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铃铃铃导演执导的《不明物种》入围了18th FIRST青年电影展的“她的一帧”单元,影片从个人的、也是性别的体验出发,以主观书写对抗过往男本位的叙事体系,极具主体性的女性角色将自我“流放”在城郊空间,影片为现代女性提供了一个女性自我赋权的全新视角。这是一部“往前看”的电影,而非只是将目光拘泥于女性回溯悲伤的根源。
戴锦华老师对本片做出评价:介乎于纪录、即兴式场景与实验艺术影像之间。一位单亲母亲、她的“自然教育”下的孩子、偶然到访的女友,一些无名的文艺青年。他们的交谈、聚会,他们在院落、餐厅、卧室、酒吧间的盘桓。孩子生理意义上的父亲的出现,与其说带来戏剧转折或亲情,不如说强化了无为时间与生命的碎片式展示。
我们有幸从影片里遇到了女主杨烁,她有两个孩子,能精致大方地展示自己,同时也是一位诗人、小说家。我们在两小时的漫谈里看到了这位会说脱口秀的“麦瑟尔夫人”,看见了她从纠结到坦然、从思考到再创作的过程。
采访人:李子龙、林希畅、李雨萱
受访人:杨烁
稿件整理:林希畅、李子龙
剧情简介:女主莉莉是一名年轻单身母亲,八年前意外怀孕后生下了儿子小桃子。他们住在北京郊区的院子里,小桃子甚至很少去学校。某日,偶然重新建立联系的故人小美来家中探访,在一天一夜的了解和相处中,莉莉吐露了孩子的身世和自己的情感生活。在之后的一段日子里,由于小美的出现,未曾谋面的年轻父亲大桃子也突然出现在女主的交际圈里,关于孩子生父的秘密似乎就要人尽皆知了。
杨烁在FIRST现场
《不明物种》这个片子很铃导,虽然我不太喜欢用亚文化来形容那个群体,但其实这部电影就是亚文化典型的一种影像语言。铃导一个人住在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全是杂草,晚上甚至都有萤火虫,生态环境特别好,她什么东西都是原始的。但是我和她不一样,我有两个孩子,我一个人把他们带大。我从孩子们的人生规划,到我们一家四口的家庭规划,到每天他们几点用餐,每天的营养搭配要吃几种蔬菜,今天有没有吃水果,今天拉没拉臭臭,拉的臭臭干不干......所有东西我都要去一一关注到的。所以我跟铃导是反差很大的两个人。但是因为她喜欢跟我老公(顾桃)他们玩,这帮中老年男人挺野的,他们野一块去了。铃导野着野着,就看到了总是处于沉默状态的我,看到我总是有一点点紧张、焦虑、拘谨,又矛盾。因为我要负责招待所有来我们家的客人,然后我又生怕谁招待不周,所有就一直是那样的状态。后来有一天,铃导说要拍片子,她说:“哎,我找你拍。”我说:“你找我拍什么?我就是个家庭主妇。”我觉得我最最最大的技能就是偶尔能写点东西。然后她才慢慢跟我说,说我这个角色有点同性情欲在里面。然后又过两天,她说“我看桃子也可以演。”我说行,又问,那有没有给顾桃安排的角色?她说等等再看看吧,也是有可能的。2022年十月最严重的时候开拍,我们每天就像过街老鼠一样,在宋庄各个村落里头流窜。早上九点拍,到了,我说,这咋拍呢?我说那我先躺会吧,喝杯咖啡消消肿,她说可以。然后就有了片子里开头那个场景:我躺着,我儿子看吃播。因为拍摄周期极短,所以在拍摄现场的感受也是被压缩了。铃导会引导我的情绪。我就按照她说的那个状态去演。我对拍电影儿这个事儿感觉挺虔诚的。我自己在片场就往自然了拍,我就是在过这样的人生。也不一定我非得是被圈在一个家庭里的家庭主妇。没准儿,这个角色也可能是我另一个人生。她的风格就是非常抓马,这个女主角拒绝任何身份,也拒绝和她产生关系的任何身份。人物关系的突然终止可能也是铃导的一个惯常的处理方式吧。我一直在研究我自己。我是一个很典型的东亚的、中国的北方女性。有天我老公跟他哥们开玩笑,他哥们四十多岁还单着。顾桃跟他哥们儿说:“你咋不找一个呢?”然后他哥们说,“哎呀,我也想找。但都没有合适的,就都得我伺候她们,这些女人一身城市病。”然后我老公一边擦杯子一边说:“哎呀,那你就得找山东的,你看我媳妇。”我老公就指着我。一直是这样的,在婚姻关系中,人挑人。我跟我老公是一家,所以他才敢在我面前说得这么露骨直白,甚至具体到了一个区域,就要找山东女人。孔子之乡嘛,我从小就被“教育”得特别好。就像你们进门的时候,我儿子没有跟你们打招呼。但如果是我小时候这样,你们走了,我妈打我,那扫帚疙瘩都得打坏五个。所以从小我就非常懂事,非常有礼貌,我妈特别严厉。所以可能我才选择了比我大20岁的顾桃,他会给我提供情绪价值。比如“哎呀”、“你真棒”、“你看你写字都这么好看”、“你还会说英语呢”等等,让我突然觉得,我原来还可以这么优秀。初中的时候,班里流行一款粉色外套,我跟我妈说我也想要。然后我妈就冷冷地盯着我,转身回到了我的房间,把我衣柜里全部衣服扔到了院子里。她说:“你看看你这些衣服,你还要买衣服?你是去学习去了,还是当小姐去了?”那一刻我也没有哭,我妈一直是这样对我的。那些衣服其实都是我在广州打工的表姐寄回来的,特别大,也特别“不得体”。我表姐还给我寄鞋,她给我寄三十七码半。我都塌拉着那鞋,就跟穿了船似的。所以每天放学我都等到最后一个走,因为我不敢让人家看到我的鞋。我的自行车也非常的老派,是我爸不骑的车才给我。我的青春期特别自卑。直到遇到了我老公,他就特别特别好。因为老男人特别会懂你需要的是什么,我们就这样结婚了。但有孩子之后,一切就变了。我一个人怀着我们家老二,怀了八个月多点儿,但老大也才一岁,他谁也不让抱,就让我抱。所以我抱着一岁的老大,挺着八个多月的大肚子,在我们小区广场玩儿。那些老太太看了都不说话,只很怜悯地盯着你看,她们一定觉得好惨,一个女的这样都没有家里人帮忙。当然我对我老公的态度也特别不好,因为他突然很焦虑,觉得他要养家了,要当父亲了。我就像我妈一样,就开始变得言语特别恶毒。很多人觉得铃导这个《不明物种》太扯淡了。可是如果你没有经历那样的生活,你甚至你都没有听闻到有人在过那样的生活。你就觉得这个电影就装逼、矫情,就是“刻意地”要对抗父权什么的。有人批评我们搞“性别对立”,但其实我们的朋友男性、女性都有,甚至连那种最油腻的中老年男人,我们也能成为朋友。我们从朋友可以再可以升级到各种关系。我们为什么要给自己设限、给你自己的人际关系设限呢?我拒绝给所有东西下定义。年轻是“没有选择,才是最好的选择”。我们不选择,我们面对所有的意外,然后勇敢地去接受突如其来的各种危机,或者惊喜。也有人批评我们的电影是在污名化女性,说这个女主角没有任何道德。但女主角也不是真的就想去一夜情,然后偷偷生个孩子,再把老公扔掉。因为她的人生是不可控的,所有人的人生都是不可控的,在我们不受控制的情况下,我们遇到了这样的事,那就要按照自己的直觉来决定你接下来要怎么做。这才是一个成熟的女性应该做的,而不是去道德审判她们,让她们自我阉割。她与孩子父亲之间的关系难道也只能用“一夜情”去定义吗?我觉得所有关系都不该是有约束的。还有人觉得这个孩子被教育得不好,太胆小了,太女性化了,又说什么性格太暴躁了,都怪这个单亲妈妈带得不好。但哪怕带得再不好,都不应该有人来诋毁这个妈妈,她把他生下来,给予了最大程度的爱的传输。那难道传统家庭就很好吗?是不是在全家的爱包围下成长,就会成为所谓的“正常人”?有人质疑说这电影也太扯了,跟真实一点关系都没有。那我身边就有好几个朋友,她自己搞创作、搞写作,自己带孩子,孩子爸爸也不在人家的生活中,但是我看人家孩子也都挺好的。这样的家庭模式在我的生活当中是非常常见的。说到这里我又要讲到我朋友阿烂,我跟她十年的交情,她就是这样的人生,她孩子不也挺好的?丝毫没有影响她的创作和她的事业。她们从14年、15年左右就开始做“未来家”这个项目,一直在致力于推进女性权益的保障。我认为如果你自己真正过得明白,你又有了一定的认知,当然我说的认知不是你从大学里学到的,不是你去图书馆看的,也不是说你看到的那些女性作家(当然我也看,我现在看莉迪亚·戴维斯),你可以都看,但你就会发现其实更重要的是要跟更牛逼的女人在一起玩,哪怕是观察,你就可以看到什么样叫牛逼的女人——她能给自己以及她的孩子最大限度的生活自由、生存自由和言论自由,不介意别人怎么给我贴任何标签。这个就超越了所谓的“女性困境”的题材,谁都有困境,男性也有困境,他阳痿早泄,他也是困境。困境,这就是人类的精神特点,ta始终处于困境之中,不然为什么古希腊最早出现的就是历史学家和哲学家?所以这都2024年了,在first frame还要被限制女性拍电影只能聊女性困境,我就真的觉得特别落后。虽然有很多十八九岁的大学生活得很明白,不光是自己活得很明白,而且对他人的处境也特别明白,这份明白就可以转化成尊重。但是有的人ta自己也活不明白,ta心里也不太好,也不宽容。当然或许是因为ta遇到了我妈那样的妈妈,也许ta的原生家庭也是我原生家庭的那样刻薄恶毒,父母从来不赞扬孩子,最标准的农村或者小镇上的那种父母。但是,这个时代已经尽量提供给我们最高、最深层的认知,你也应该尽自己的最大可能去吸收,而不是攻击其他女性。大家都在提戴锦华老师,我在火车上看到好几个来FIRST的人都拿着戴锦华老师的书在看。那其实,你到底有没有看到戴锦华老师在怎么聊女性和“女性电影”呢?当然,我跟戴锦华老师一样,最讨厌别人说什么“女性电影”,我记得许鞍华导演跟她有次对谈,许导说:我不是什么“女性电影”,我也不能聊、不想聊“女性电影”,你凭什么说我是“女性电影”?那我怎么不说你是“男性电影”?所以有的人就抱着来看“女性电影”的期待来看first frame。前提就是你要相信每一个来这个单元的导演,她都会尊重女性。可是恰恰就是观众没有尊重女性。如果非要提性别的话,那就是根深蒂固的男本位思维,尤其看完我们这个片子,他们说:“这下我们男的就解脱了,一夜情还都不用负责任。”但其实我想表达就是,有的人其实都不配让女性去找男性负责任,男性都付不起这个责任,这才是抛弃男本位的思维。我们不提倡任何人当渣男渣女,但是如果你是这样的人,我也没必要找你的晦气。我们自己过得很好就可以了。那对于特别喜欢我们片子,特别喜欢女主的这些观众,我真的觉得内心特别特别地感激。感激的不是说你单纯能欣赏到我们电影的意义,或者是女主的魅力。而是我感觉我们是在同一片天空下,是在同一种呼吸下的。你能这样包容、这样开放,你能爱所有的东西。电影也是万物之一,在东北亚的萨满教就是相信万物有灵,电影也有灵。你热爱这样的电影,证明就是你有这样的能量,你能接纳任何的不可能,接纳不同维度的忧伤和坚韧。就算我们是在不同的维度,但也有擦肩而过的缘分,至少我们在某一个交汇点,我们产生了一个交汇点,其实这个就是萨满教所说的爱的交汇点。爱是困境的敌人。但这不是“女性困境”那个层面上的困境。我有困境,我个人现实生活现在也面临困境。但是那些困境,等心情稍稍平复下来,你就知道这个东西不叫困境。这个东西有的时候就是一种你错误的坚持,你觉得好像是谁在给我造成麻烦,这是一种“我执”,如果破除了“我执”,你就会觉得所有的东西都打开了,都可以被原谅,也都可以通向更深邃、更广阔的一个精神空间。并且这个东西还会反哺你,让你再去看任何东西的时候又提高了一个新的高度。每个人都想进步,都想提升,都想让更多的人看到自己精彩的内在。所以你们能来采访我,听我说这些东西,我也挺开心的,我的内在也终于被看见了。就像昨天人家在锅庄广场看见我,来和我聊天,我儿子在旁边说:“我妈妈终于有存在感了。”今天也是,我朋友圈发了我演的电影进了FIRST,我朋友就打了好多哭哭的emoji。因为她知道我一直是家庭主妇,而我老公是一个稍有影响力的纪录片导演,但这次我终于被看见了。以前大家见到他都是:“哎,顾导你好,你好,你好。”然后稍微撇了我一眼,就没有然后了。我在我们家的宴会上永远充当女仆的角色。很多人到我们家,那种城里来的学者,他们真的会以为我就是顾桃的助理。他们会说“哎,您好,不好意思,麻烦能给我换一个碗筷吗?”回来又说“卫生间没有纸啦。”我说不好意思,我现在马上去换啊。所以我永远在家庭里能感受那种权利的不对等、被忽视和被质疑的感觉。有人还会说“这小姑娘她怎么跟顾桃好上了,年龄差这么多,还啥籍籍无名,每天带孩子带得挺像模像样,一看就跟个保姆似的。肯定就在家里是受气小媳妇。”还有时候那些城里人特别有共情能力,然后拍拍我说:“辛苦了。挺不容易的。了解你,这么多年。”其实我真正地成长,真正感受到社会给予我的看法、传达给我的情绪就是——同情。我从来我都不会同情别人,我也不会去假装怜惜某个女人,“女人最懂女人”,但真的是这样吗?“哎呀,你真不容易,一个人带两个孩子,一来人你又炒菜,还得刷碗什么的。”但宴会一结束,说一句“辛苦了”。然后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觉得我这个免费保姆做的太不容易了。而我觉得这是女性给予我的一种最大的恶毒,因为她的姿态站的比我高,从一开始她的高姿态,让我感觉很不舒服。让我觉得你跟我的关系仅限于你同情我,对吧?而且你给了我一种答案——就是我们永远不可能成为朋友。来找顾桃的都是那种有项目,要合作的,是在社会上有一种话语权、有一席之地的女性,而我这种家庭女性是永远不可能跟她们有交集的。所以女性对女性都有很明确的区分:你是社会女性,你是家庭女性,你是不成熟小姑娘,还有那更底层的农村女性。层级越高的女性,越会区分这个这个光谱。那种精明的头脑,控制了她的一切,包括她的关系,包括她对每个人的身份的定义。这个东西对女性来说是最大的威胁,你下意识的去给别人定义了、定位了,如果这个东西不能从所谓“高知识水平”的女性群体当中剔除,就不要再谈女性了。还有一些年轻的女性,穿着打扮都是尽量彰显自己的自信开放:在乐队摇、喝酒、抽烟、纹身,我们当然都可以这样,但这些都是展示性的。但如果真正的到了不提女性的那一天,这些小姑娘们都不用展示了,何必要通过外在来彰显呢?必须要通过抽烟、喝酒、纹身、可以跟男性朋友喝酒到凌晨深夜,来展示自己作为女性的前卫,与其它女性拉开差距?我会觉得新一代的女性因为更多地了解了性别上的不平等,所以她们就有这种警惕和芥蒂,有这种想要证明自己的逆反心理。但这些其实都是与父权对照起来的自我框束,这是对女性最大的、最潜在的威胁。而且包括观众,包括志愿者和来FIRST朝圣的年轻人,还有这些年轻的创作者,她们也觉得她们和别人不一样,她们跟那些社会上的上班族女性不一样。但你们为什么觉得你们跟别人不一样呢?电影是创作吗,那上班不是创作吗?上班就意味着你就仅仅只是一枚螺丝钉吗?如果女性这个群体真正地强大起来,上班的女性也会从漫长繁复无聊的工作当中get到属于自己人生的一种处世的哲学。以前年轻的那些女性作家,她们也都是一边上班、一边带娃、一边写东西,那时候还没有电脑呢,人下班就写是不是?而不是攻击其他女性。这就是女性自我意识觉醒之后的一种成长。很多年轻的女性创作者来到FIRST电影节,就是为了证明自己:“我会成为一个电影人,我不靠我的颜值,我靠我的才华吃饭。”但这就是女性的一个误区——就想一定是靠什么什么东西,不是靠颜值,就是靠才华。但这样的思维本身就是一种男本位思维,只有男本位的思维才会去区分外在颜值和内外才华,把人片面地定义。所以我觉得first frame还是要告诉大家,要充实自己,你可以看很多片子,无所谓“女性电影”和“男性电影”,然后在内在当中尊重自己、尊重别人。这就是一个成熟的女性该做的,你处理好自己、友善地对待别人。男女之间没有敌意,身份之间没有敌意,也没有对立。但是这一步是很难做到的,戴锦华老师每天都得戴眼镜翻书研究,我就不多说了(笑)。我已经过了那个自我纠结、自我痛苦煎熬的时候,我那时候心情非常低落,我就很想自杀。因为我跟我老公这个权力和社会身份的不平等让我特别受伤,我总是被他们这个群体孤立在外的人。Q:在《不明物种》里面小桃子的角色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小孩。你会不会幻想自己过女主一样的生活?我很想成为女主角,那样很轻松,我只需要对我和我的孩子负责,甚至我都不用对我的孩子负责,因为他比我有主见。你要相信你自己的孩子。这是一种放任孩子成长的自由,很多父母都做不到。(其实电影很打动我的一点是,女主角跟孩子之间的那种关系,像是一种全新的家庭关系。电影里后来亲生父亲出现,他们不像一种父子,更像一种朋友。我感觉电影的一大启发,就是它展现了完全不同于传统家庭关系的另外一种新型的关系。)对,这就是中国家庭教育的落后。在国外这种相处模式非常常见,所以这个问题如果在2024年再提出来,真的就证明了东亚家庭教育的落后,中国父权制一个很明显的外在呈现。就像你还要再向我提问你们的母子、父子关系还能这样的松弛,这其实就是一个自证的陷阱。(我其实想到这一点是因为前几天一直在看FIRST主竞赛的片子,我发现好多都在讲家庭的破碎、传统家庭关系的不可靠。然后那天24号的时候看到你们的电影,就觉得终于在FIRST看到不再是去讲述如何“破碎”的电影,而是去想象一种新的关系,所以我当时就觉得《不明物种》是往前看的。)没错,很多女性的创作就是要去回溯悲伤的根源。但其实她还是在对抗所谓的原生家庭。东亚孩子这一生都是在跟家庭搏斗,这是东亚孩子的人生悲剧。但是从你做电影开始,你的悲剧就该结束了,我们得往前看,我们应该去创造更多的可能性。我们可以结束这个悲剧,不要老往回看。就像我在电影里说我不想再写小说了,因为你越写,你就越在反刍自己吃痛苦,有的时候就从中抽离不出来了。所以需要停止追溯,做创造新生儿的主人。作为年轻人,人生还很长,不能给别人和自己制造一点欢乐的自由吗?我们是生活的自己主人,要把世界牢牢抓在自己手里。(是的,好像女性和其它少数群体往往会陷入一种自我悲剧,把自己钉死在一个“受害者”的位置上,我们当然在社会上是某种程度的弱者,但更重要的是跳脱出这种思维,把握自己的生活。)Q:另一个一个问题是,昨天也有问到玲导,《不明物种》里女主角有提到说“自杀”和“抑郁”,好像就是女作家、女诗人的宿命。想知道您是怎么认为的?我感同身受,比如西尔维娅·普拉斯。但是我知道她是有“性格缺陷”的,她是一种控制欲,她对她丈夫的依赖非常严重。而如果你非要标榜所谓女性力量,她并不是一个典型的女性力量,她没有一个自己的精神内核。而她为什么写诗?诗是一种抒发,但诗不是力量。很多女性作家都是因为感情生活精神崩溃,因为写作是很消耗你的,一方面你要构思,另一方面你发现人性是越琢磨,越感到悲观。文字的力量是此消彼长的,它像胎儿一样去吸收母体的能量。女性作家长期写作也是一个把自己挖空的过程。所有你的任何作品,包括电影、文学都是你自己的胎儿,而且它还是一个“超雄胎儿”,它还会让你释放“母爱”,挖空你的精神。所以我们可以坚持各种创作,文学创作、影像创作。但是一定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只有这样你才能持续创作出更多的作品。虽然很多人都说,苏珊·桑塔格也不咋地。她就算是不咋地,但是她非常勤奋地去写。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应该坚持去这样做。就像我喜欢雷蒙德·卡佛,他喜欢喝酒,我也喜欢喝酒,但是我喝完酒就会骂街。但雷蒙德·卡佛喝完酒写的东西多牛逼呀。其实不被任何东西消耗的人才是最牛逼的,包括你自己的创作,你要保持一个客观清醒的视角。很多年轻人被人家夸了,好像就要成了,这就是电影节的一个危险之处,它给予了年轻创作者一种鼓励,这种鼓励有时候是错误的,很有可能ta不再适合去做电影创作了,但是没有人告诉ta,ta一直在自我麻痹。有一个清醒的认识是人生最大的幸运,所以电影节这个东西我们来过、看过,就不用太往心里去。我自己是不会拍电影的,纪录片可以尝试一下。拍摄要勇敢突破你的道德局限,勇敢突破你的创作局限。你看铃导,什么声音、调色呀,她都不懂,但是要先从开拍开始,摄像机一打开你就是导演了。一摊烂泥都会有粉丝,杜尚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只要你开拍,你自己最大的收获是认可了你自己。你如果不认可你自己,你就不会打开你的摄像机。Q:有看到您在公众号上有写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诗和小说的创作的?您会觉得它给您带来了什么,或者说对您的意义是什么?它给我的意义就是像日记流水体一样,一开始我就跟铃导一样,我也不懂什么叫写作。我原来做的是新闻传播,我毕业之后第一份工作是广告策划,第二份工作是当前台。因为广告策划总做PPT,我眼睛受不了。然后我邻居说,“我觉得你长得还行,我哥们儿公司缺个前台,你去不去?”我说我去啊,然后我发现这大公司的前台面试都得面三轮,我都不想去了,我觉得太烦了。后来我当上了前台,我也不愿干下去,天天就给那领导订点盒饭,订个电影票。后来阿烂说,“我觉得你写东西应该还行,因为我发现你爱看书。”然后我写了我的第一篇微型小说,讲的我老家农村的事,关于畸形人,因为我好像对畸形人和乡村这种题材特别迷恋。写的很爆裂、决绝,也很吊诡。后来我就开始写我的长篇连载小说,从2020年初开始写,我也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时代的终结,和另外一个更恶劣的时代的开启。我写着写着就发现其实你可以把一些时代背景悄悄没声地写进去,因为这个时代我越观察我越发现这个时代不行呀,你得写、得记录呀。后来我发现全民都开始去看加缪的《鼠疫》了,我就发现,大家好像都开始觉醒了。而全面觉醒了,就证明我们这个时代的确非常严重,加缪的《鼠疫》都在中国卖断货了。然后我就时不时地开始带入我真实的生活环境,里面的一些政策、规定还有大家的这种焦灼,还有每个人成为一座孤岛之后的生活状态。所以写作带给我的是什么?就是我对整体时代更敏感地认知,我对我自己的表达更收敛、我对关系的描述更确切简洁、更富有层次。当然你一旦开始写作,你就知道每个人物的塑造要多元化塑造,这个东西是常识,不用再去训练了,因为当你写着写着这个人物,他就开始往复杂的方向走。尤其是长篇小说,是对你写作的一个很好的锻炼。后来我就开始写诗了,因为又有人鼓励我写诗了。然后果然我写诗写得也挺好,大家都很喜欢我写的诗。但是我很讨厌别人说我的诗跟生育有关,因为我自己身体里有节育环,然后我也的确写了一些这样的诗,写了一些我在养育孩子当中的一些焦躁、低落和讽刺,还有我对我周围发生的事的一种观察。他们就觉得我这个女性视角挺有趣,挺大胆的。但是我就觉得我用得着你们这些人来评论?你们这些男的到处跟搅屎棍子似的,有局儿就参与一下,喝两下子碰两下子。谁说非要定义我的诗就是什么所谓“生育诗”、女性的诗?所以写作让我看清了很多伪知识分子的嘴脸,也让我更加坚定明确我自己未来要创作的方向。我确认我自己的风格就是不要太浮夸,也不要太有那种悲剧色彩,就是你的主观色彩一定要冷静、克制,因为我是一个性格挺决绝、挺歇斯底里的一个人。歇斯底里就不是你作为一个诗人该去表现的东西了,你的诗要呈现的是你对世间万物的感知,你对人生的感知,而不是你天天跟骂街似的写那种口语诗。或者是去过度地渲染你的悲伤、绝望,哪天你又高兴了,又开始大书特书、眉飞色舞地去描写一场酒局。这都不是你深层的东西,人最深层的东西必定是克制的。你越克制表达出来的东西越丰富,越有可看性,越有反复观看的可能性。很多片子就是因为不克制,不知道片子最终要抵达哪一层。所以有些创作者就觉得,得使上全身心的劲儿,全身心的价值观都得怼进去。那个内核固然是强烈的,但是它是一种就是让人看完一遍就不想看的。所以这样的创作两极分化很严重,这个是很正常的。有的人因为阅历,还有ta生活的这种环境和观影的那个独特的喜好,ta就是特别讨厌我们这个片子。有的人又特别喜欢,就是喜欢那种诗意、自由、散漫的东西。我们作为创作者都可以接受。但是作为女性,我们一定要爱自己、爱身边人。希望大家以后看到越来越多像我这样的人,这样就证明我们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在朝一个好的方向去发展。不再那么特别地让人一下就能知道这是女性创作,现在的女性创作人家也都不讲女性了,都是进入一个更客观、更无性别的一个视角。而且我打小也不太像女性,我很喜欢《小城畸人》,在我还没有看到那部小说的时候,其实我刻画的那个人物是农村畸人,我从小都对他们很感兴趣。可这跟女性有啥关系?(没错,比如说谈“女性电影”,其实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去界定什么是女性,它就会陷入一种性别上的本质主义,而这种要去定义什么是男性、什么是女性的二元性别的思维,本身就是一种男权和男本位的东西。)对,当然我们完全可以用女性视角去进行创作,男性也可以用女性视角去创作,这个东西无可厚非。但是女性就是自然而然地用了她自己的视角,这样她觉得更容易表达。所以我们女性其实应该多跟男性互动,多跟他们待在一起,你会发现有的时候用男性视角再去写女性的故事蛮有意思。我在参与一个剧本创作,也是要写一个家庭主妇婚姻。我直接写她丈夫每天在家庭里享受的这一切特权、服务,女性在这个家庭当中的处境不就是一目了然了吗?为什么你还要挖空心思去让家庭主妇展示她又做饭,又要接小孩,主内又主外的,你就去拍男性的一天就好了吗?这样的电影早已经被人拍过了(《让娜·迪尔曼》)。不是说非要展示所谓“女性困境”,我们要展示所有现代人的生存困境。我可能有一天也会去帮别人写一个男性困境的剧本。希望看到我们片子的人。以后慢慢地建立起各种各样完善的自我保护机制,争取把自己慢慢地培养成“江浙沪独生女”的那种爱惜自己的感觉。这个片子就是一切都经由女主的选择,她其实也难受,难受之余,女主还是感受到了对于自由的渴求,保持自由可以抵抗偶尔的脆弱,所以她才会选择去跟别人聚会什么的,因为自由是现代人生活当中的一个最有效的解药。她首先要解放她自己、原谅她自己,然后她才能带着孩子,创造新的可能。杨烁姐最后赠言:如有得罪全体男同胞之处,请大家海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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