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波:你在你的“化城”,我在我的“化城”
我从来不会料到,有一天会来到这里,仿佛有命运在牵引。
这是一个特别普通的小庵,原名化城禅寺,在杭州径山寺的东北一隅,原本是一个下院,多年弃用,如今被开发成一个僻幽的民宿。去年夏天,我的事业遭遇一些变故,朋友建议找个地方静静心,于是神使鬼差般地来到了这里。
白话翻译就是,法师告诉信徒们:你们在这里舒舒服服的洗个澡、睡个好觉,然后问一下自己,明日是否继续前行。
中国的名寺大刹,当年在它们的东南西北都设有下院,不少便取名为化城院,供四方信徒暂时驻息,次日上山朝拜。
那天,我一脚踏进那个小庵的一刻,浑身凛然一颤,半空中仿佛有声音在问:明日,你是否继续前行?
今天,似乎很多人都在“化城”里。
苦旅至此的人们,大多与我类似,是过往经济发展的既得利益者,他们在各自的领域中,都有或大或小的成就。回望来路,历尽苦艰,半份侥幸,半份感恩。而展望去途,则心怀莫测,半是畏惧,半是憧憬。
那天月夜,端坐在小庵的桂花树下,“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此景颇似承天寺,人间已无苏居士。我问自己:若再往前行,你还写得出比《大败局》更畅销的书吗?还能遇到像《激荡三十年》那样令你心旌荡漾的选题吗?
或者,我即将投身的那些事情,会带来更多的荣耀还是更多的辛劳和危险?
如同那些随法师继续前行的信徒,他们还有信心和勇气,去经受那些前所未见的考验吗?他们真的能抵达宝所吗?
从“化城”再次出发的人们,似乎都必须面对这样的拷问和可能性:
◎ 你未必能取得比过往更辉煌的成就;
◎ 你未必能再一次证明自己;
◎ 你未必会比现在更保险和安全;
◎ 甚至,你可能会失去已然获得的某些东西。
那么:明日,你是否继续前行?
你在你的“化城”,我在我的“化城”。
“化城”的意义,其实在于思考本身。
它让你在暂且歇息中,把问题摊凉出来了。
它无法消解可能的风险,却让风险被悬置于一个量化的风箱之中。
对于很多人而言,当你从“化城”出走的那一刻,无论前行还是后退,激进或是“躺平”,都可能是不错的选择,问题仅仅在于,你是否找到了那个回答——
你想成为一个怎样的人?你愿意如何发遣余下的人生?
沙哈尔是哈佛大学的心理学教授,他开设的“幸福学”课程是哈佛最受欢迎的公开课。在《幸福的办法》一书中,他把人生分为四种类型:忙碌奔波型、享乐主义型、虚无主义型和感悟幸福型。
在沙哈尔看来,“我是否幸福”这个问题本身就暗示着对幸福的两极看法:要么幸福,要么不幸福。在这种理解中,幸福成为一个终点。而实际上,这个终点并不存在,对这一误解的执着,只能导致失望和挫败感。
因此,与其问“是否应该享受当下或者未来的幸福”,倒不如问“如何才能拥有当下或者未来的幸福。”
正在“化城”中的人们,似乎都值得如此一问。
入住化城小院的第二天,一对80后的夫妇前来看我。
我认识他们很多年了。男生是草根出身的温州创二代,十多年前创办了一家服饰公司,太太原本在中学教音乐,是喜欢写诗的文艺女青年,后来加入企业,夫妻搭档,携手经营。两年前,公司被北方的一家上市公司收购,夫妻俩成功套现数亿元上岸。
他们来看我的时候,推了一辆婴儿车,这是两人“退休”后的第一个“新产品”。在绿草茵茵的中庭草地上,丈夫一脸幸福地逗小女儿玩耍,关心的是高尔夫和西班牙火腿。而太太则坐在我旁边絮絮叨叨,她决意进入香薰产业再干一场。
“跟我认识你们的时候相比,你俩的角色和爱好,似乎倒换了一下。”我说。
夫妻俩对视一眼,哑然而笑。
傍晚时分,我在小庵的法堂里抄写《妙法莲花经》:“佛道长远,久受勤苦,乃可得成。”
我微笑地自言自语:佛祖还真是慈悲,他不如叔本华和加缪残忍,现实的广大人生,其大多的结局是“久受勤苦,未必得成。”如沙哈尔说言,幸福从来没有终点,而俱是心境和过程。
更多的人们,譬如你我,不是取经归来的唐僧,而是推石不止的西西弗。
我继续抄经。
一时,万籁俱寂,心静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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