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口“小鲜”,何以称霸广东夜宵界?
*本文为「三联美食」原创内容
『田螺虽是小鲜,若用心烹制,亦能称霸广东夜宵界。』
作者|谢思丹
广东人吃田螺的传统由来已久。每当月亮渐渐圆满,奶奶就会忙不迭催父亲去摸田螺。摸田螺,最佳时机是在晚上。
到那时,月光澄澈温凉,如水,似薄纱,轻柔地垂向尘寰,照得大地白晃晃的似天明,我与父亲提着小桶,拿着老式手电筒,踩着月亮的光辉,兴高采烈地往荔枝园下方的池塘而去。田螺喜欢干净,这个山塘远离居民区,安于一隅,正是田螺的好去处。
池塘深不见底,一轮金圆盘稳稳当当地沉在水底,晚风轻拂,涟漪阵阵,圆盘嗔怪似的皱了皱眉,又恢复了平静。池塘边野草青青,长势喜人,父亲拨开野草,小心翼翼地走下池塘,试探性地感受池塘的深度,待站稳后,开始沿岸摸索。我左手提着小桶,右手擎着手电筒,忐忑又期待地站在岸边。
电影《菊次郎的夏天》
田螺好动,白日里到处爬动,或是将自己埋在泥泞里,或是在池塘深处逗留,到了晚上如同倦鸟归巢,一个个都躲在水草下边和石缝里打盹。这是一个老池塘,岸边砌了不少石头,天长日久,石头上布满了青苔,田螺隐在其中,以为天衣无缝,到底还是逃不过饕客的寻寻觅觅。我手中的手电筒随着父亲的身影移动,凉凉的池塘水漫过他的肩膀,他俯身去摸索石缝时,只留下一个拱起的背。不一会儿,他就示意我把桶凑近些,几个肥美的田螺“晃当”入桶。
此处的田螺叫作中华圆田螺,螺壳大,质薄而坚,与福寿螺有点相似,没有经验者很容易认错,但我们一看到尖锐的壳顶,微微泛青的螺壳,就知道那是田螺。田螺再狡猾,也逃不过父亲的法眼,个把小时,田螺就装了小半桶,父亲知足地爬上岸。
“剩下的都是些小螺,我们不能竭泽而渔,差不多就回去吧!”父亲摇了摇桶里的田螺,说道。以前我以为是小螺不能吃,后来才知道这是父亲的智慧,要是对小螺也赶尽杀绝的话,这片水域的田螺很快就会绝迹,美味也就无可寻觅了。
图 / 视觉中国
更深露重,我和父亲一齐抬着小桶往家,父亲全身湿透了,走过的地方留下一条长长的水迹,但很快消失在黑暗里。拿回家的田螺并不能马上食用,还需要经过处理。山塘石缝青苔多,田螺在其中栖息,表壳自然也粘上了一些青苔。田螺在清水静养一段时间后,要用刷子刷干净。表壳处理干净后,还要用洗米水浸泡一两天,这是父亲的另一种智慧。田螺吸食洗米水后能更快地吐出体内的泥沙,方便食用。
父亲烹饪田螺很有章法,一般要入锅煮两遍。第一遍是去腥,将田螺倒进锅内,加入姜片和清水,田螺熟后捞起,用清水洗净,之后再次倒进干净的锅里,加入紫苏叶、薄荷、蒜片,大火烹煮,中间开盖倒入一些豆瓣酱,待汤水沸腾不止时,倒入一点食醋,逗出鲜味,之后用小火焖煮,须臾间,香味氲氤,即可装盆。田螺分去尾跟留尾两种,一般情况下,父亲都是留尾烹饪,壳体完整的田螺经汤水浸润后更加入味,食用时只需用牙签轻轻一挑,Q弹的螺肉就破壳而出了。如此吃法,文雅不脏手,颇得母亲推崇。
在广东,街头蹲吃炒田螺也是晚间风景之一。田螺美味,但是处理起来费劲,因此不少苍蝇馆子嗅到“商机”,都会供应田螺,令我至今萦怀的是一家其貌不扬的餐馆。这家餐馆远离闹市,位于山脚下,水泥路不通的地方,店面不大,由竹子、木材和铁皮搭制而成,门前拉了个遮阳棚,没有正儿八经的店铺名。因为此店太过隐蔽,需要爬山涉水前来,大家都习惯称它“山卡拉店”,几年后老板从中得到了灵感,正式在店门前挂上店名:山卡拉美食。
山卡拉美食店由老板负责烹饪,老板娘负责点菜招待,儿子负责上菜,是最常见的家庭式餐馆。老板是潮汕人,懂吃,识吃,炒制的田螺远近闻名。餐馆白天关门,到了暮色撩人时,老板才慢慢吞吞地拉开卷闸门,此时门外的长凳上已经三三两两坐着客人。老板并不急于应付,而是不紧不慢地开始料理食材,因为他知道称职的饕客最善于等待。这家店虽然菜肴丰富,但属田螺最热门。听老板夸口,这些田螺都产自老家的池塘,原汁原味。为了顾客方便,老板是剪尾烹饪田螺。一口大铁锅,倒入满满当当的大田螺,再加上一些小料。老板的独家秘笈是将紫苏叶换成千层塔,千层塔香味馥郁,较之紫苏叶少了几分辛味,可以更好地与田螺的“鲜”调和。
临收锅时,老板开盖倒入几瓶料酒提鲜,“滋啦”一声,热腾腾的田螺就可以出锅了。去了尾的田螺,只需对准螺口猛地一吸,肉便骨碌进了口中,爽韧的螺肉在唇齿间流连,嚼起来口口留香。来吃螺的既有事业有成的富商,也有刚下班不久的上班族,还有退休在家的老广,他们不问出处,不问地位,不问归处,因为同一道美味而聚在一起,此起彼伏的“簌簌”声汇成动听的音律响彻夜空,给生活添加了一丝烟火气。《红楼梦》里湘云说:“‘是真名士自风流’……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风流从来不关文雅与否,吃得开心,吃得痛快,那便是生活的真意。
后来翻阅曹文轩《甜橙树》时,里面写道:这个小城里的人,吸田螺又都很有功夫,一吸一颗,并把声音吸得很脆,于是一街的“簌簌”声。字里行间仿佛“簌簌”声就在耳边,不禁宛然一笑。很喜欢苏州那句俗谚:“风凉笃笃,咸蛋嗑嗑,螺蛳嘬嘬”。秋风送爽,风过无痕却有声,“笃笃”二字写尽秋风之轻盈。在家里食用咸鸭蛋时,习惯把鸭蛋立起来,对着桌角一磕,磕出裂痕,方便剥壳,“嗑嗑”两字活灵活现,如在眼前。螺蛳既是田螺,吃螺蛳又叫做嘬螺蛳,“嘬嘬”二字既是动作又是声音,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令人不禁联想起嘬螺蛳时的“簌簌”声,还能想象出宾客尽欢、杯盘狼藉的画面,生动有趣。
嘬螺蛳不是当下的时髦,在历史的长河中,也曾留下痕迹。1960年,考古学家在广东省阳春市发现了阳春独石仔洞穴遗址,并在里面挖掘出了田螺化石,这些田螺的尾部全部被人为地砸掉,经过科学鉴定,这些田螺至少生活在1.6万年前。因此,可以相信,早在旧石器时代,广东人的祖先就发现了田螺的鲜美,并且吃法与如今并无二致,“簌簌”声从历史的轨道传来,悠扬到了至今。
除了古迹,吃田螺的文字记载始见于两三千年前的著作。《国语·吴语》中写道:“今吴民既罢,而大荒荐饥,市无赤米,而囷鹿空虚,其民必移就蒲蠃於东海之滨。”蒲蠃,蚌蛤、海螺之属。在《魏书》中又记载:“袁绍在河北,军人仰食桑葚,袁术在江淮,取给蒲蠃”。江淮一带,水网密布,蒲蠃应该就是田螺。古代的田螺个头很大,不亚于生蚝,饥中取食,足以裹腹。据南北朝时期文献记载,那会儿的田螺大如梨橘,小如桃李,再加上田螺肉质肥美,富有嚼劲,难怪颇得饕客欢心。北周诗人庾信有诗曰:“香螺酌美酒,枯蚌籍兰肴”,美酒在手,就着喷香的螺肉下肚,何等痛快。庾信后来由南朝入北朝,满腹牢骚,不知道是否怀念当年的田螺肉?
古人知味,今人更胜一筹。值得一提的是,如今广为人知的广西螺蛳粉,其中的鲜味便有田螺的功劳,因为其汤汁就是由田螺熬制而成。佳节吃田螺,求的也是一个“鲜”字。《老子·道德经》中说:治大国,若烹小鲜。田螺虽是小鲜,若用心烹制,亦能称霸广东夜宵界。
每当秋风徐徐,路过街头的小吃店时,不绝于耳的“簌簌”声总能让我感动。世事浩淼,人若微尘,唯有手中的一壳一肉能给予最及时的温暖,享用完这顿美味后,好像又能衍生出无限的勇气,可以重新扑腾在未知的明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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