爱情和性之间的关系,爱情如何只是脑内化学物质生产出的一种“错觉”等等。这个方向上的讨论,往往是为了强调爱情不稳定的物质基础。这样一来,爱情的难题就被转化成物质世界固有的不稳定问题。如果我们尚且连注意力集中半小时都难以做到,又怎么可能幻想一辈子对某个人保持爱的状态呢?第二个方向是延展爱情的制度面向,把它跟婚姻制度关联起来,给看似飘忽不定的爱情一个“理性”的抓手。因为既然婚姻是一种制度,就有它的现实目的,夫妻二人之所以可以结成连理,背后有各种利害关系。爱情只是个旗号,最多也就是个药引子。一旦双方进入老夫老妻的状态,爱情就会显现出经济价值、教育价值、养老和育儿的价值等等。社交媒体上很多分析爱情的“心理专家”,潜台词都是要帮人提升自己在婚恋市场上的身价,或者让人“更理智”地看清爱情的“实质”,不要空谈什么爱的感觉,老老实实把关系看作人生的一个“大项目”,该经营的经营,该保障的保障,放弃幻想才能地久天长。出现这样的局面,原因在于人们对所谓“纯爱”愈加不信任,甚至觉得那就是西方人制造出来的虚幻的粉红泡泡。谁认真谁就输了。
讲述 | 袁长庚
来源 | 看理想App节目《倒霉人生生活指南》
美国著名女性主义史学家玛丽莲·亚隆写过一本很好看的书,名字叫做《法国人如何发明爱情》。在这本书里,亚隆分析了现代意义上的“浪漫爱情”,究其根源是法国贵族女性和骑士之间超越婚姻制度而形成的一种情感模式。这些女贵族所处的正式的婚姻关系往往是政治联姻,她们跟合法的丈夫之间本来就没有情感依赖,转而会爱慕勇敢潇洒的骑士,这就带有一种反叛和否定的力量。在历史上,法国人因此会强调“浪漫爱情”是某种生命力蓬勃的体现。移情别恋不是越界之举,因为人不可能控制生命力流向何处。亚隆的结论是,“浪漫爱情”本身是一种定义非常有限的状态,我们只知道它的美好,却忽视这种观念内在的不稳定性,难怪当代人容易为情所困、为情所伤。我要谈论的“爱情”并不强调“浪漫”,但也并不等同于化学反应或者社会制度的副产品。我所说的爱情就是两个平等个体因为彼此爱慕而缔结的排他性的生命陪伴关系。这种关系不一定符合制度的要求,也不一定有生物学基础的“保障”。它更像是关系中的两人对于这个世界的态度,那就是:无论你们怎么定义“爱情”,对我们俩来说,很简单,就是“在一起”,而且这个二人世界当中容不下第三方。这种“在一起”既意味着共同分享生命的美好,陪伴彼此欣赏不同的风景,但是也意味着共患难、共承担、共同面对磨砺甚至是羞辱。这是一种在形式上与“浪漫爱”相似,但是却可以容纳更多关于生命暗面、负面经验讨论的关系,是一种两人之间真实且真诚的关系。有些时候,它会不顾世俗的权衡算计,看似“一意孤行”;有些时候,它又强调比世俗人们关心的柴米油盐更加令人痛苦和绝望的“现实”,显得“不近人情”。但无论如何,这种“爱情”都指向忠诚,指向长久的承诺和承担。我想讨论爱情超越一般意义上所谓“生存策略”的那种象征甚至哲学层面的意义,讨论它为何能够体现出一种不同的人生态度。如果说“倒霉”在很大程度上缘起于个体对于生活状态的主观判定,那么相应地,很多人做出判定的依据或是做出判断之后的应对模式,都伴随着强烈的无力感。这种无力感就是哲学家韩炳哲提到过的“倦怠”。影视作品常常用性无能来折射角色的疲惫无力,这是精神上的无力的一种躯体化显现。“爱无能”可能隐藏得更深,破坏力更大。“爱无能”指一个人无力承担一段亲密关系,无力完成“爱人”这个角色所设定的基本任务,甚至会逃避对亲密关系的渴望和认可。一个流行的观点是:我们与其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镜花水月一般的虚幻追求上,不如彻底闭合人生的这种可能性,不必去额外给自己增添麻烦。连爱情尚且如此,婚姻关系这种由经济和生育需求催生的制度就更不必维持。一方面,人们承认爱情有一种拯救的力量;另一方面,又期待最好能有一个更有力的人把这股力量带到自己的生命当中。还有一种态度可能听起来有些戏谑,但是同样真实:谈恋爱干什么?游戏不香吗?追剧不香吗?看直播不香吗?为什么要去讨好另一个人,而且还不一定能有什么结果呢?这首先是社会正在变得成熟的表现。至少当事人承认爱情本身无关乎现实的利益追求,更像是人生的锦上添花。说得更直白一些,只有当一个社会摆脱了现实需求的压力,不再需要爱情或者婚姻提供物质保障之后,人才有可能产生“爱情可有可无”的看法。但我认为“爱情”值得追求、值得捍卫。对于我们这些普通人而言,爱情是少有的可以帮助我们实现人生升华的途径。尽管这条道路常常崎岖,常常有难以预期的阻碍和考验,而且确实没有什么现实条件或回报作为保障。此外,“爱情”是主体性的一种显现,它不能被用来吸取他人的力量帮助自己走出困境。当我们自觉无力、深感倦怠的时候,当然也无法作为一个爱人去承担他人的生命。再次,爱情是美好的,爱人这个身份是庄重而严肃的,但是爱情不是可以和很多身心享受并置的那种纯粹的“甜”。爱情和阅读一样,是人生的劳作,而且常常以艰辛作为底色。它纵然艰辛但是值得追求,是因为爱情有不凡的人生意义。来看一个关于爱情与求生的真实故事,它被记录在《古拉格之恋》这本书里。作者奥兰多·费吉斯,是英国历史学家,国际知名的苏联史研究专家。费吉斯有着深厚的文学功底,有人说《古拉格之恋》“优美得像是一部小说”。这本书记录的故事缘起于一段传奇。2007年,费吉斯造访总部位于莫斯科的民间组织“纪念碑”。多年来这个组织致力于收集整理苏联时期民间社会的档案、口述史材料。到访当天,“纪念碑”收到了一宗私人捐献,满满三个大箱子里面装有1246封私人信件,是一对俄国夫妇在人生特殊时期艰难度日的直接记录。后来,费吉斯对这批材料做出如下断言:“这是迄今为止保留下来的对于古拉格日常生活的最为详尽的记录”。古拉格,是俄语“劳动改造营管理总局”的缩写,也是苏联历史上的一道伤痕。这个词指代的是遍布苏联各地的强制劳动改造系统,由大大小小的监狱和劳改营构成。从1930至1953年,这个系统里面关押着一千多万名囚犯。其中既有刑事犯,也有各类政治犯。古拉格下属的各个关押地点大都地处气候条件恶劣的苦寒之地,很多人在服刑期间死在狱中。1973年,苏联作家索尔仁尼琴的长篇作品《古拉格群岛》在西方出版,第一次向世界披露了劳改营内部惨烈残酷的境况。自此以后,古拉格成为特定历史时期高压监控的代名词,象征着无数被改变命运甚至剥夺生命的普通民众。费吉斯在“纪念碑”总部看到的那三大箱书信材料的拥有者,是一位古拉格幸存者,名叫列夫·米申科。而那一千多封书信,是他在服刑期间和妻子斯维特拉娜·伊万诺娃的通信往来。这些书信大都没有经过正式的邮寄渠道,而是被形形色色的好心人带出监区,以各种方式秘密递送,因此得以躲过古拉格的审查系统。这些书信保存完好,而且被写信人按照年份仔细编号,信中除了倾吐相思之苦,还记录了劳改营内部很多的生活细节。就连常年关注苏联民间史料的费吉斯也不得不惊叹,这样完整详实的一手材料,居然历尽劫数、重见天日,可谓奇迹。这个奇迹就是《古拉格之恋》这本书中所记录的爱情故事的底本。相爱的两个青年男女,因为大历史的残酷际遇被相隔在高墙内外,只能通过笔墨来一诉衷肠。故事的男女主角列夫和斯维塔,在二战前都是莫斯科大学物理系的学生,可谓“天之骄子”。列夫出身于旧俄时期的知识分子家庭,在历史变革中几乎失去了所有的家人,由姨姥姥和两位姨妈抚养长大。斯维塔的家庭要幸福得多,她的父亲亚历山大早年参加革命,又是橡胶工业方面的技术专家,母亲是教师,一家五口其乐融融。但是不同的出身背景并没有影响两个人的感情,斯维塔的家人也始终接纳并爱护着列夫。这对男女的爱情故事并不只有他们两个人,这是一个特殊历史时期人与人互相爱护和扶持的故事。《古拉格之恋》按照时间顺序,详细地描述了列夫和斯维塔从相识到相恋直至在特殊的历史时期风雨同舟的故事。两人相识相爱于莫斯科大学的校园,那条原本走向幸福生活的轨迹因为战争的爆发而中断。列夫响应号召上了前线,但是却在苏军初期的溃败中被德国人俘虏。被俘期间,列夫拒绝了敌人的利益诱惑,拒绝从事间谍工作,但是却因为曾经帮助德军军官翻译而惹上怀疑。战争结束之后,列夫被法庭判处“背叛祖国罪”,先是死刑,后来改为十年劳改。列夫被扔进了地处北极圈内的伯朝拉劳改营,在木材厂里接受劳动改造。与列夫的悲剧命运不同,经历了战争创伤的斯维塔在战后顺利进入一间研究所,并且成为一名共青团员,是受人尊敬的科研人员。在和姨妈的通信当中,列夫知晓了斯维塔的境况,他原本打定主意从此不再和对方联系,免得影响深爱之人的平静生活。而另一边,由于多年以来恋人音讯全无,斯维塔原本也以为他已经战死沙场了,一度心如死灰,但没想到从奥尔加姨妈的来信里获知了列夫的情况。1946年7月12号,她提笔给服刑的列夫写了第一封信。列夫和斯维塔的爱情故事,如果没有大历史荒诞性和古拉格残酷岁月的衬托,几乎可以说平淡到有些老套。和这个世界上所有年轻人的爱情故事一样,他们最初只是青春年华的情窦初开,总有春日晚风里的散步,有公园长椅,有一起看过的电影、听过的音乐,二人还会略带稚气地想象着未来自己甜蜜的小家庭是什么样子。爱情开始的模样总是相似的。从阅读经验来看,那些由情人之间往来通信汇集成册的书籍,除了感情的真挚之外,大都还意在凸显信中文辞的优美或是写信人经历的不凡,比如我们熟悉的鲁迅许广平的《两地书》或王小波李银河的《爱你就像爱生命》。相比之下,列夫和斯维塔的通信,仅从表面文字来看,无疑有些平淡。连作者费吉斯都说,斯维塔的语言“好像缺乏浪漫的情感,干巴巴的没多少话”。但与此同时,费吉斯也有另外一个判断,他说:“斯维塔信里写的全是她日常生活中的大事小情、家人朋友的各种新闻,工作学习的种种信息。她是为列夫活着。列夫是她的人生目的,写信是她实现人生目的的途径。”我读斯维塔写给列夫的信件,最受触动的地方是她详细地描绘战后莫斯科的景象和日常生活。比如她会介绍人们上班时穿什么衣服,莫斯科公共交通如何拥挤以至于常常有人大打出手。当然,谈得最多的还是写信当日莫斯科的天气和景色。哲学家巴迪欧有一个著名的观点,即爱是一种“双人视域”。爱上你之后,从此我在任何时候打量这个世界,都会想象它在你眼中的样子,想象我们共同穿过这段风景时的感受。正如斯维塔在写给列夫的信里面,总会时不时讲起莫斯科城里那些他们曾经共同驻足停留过的地方。斯维塔的介绍里没有细致的语言,也缺乏情感的渲染,但是毫无疑问,在她的意识里,她从不是一个人在行走,当她再现眼前图景的时候,也不会把列夫想象成一个远在天边的异乡客。她的信是写给列夫的,但我们读起来,这些文字就好像是他们两个人纪录片的旁白,被命运分隔开的两人此刻在文字当中重聚,一起穿街越巷,一起感受四季。跟随这对情侣的文字慢慢穿越那段难熬的岁月,我们心里总会有一个疑问:为什么他们能够坚持相爱?为什么他们的爱反过来又能够支持他们的相互守望?答案或许就藏在书里面斯维塔写给列夫的一封信里。“列夫,听我说。你是否仍属于生活的一部分,首先要看你是否已出局,远离了生活。但是,才出来五年,时间太短,看着你长大的人不会认为你已经出局了,我也认为,五年太短,不能认为你已是局外人。对于大学的同学来说,对于研究所的同事来说,或许你仅仅是个回忆,但人生还是人生,你就是我的人生,因为没有哪一天我对你不是朝思暮想。”这段文字诉说的是,“你仍然属于我生活的一部分”,所谓不离不弃,不是用朋友圈的贴图昭告天下,以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占有”。不离不弃意味着我能看到你所看到的世界,你不是我生命里的摆设,而是一个有机的组成部分。我们之间不是只有甜蜜,也包括彼此相向而立时,不可避免地袒露出自我脆弱的一面。在劳改营里真正恐怖的故事不是恶劣的生存条件导致的生死挣扎,而是因为环境险恶而造就的人之恶,是那种无处不在的弱者之间的杀戮、残害和欺侮。《古拉格之恋》里写道,身在伯朝拉的列夫,时间久了也会陷入对人的厌恶和防备,只有斯维塔可以劝说他不要掉入这种陷阱,不要放弃自己对世界的善意。同样的,斯维塔在生活中饱受抑郁症的折磨,也只有列夫能够开导她、劝慰她。不知道是不是可以这样说,“感谢”古拉格的漫长岁月,漫长到足以让爱情穷尽语言的技巧,蒸发掉所有多余的抒情,剩下的唯有爱本身的朴实、恳切和勇敢。在斯维塔第一次秘密探访列夫的桥段里,可以找到爱人应该具备的所有品质,除了爱本身的真挚之外,还有勇敢、机敏,甚至还要有一点点的聪明。如果不是白纸黑字的铁证,恐怕我们很难想象普通的一对青年男女能够在古拉格的铁幕上找到可以透光的缝隙。《古拉格之恋》里面的爱情像是一个奇迹,但又不是奇迹。除了记录男女主人公之间的情感陪伴之外,这本书还交代了他们在困难的时日里如何尽最大可能帮助他人。费吉斯记录道,“列夫深知,自己在劳改营里的地位相对比较优越,比别人混得好。所以,那些混得不如自己好的人,列夫强烈感觉到,要竭尽所能来帮助他们”。书里面几次详细地列举了斯维塔寄到伯朝拉的包裹里面都有些什么东西,除了送给列夫的日常用品之外,还有买给狱友们的药品、维生素、衣服,有时候甚至直接给予金钱上的资助。列夫的狱友一旦被释放,途径莫斯科的时候总是会向斯维塔求助。有些狱友被发配到条件更艰苦的地方,列夫总是会让他们记下斯维塔的地址,因为劳改犯们可能会失散,但斯维塔一定不会离开。不难想象斯维塔独自一人为这些落魄者解决食宿时需要克服什么样的困难。爱情与友情并不能混为一谈,但是“爱”的能力却彼此相通。列夫和斯维塔是让人惊叹的情侣,但也别忘了他们同时也是关爱他人的亲人和伴侣。爱情没有奇迹,有的就是对这个世界的具体关切和照护。如果列夫只为了向别人显示自己能够有个女朋友,如果斯维塔只是觉得列夫人不错,可以互相陪伴解闷,那么就不会有这段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我之所以不相信人性本恶、人生无意义,是因为在读过的书里见证曾经活生生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伟大和崇高。相应地,我们之所以不能说爱情可有可无,不能说爱情只是脑内化学物质一时不慎产生的错觉,也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曾经有过列夫和斯维塔。他们穿过历史的荒诞,活到了新世纪。根据本书尾声部分的介绍,直至晚年作者去拜访这对老夫妻的时候,列夫仍然是一个出色的照护者,是一个体面而且细心的朋友。抛开爱情不谈,如果说有一种东西叫做“主体性”,有什么能比列夫本人更好地证明了这一点呢?无缘无故深陷古拉格、与自己的爱人分别十多年的列夫,经历是惨烈的。然而,正是在这样的人生困境中,我们可以证明爱情本身的力量。这种力量不来自于欢愉或享乐,而是从两个生命彼此的敞开和承担中生长出来。是无论生死,我始终记得你眼里的莫斯科,是天涯海角,每次听见《茶花女》的曲调我都会记起你二十岁时的样子。《古拉格之恋》英文原著的书名是“Just Send Me Word”,摘取自阿赫玛托娃创作于1946年的著名诗篇《在梦里》。见字如面,只要让我知道你的消息就好。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可以还原字词背后的生命和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