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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两个儿子实施性侵的全职爸爸 | 人间

对两个儿子实施性侵的全职爸爸 | 人间

7月前


花这么多钱,我们能不能有其他的方式可以达到同样甚至更好的效果?比如,让他们各自或是共同接受一系列的心理治疗,以从这一相当严重的侵害中恢复过来,在心中重新生出安全感和爱。


配图 | 《抗癌的我》剧照


前    言

卡尔 · 荣格曾说:“世间之所以有恶行,是因为行恶之人不曾有机会讲出自己的故事。”

《深渊回响》就是一本让行恶之人讲出自己故事的书。作者是顶尖的法医精神科医生格温 · 阿谢德,收录了11个她与罪犯深度工作的真实故事。除了诊断和治疗外,格温医生真正要做的,就是找出导致恐怖罪行最终发生的真正原因,这是卡波特花6年调查走访写下《冷血》想做的事,也是经典剧集《我们与恶的距离》中的法扶律师王赦想做的事。

让我们跟随格温医生的脚步,走进曾对两个儿子实施性侵的儿童性犯罪者真正的内心世界。




“您已经到达目的地。”车上的语音播报道。这里是城郊的一条普通街道。我把车缓缓停在街边,边停车,边往外看街边的房子。我在找我要去的那间房子,房子上面的号码一个个都褪了色。找到了——街道尽头那间二层的砖瓦房就是。安排给缓刑期犯人住的地方必须不起眼,既没有标牌,也没有别的什么记号。

我来到门口。住处有简单的安保措施,一位安保人员查验了我的身份证。一个男人从楼梯走了下来,我今天要见的人就是他。他看上去相当平常,跟随便一个街坊邻里没有什么不同,不过,像许多在监狱里待了很长时间的人那样,他身上有某种谨慎和悲伤的气息。

伊恩于一周前出狱。他因为对两个年轻的儿子有性侵行为,服了很长的刑期。中年,窄肩,骨架苗条,一头沙红色短发,尖尖的鼻子,鼻梁上有几颗雀斑,下身穿着牛仔裤,上身是件有衣领的衬衫,外面套了一件纯色的长袖运动衫。

我想起多年前,我在监狱里给一位对儿童犯有性罪行的男犯人做心理治疗,一位监狱长官曾跟我说,他“看起来就是一个典型的亵童犯”。我完全不能理解这个说法。很重要的一点是,所有人都应当清楚,性罪犯看上去并没有什么跟普通人不同之处,恐怖分子也一样。“整洁而无趣”是我对伊恩的第一印象。像他这样的男犯人大都有这样的特点,不论是在监狱里还是出狱后,因为他们一般不愿意让自己被注意到。

他斜眼看了看我出示的身份证。他跟一些人一样,念错了我的姓—— 把Adshead中的“sh”连起来读成了一个音。他问我喝不喝茶,我答应了。于是他领我离开门厅,去了一个我们方便谈话的房间。

房间里有一些不搭调的家具,松散地朝着一台小小的电视机。我挑了门边的一只单人沙发坐下。沙发挨着一个书架,上面摆着一些破旧的平装书。我用眼睛扫了扫书脊,不禁觉得有趣,好多都是犯罪纪实类的书和侦探小说。“你要加糖吗?”伊恩回来了,手上端了两只冒着热气的马克杯。我们见面显然不是为了日常的寒暄,但见面一开始,跟大家平时的交谈也没什么两样。“如果不是聊天气,那就是聊吃的。”我想着。果不其然,伊恩接着说:“不好意思,我这儿没有饼干了。”

那时候,我仍会去监狱做一些工作,但我也加入了一个跟缓刑服务署合作的心理健康团队。这个团队的工作,就是为伊恩这种新出狱的犯人提供帮助。缓刑期男性罪犯的自杀风险越来越多地被大家关注,而我被请来见伊恩,部分也是这个原因。他在监狱里曾因患有抑郁症接受治疗,服刑10年后假释出狱,来到这里,为将来彻底回归社会做准备。对他来说,那10年过得一定不容易。我听说,他毫不犹豫就接受了我来见他的提议。这可能说明他的接纳度比较高,但我想,也有可能意味着他只是习惯性地服从制度,习惯于遵照要求行事。

我们相对而坐。中间是一张木质咖啡桌,桌面上有许多烫痕,有的是香烟烫的,有的则是些杯子之类物件烫出来的深色圈圈。房间里很安静。我想这房子大概已经被塞得满满当当,毕竟这样的安置住房有大量的需求,一直都供不应求。不过住在这里的犯人通常白天也不在家,因为需要出去找工作,或者需要去见跟缓刑服务或者住房服务相关的人。

谈话一开始,我先问了几个无关痛痒的一般问题。喜欢这个房子吗?(喜欢,房子挺好的。)出门多吗?(多,马路走到头可以坐去市区的公交。)想找什么样的工作?(可能是建筑方面,但现在是冬天,所以……)说到这儿,他的声量小了下来。他只是坐在那儿,盯着面前的马克杯,就像从杯子里的茶叶能看出生活的前景似的。

在谈话治疗中,这样毫无营养的交谈可以一直进行下去。我知道我得问得深一些了,尽管我也意识到,我们俩可能都不是很情愿开启这样的交流。我有一种感觉,伊恩仿佛现在站在了悬崖边,等着我说出什么要紧的话把他推下悬崖,让他掉进痛苦和羞耻感受的深渊。

我让交流平缓地往前推进。我问他,跟以前他住在这里的时候相比,这里的变化大不大。大多数的犯人在出狱后,都会被安排回到他们以前的家所在的辖区,除非遇到什么异议或者限制条件。伊恩被安排到这里,跟他以前所在社区相距仅几公里远。并不需要给他划定“禁区”,因为他的家人很久以前就搬走了。

听到这个问题,他的脖子和蜡黄色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他的手抓住了沙发的扶手。“这一片没什么太多变化,”他耸了耸肩,“这里的人我都不认识了,家里人很久以前就走了……我是说……我不知道他们在哪儿。”

他用力咽了口唾沫,又补了一句,“上面没有寄件人地址……你知道的,那封信。”




这封信是我被请来见伊恩的另一个原因。信是伊恩的一个儿子写的,他现在19岁。他最近联系到缓刑服务署,问可不可以见他父亲一面,信简短而有礼貌,看不出来他有什么感受或者意图。

像伊恩这样的案子,家里人主动跟犯人取得联系的情形是不常见的,他儿子的这番请求,让缓刑服务团队的人感到忧虑。那个年轻人现在已经成年,是一个普通的公民了,因此他们无权质疑或支配他的行动,不过也没有保护他的义务了。但他们的确有责任帮助和支持伊恩,因为伊恩现在的状况很脆弱,容易受伤。

团队内对此做了讨论,讨论要不要跟伊恩讲他儿子的这番意愿,比如先等几个月,等到他的状况稳定下来再说。但团队终究还是认为,这种不诚实的做法会对他们给他做的工作造成损害。几天前,伊恩按照每周常例跟缓刑监督官见面时,监督官给他看了这封信。监督官后来告诉我,当时伊恩的反应是震惊又不安。因此,听到他提到这封信,我安抚他说,我来不是想让他感觉更糟糕的:“我们今天不一定要谈那封信,如果你不想谈的话。”

“我觉得我可以谈,”伊恩说,却显得很疲惫,“我是说,没有人喜欢这样。”

“谁不喜欢哪样?”我问。

“就是见面的主意,你懂的。”

我问他,为什么觉得大家不喜欢他去见……说到这里我顿了顿,因为我想提到他儿子的名字,但不确定此时这么做是不是个好主意,但我还是提了:“……他是叫哈米什吗?”伊恩的身体立即往后缩了缩。这是一种不由自主的反应,让我和他自己都清醒地意识到,事实上那些过去依然没有过去,依然能勾起痛苦。此刻,我明白察觉出这样的信号是多么重要。要做更深入的交流,需要等到我们之间建立起某种信任关系之后。我很清楚这不容易。

我让伊恩知道,我的确需要知道一些过去的事情以做评估,但我们今天不用去讲那些。似乎这让他安心了许多。我问他,可不可以跟我讲讲,他对儿子的来信是什么想法。他往前坐了坐,变得稍活泛了一些:“他们不想我去见他,我知道。要是见了的话,本地的新闻会怎么报道?”

这个回答很有意思,因为不是在说他怎么想,而是在说缓刑服务团队会怎么想。这让我感觉受到一点鼓舞,因为可能表明他具有心智化的能力,也就是能够理解他的受害者的情感。但同时,这也可能表明他有某种自私的动机,而把这个动机在表面上伪装成了对他人的关心:担心被曝光于公众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伊恩的语调开始变得有些不忿,甚至仿佛是在低吼:“‘本地的一位恋童癖拜访儿子’,对吗?我打赌,新闻上会这么写。”

从他的缓刑服务团队那里,我已经得知了一些背景信息。伊恩被判处20年监禁,在服刑10年后,经假释裁决委员会许可,他暂时从监狱里被放出来。虽然这确实意味着不用接受监禁了,但出狱服缓刑并不等同于恢复自由。缓刑是监狱制度的一部分,针对缓刑期间的犯人,会安排严格的管控并配置相应的信息系统,以观察犯罪者的状况,一旦发现其仍存在再犯罪的风险,就会立即将其送回监狱继续接受监禁。

伊恩的罪行是对两个儿子实施性侵,两个儿子分别是时年9岁的哈米什和时年11岁的安德鲁。向警方报警的是他的妻子希拉。还押候审期间,他否认了指控,但最终他表示认罪。据我所知,伊恩在被捕的那天晚上之后,就再也没有跟家人有过任何联系,而在他入狱期间,希拉跟他离了婚。

他说得没错,当地的记者很可能会一眼盯上这样一个刺眼的罪行,把报道登在头版,再配上一张罪犯的大头照。恋童癖一定会抓住读者的眼球,因为所有人都会毫不克制地对其嗤之以鼻。

对我来说,像伊恩这样的犯人的讲述,更让我想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罪与罚》。小说中描写了犯罪者无法自拔地陷落的心路历程,这在伊恩的讲述中很能够体现出来:做一件坏事的念头冒出来,逐渐成形,直到慢慢地付诸行动,后来则是恶果慢慢降临,令人饱受折磨。




在服刑数年后,伊恩同意参加了一个性犯罪者心理治疗项目(Sexual Offenders Treatment Programme, SOTP)。这一项目是英国在过去20年里发展起来的,旨在帮助性犯罪者了解性犯罪造成的伤害,建立自我意识,以降低他们未来的风险。

在美国,联邦监狱局(Federal Bureau of Prisons, FBP)也为服刑的性犯罪者提供了类似的项目,不过并未在全美广泛普及,各州的情形参差不齐。而不论是在英国还是美国,这类项目的重点都放在了风险控制上,而非犯罪者的恢复和治疗上。不同的是,欧洲议会(European Parliament)于2011年通过了一项旨在减少儿童性侵害事件的新指令,强调了预防和治疗类项目对儿童性犯罪者的价值。斯堪的纳维亚和德国的同行们,已经开始积极尝试帮助一些存在性犯罪风险的人防患于未然。他们的工作聚焦于青少年群体,尝试干预并化解一些侵害行为模式,避免其发展到失控的地步,尤其是针对存在其他犯罪风险因素,如药物滥用或社交孤立问题的青少年。

英国监狱里的性犯罪者治疗项目,会请来不幸遭受过性侵害的人分享自己的受害经历。这些交流能帮助犯罪者正视他们给别人造成的伤害。我听说,伊恩在听了一位年轻男性受害者讲述被一位亲戚性侵的经历之后,深感触动。他在监狱里跟他的罪犯管理人说,他对两个儿子所体会到的痛苦有了新的理解,并对自己需要为侵害行为承担的责任充分接受。

那之后,他陷入了长期的抑郁,不时表现出自杀倾向。这种情况,在犯人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所犯下罪行的真实分量时,是可能发生的。伊恩在同我的第一次见面中告诉我,他愿意继续服用当时医生开给他的那些抗抑郁药物,因为他知道有用。而我将此视为一个积极的信号,因为关心自己的积极意愿,是关心他人的第一步。

我会来见他6次。任务明确且有限,即针对要不要让他跟儿子见面这个迫在眉睫的问题做风险评估,以帮助缓刑服务团队做决定。要不要让他们见面,绝不只是涉及像他说的担心媒体会做怎样的报道,而是关乎伦理和现实层面的诸多考量。

我们在团队会议上对这些问题做了讨论。有人提问说,要是哈米什想对父亲实施报复的话怎么办,或者伊恩想再次“诱骗”(groom)他儿子呢?我不喜欢“groom”这个词,因为人们经常过度使用,而忽略了犯罪者让受害者就范所可能采取的方式的复杂性。“诱骗”的说法也没有传达出受害者的两难处境,即侵害者是他信任和爱的对象,这层关系导致他们很难对侵害说“不”。

我在会上说,我认为现在的伊恩不愿意去见儿子,即便是真的见了,也不大可能会对他已经成年的儿子有任何这样的意图。伊恩的缓刑高级监督官彼得提议,我们先跟哈米什见个面,而我可以一起在场观察观察。我不跟哈米什特意谈伊恩,在场的身份也不是哈米什的心理治疗师,而是回答一些关于儿童性犯罪者及其治疗的一般问题。与我的病人的受害者见面不属于我工作的常规内容,不过也不算多么少见,如果对所有人来说有帮助,我自然愿意去见。出于信息公开透明的考虑,我会让伊恩事先对此知情。

在接下来跟伊恩的那次见面中,我跟他说到了这件事。对此他感到很愤怒。

他说,我是一起过去让哈米什小心防范他之类的吗,是去“把我跟你讲的那些告诉他吗”。我向他保证,他跟我讲的东西,我一个字都不会跟他儿子讲的。

于是他的语气软了下来:“那你过去是要看他是不是……比方说……是不是足够健康?”我说不,我过去不是给哈米什当心理治疗师的。我首要考虑的是伊恩。我补充说,听起来他对儿子的现况比较感兴趣,想知道如今已成年的儿子现在怎么样了,我问他是不是这样。

伊恩双手捧住脑袋,话音有些听不清:“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能感觉到他的绝望感和丧失感。在我们之间,顿时仿佛填满了他的悲伤。




写到这里,我意识到作为读者的你,在想象这样的场景时,可能会有很强的负面感受。对一个伤害过孩子的人,一个利用了无辜者对他的信任的人,有这样的义愤是可理解的,也符合人性——一个恋童癖怎么有脸觉得悲伤或者脆弱呢?那么多性侵受害者得不到这样的支持,而我又怎么可能去同情这样一个人,还要听他说话、理解他呢?还有就是,这样做有任何好处吗?

我经常被问到这样一些问题。而我的一个看法是,让伊恩这样的人消失,也并不会让受害者所得到的帮助变得更好。事实上,如果犯罪者得不到支持以改过自新,或者说得不到这样的机会,将来的情形会更糟糕,可能会有更多的受害者。而且作为一位医生,跟儿童性犯罪者坐在一起工作时,我知道面对的是什么,这就好比一个肺病专家走进一间呼吸科诊室时,一定知道他的犯人会咳嗽一样。

人们还会问我,作为一位母亲,我是怎么能够去做这样的工作的。事实上,我最早跟儿童性犯罪者打交道是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那时候我还没有结婚生孩子。那时候,我是一名资深实习医生,正在为成为一名心理治疗师而积累实践经验。当时,缓刑服务署在面向性犯罪者做团体治疗的测试,而我得到一个机会,参与到了一个面向男性性犯罪者的团体治疗项目。

参与这个项目的犯罪者中,一些已经出了监狱,项目的结果将决定他们是否可以继续待在监狱外面;另一些仍在监狱服刑,项目的结果将决定他们是否可以被许可出狱。在法医界,团体治疗的方式当时越来越盛行。因为对犯罪者来说,团体治疗要求他们与其他人一起,这意味着他们在听的时候需要更尊重人,说的时候则要轮流说。还有一个原因是,许多犯过罪的人不愿意跟一名专家或者照顾者单独在一起,而需要在一个团体里才感到比较安全。

在这个团体中,我们注意到存在某种反复出现的模式,用犯罪学家的说法来说,叫“免责话术”(neutralization discourse)。也就是,他们在言语中会抹掉自己作为犯罪主体的罪责,就像我们每个人在年少时犯错后可能会为自己辩解的那样,说一些如“不是我的错”或者“是他们先挑起的”之类的话术。

在这个团体中我还听到一些比较精心的说辞,试图把侵害说成 某种得到双方同意的行为,比如,会说“她引诱了我”,或“她从来没有说‘不’”,或者甚至“我爱她……这是我们相互表达爱的方式”。除此之外,他们还会说到一些在侵害时用到的话术,如打亲情牌,说“你不爱爸爸吗?”或者隐晦地表示威胁,说“妈妈会生我们气的(所以你不要告诉她)”。

几乎在每一个案件中,受害者都是侵害者认识的孩子,并且是他们关怀的对象,比如,侵害者是受害者的父亲、爷爷、姥爷、继父、表兄表姐、老师和家里人的某个朋友等。数据毫无疑问地表明,在儿童性犯罪者中,这样的身份是占绝大多数的典型,而侵害则是在已有的亲近关系中发生的。

如我们所见,新闻媒体只会关注儿童性犯罪中的特例情形,这与其他类型的暴力犯罪所面临的情况一样。一个孩子被陌生人暴力绑架,这样的事件当然值得上新闻,但事件被报道的方式可能带有误导性质,以至于大家以为,那些可怕的绑架和侵害案件是儿童性犯罪的常态,如美国的杰茜·杜加德(Jaycee Dugard)一案和奥地利的娜塔莎·坎普施(Natascha Kampusch)一案。这样的陌生人侵害事件确实存在,也极为不幸,不过从发生的概率上讲,差不多相当于空难一样的存在。因此,新闻媒体可能会错误地让我们相信,在“外面”似乎威胁无处不在,就好像危险通常来自某个不认识的邪恶怪物。这样的想法之所以盛行,或许是因为这类威胁竟常常来自我们的家人朋友,这个认识让人们太难以接受。

与八卦新闻上那些奇怪的想象大不相同的是,我在那个团体中所接触的儿童性犯罪者,大多并不冷酷或精神失常,甚至其中的大多数似乎有很好的共情能力。在治疗项目中,他们每一个人都被要求将自己的犯罪行为写下来,然后坐到那个聚集了所有人目光的座位上,面向其他犯人把写的东西念出来。

这并非易事。而其他犯人听到有歪曲了事实的地方时则会指出来,这对听者来说并不难,毕竟“旁观者清”。如果组织和进行得当,这一方法的效果是显著的。那时候的我学到了非常多,尤其是学到了谨慎和精确对组织和领导团体的重要性。在医生们专业和细心的支持下,过程或许会看起来有些惊险,但团体治疗中的性犯罪者能够做到不被羞耻感吞没,而完成诚实的自我表达。


在去了布罗德莫尔医院后,我跟儿童性犯罪者打交道的机会极少,因为那里收治的儿童性犯罪者不多。而且跟团体中的那些缓刑犯不一样的是,那里的儿童性犯罪者几乎都把受害者杀害了,这在儿童性犯罪者中是极少见的。

数十年后,我才与缓刑服务部门合作,再次跟典型的儿童性犯罪者打上交道。而到这时,作为一名心理治疗师,我已经比过去要有丰富得多的经验了。此外,我也有幸跟一些优秀的同行学习,如德里克·珀金斯(Derek Perkins),他在针对性犯罪者的治疗方面做出了开创性的工作,还有埃斯特拉·韦尔登(Estela  Welldon),一位团体心理治疗领域的开拓者,将犯罪者和受害者聚到一起,让他们能够相互了解和学习,共同恢复心理健康。

到这时,我的确养育了自己的孩子。我感觉到,这让我的工作变得更有难度,同时也变得更容易了。我可以更好地理解一个点,一种在团体治疗的犯人“话术”中经常听到的说法,即一个人会把自己的后代看作自己的某种延伸,甚至几乎是自己掌控的一个对象。另外,想象到一个孩子遭受这样的痛苦,依然会让我感到沉重。

不过我想,这种沉重也并没有因为我自己有了孩子就变得更强烈,或者事实上,我在想到任何一种暴力犯罪的受害者的痛苦时,都是同样沉重的。一个不同之处可能在于,我会对儿童性犯罪者的妻子的痛苦有更强烈的共情。她们的孩子遭到丈夫的侵害,我想到她们在看到真相时的震惊和恐惧,以及她们还可能有羞耻感和失败感,因为社会主流文化期待母亲负有保护好孩子的职责。




在跟伊恩第一次会面后不久,我就去了哈米什所在的城市见他。

会面的地方是市区一栋典型的风格单调的公职大楼,我来到里面的一个会议室坐了下来,跟彼得一起等哈米什。彼得是一位作风老派的缓刑监督官。他认为,工作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建立起积极的治疗联盟,但目前我们所面临的情况显然并非如此,而是对我们提出了风险管理的基本要求。

他是个大个子男人,一口英国西南部口音,举止温和。他身上沉着的气质让我感到安心,我想也会让他监督的犯人们有这样的感觉。一些犯人告诉我,他们觉得跟年长一些的缓刑监督官更容易打交道,相较而言,那些比较年轻的有时候会强势和死板一些。

对此我是有感触的,我想到自己在年轻时,有时会为了掩饰自己信心不足而表现出一种专横的姿态。如今回过头来看,我发现如果缺乏照顾的经验,如不曾照顾过父母、小孩,也没有照顾宠物的经验,那么在跟对你有所依赖,甚至因此有些让人疲于应付的人打交道时,这种经验的缺乏就是一个大缺点。妥善应对权力不对等的关系,这是需要许多年实践经验才能习得的一项技能。

我坐在了会议室里长方桌的一端,这样我就可以很轻松地看到彼得和哈米什,而不用像看网球比赛那样,不停地把脑袋转来转去。我意识到我有些紧张,不过说不上来原因。我在心里跟自己说,来这儿的任务只是观察。

哈米什被引了进来。他的长相看起来不到 19 岁,一张圆脸,胡子刮得很干净,一头浅黄色的头发,身材苗条。他为来迟了表达歉意,不过事实上他并没有迟到。他跟我打招呼时,很自然地看着我的眼睛,然后跟我重重地握了握手。他父亲见我时跟我握手也是这样的。

彼得先是做了简短的介绍,感谢了哈米什能来,然后就说到正题,说我们想更清楚地了解哈米什要见父亲的这个请求。

年轻人叹了口气:“没有人希望这样。”哈米什再一次让我想到他的父亲。

“我只是觉得,我需要得到一些答案,”哈米什说道,“我妈妈和我哥哥……他们都觉得我不应该去见他。妈妈说最好把过去留在过去,而且毕竟离开他之后,我们这么多年过得也挺好……没错,我们是过得挺好。”

他把目光从我转向彼得,目光显得平静,“而且,安迪遭受的比我要多。那之后我们都做了心理治疗……我是说,没做几次,因为妈妈没那么多钱。我记得治疗师跟我说过,我可能想让那件事情有个了结,在以后。”

了结?”彼得挑了挑眉毛问道。

“事实上,我还会想起来曾经一些跟他有关的事,也有一些好的事情,你知道的,像足球、假期之类。我是说,他确实曾是我的爸爸。然后发生了一些事情,然后,咻,他一夜之间就不见了……我知道他现在不是……好比说不再是我的爸爸了,那他现在是谁呢?既然我知道他不在我的生活中了,那现在事情应该怎么样呢?说不定哪天我会在街上或者什么地方碰见他。”

我忍不住问道:“你害怕你的父亲吗?”

彼得看了我一眼,而哈米什皱起眉头,仿佛这是一个荒唐的问题。“完全不会……我想我对他已经没有什么感情了。我只是想见……我不知道,见一见这个怪物一样的男人。这10年我们都不被允许提他。我现在仍然跟他有关系,不是吗?”

我察觉到哈米什内心生起某种怒气,几乎快要冒了出来。仿佛能看懂我的想法一般,他立即向我们保证,他没有想要报仇,而我开始对这个年轻人有一种不由自主的赞赏,赞赏他有勇气全力去做这么难的一件事。

我和彼得都没有马上告诉他可以怎么让他们见面,而哈米什的口吻变得恳求起来,近乎迫切:“就没有什么程序可以让我见他的吗?我看到过这样的例子,受害者跟伤害他的人在一个房间里见面……我想要的就是这样,能够见上一面就好……”

他所说的这种做法叫恢复性司法(restorative justice),是一种促进和解的司法实践,最早于20世纪70年代在加拿大出现于一些试验性项目中,这些项目让一些盗窃或故意破坏财物的罪犯在言语上向受害者赔罪。最终,这些尝试促成了90年代正式的受害者-犯罪者调解程序的发展,其逐渐被许多组织采纳和推广,如联合国、欧洲委员会(Council of Europe)和包括美国律师协会(American Bar Association在内的其他一些组织。

在我为缓刑服务署给伊恩做工作的时候,已经有越来越多类似的司法实践在英国展开了,并且为公众所知悉。不过我知道,受害者尽管受到了侵害,却不意味着可以要求这样的见面,而犯罪者始终有权拒绝,不论是以什么原因。


“如果你跟他见面的话,你觉得你第一个要问的问题是什么?”彼得的声音轻柔友好。哈米什涨红了脸。

有那么一刻,我又从他脸上看到了他父亲的样子,是我第一次去收容所,跟他父亲坐下来谈话时看到的样子。“我不知道,就是比如,他现在感到愧疚吗?还有……他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这个简单的词语分量很重,仿佛积攒了许多年的痛苦。

彼得点了点头:“明白。我们之后再仔细讨论见面的事。我们会考虑这种可能性的,我保证。”哈米什的神情变得失望起来,似乎他本来期望这次会面能有更确定的结果。

我对这个年轻人的印象,是觉得他不大可能会想伤害他的父亲。但同时,我也觉得他还不够成熟,没有充分考虑到在这么久以后见他父亲可能会带来怎样的影响,这不仅涉及他自己,也涉及他母亲和哥哥。

这样的一次见面,有可能会以某种预料之外的方式打破他们家庭关系的平衡。我同样担心这对伊恩会造成怎样的影响,尤其是有让他陷入临床抑郁的风险,在我的脑海中,我仿佛已经看到了他窝在沙发里双手抱着脑袋的样子。而且,我想如果我是他的话,真要跟哈米什见了面,可能会感到心碎。

这不是我们一时半会儿能够想清楚的。在我完成与伊恩在计划内的几次谈话治疗之后,按照工作程序,我要在团队内分享我仔细斟酌之后的看法。

哈米什离开后,我问彼得对恢复性司法是什么看法。

“可以远程操作吗?”他看上去有些疑虑,“理论上是可以的,但据我所知,还没有谁在这样的案子里这么做过,更多的情况是抢劫犯和盗窃犯跟受害者见面,这类案子的受害者本人并没有遭受严重的伤害。我想不到有谁能来促成这件事。”这当然不属于我的专业领域,不过在之后回想这番对话时,我还是会想:“我有什么能做但没有做的吗?”

不过,就算是我们找到了一个足够胜任的专业人员来促成此事,伊恩面对哈米什那个巨大的“为什么”,能给出怎样的回答呢?




在接下来与伊恩在他住处的见面中,我感觉他似乎有生气了一些,没有上次那么憔悴。他似乎并不低落,告诉我说吃饭和睡眠都挺好。

我接他的话说,他看起来已经比较接纳和开始享受在监狱外的生活,他表示同意。我们还是在那间有电视的房间里谈话。刚坐下来,他就问我跟他儿子的见面怎么样,我告诉了他那次见面的详情。

“他想问我一些事情?什么事情?”我没有直接回答他:“如果你是哈米什,你会想问些什么?”伊恩迅速摇了摇头,看起来他无法回答,或者不愿意回答。他把目光从我这里挪开,朝向窗户,抬起双手,把手掌根按在眼睛上,似乎要把眼泪拦在里面。片刻之后,我接着说话,想让他回到谈话中来:“我不是很确定。不过我猜想,他想知道该怎么看待你。他想面对你,现在的你。或许,你已经没有那么让他感到害怕了?”

“他害怕我?”我想了想怎么回答他比较好,我说,或许在他儿子的心里,他所关联的是他儿子人生中一段难以理解的时光,在这段时光里,他儿子感到害怕。

“哦。”伊恩应了一句,不过听起来他依然感到惊讶,于是我问他,听到这些他是不是有些震惊,或者说,他是不是根本不能理解为什么他儿子想要见他。“在我做了那些事情之后?千真万确,我不理解。”

“伊恩,”我轻声说,跟他保持着眼神交流,“你能试着跟我讲讲那些事情吗?从你现在的视角回过头去讲。”向我谈及他的罪行,不会是件容易的事,不过我也清楚他不得不这样做,在警察面前,在律师、心理治疗师和其他一些可能的对象面前。从评估的角度而言,我需要知道他如今对自己的罪行是怎么想的。在他讲述过去时,我会留意他言语中是否有一些“毛刺”,比如,一些话可能表明他内心长期存在着自大倾向,或认为自己那么做是正当的,这表示他可能感到不公平或拒绝服从规则。像这些都能表明他身上仍然存在着某种风险。


他从自己的童年开始谈起。这么做,或许是因为可以暂且跟犯罪的事情拉开一些距离。他先跟我说,他与父母亲之间的关系一直都不好。他母亲是个酒鬼,记忆中她频繁出入康复中心和医院,这贯穿了他大部分的童年时光。后来他父母亲离婚,母亲走了,他和父亲一起生活。

那时伊恩只有13岁,他弟弟12岁。伊恩将父亲描述为一个冷漠甚至充满敌意的人,说他“冷漠得像一块冰”,还说自己“超级害怕他”。听到这里,我没有问什么,不过伊恩可能察觉到了我的好奇,他很快解释说,他父亲从来没有对他有过暴力侵害,也没有性侵害。我没有理由怀疑他。确实有一些儿童性犯罪者在童年时曾遭受同样的性侵害,不过这只是风险因素的一种。就儿童性犯罪者而言,童年期遭受性侵害的经验不是必要条件,同样也不是充分条件,即这样的受害者并不一定就会成为犯罪者。

伊恩想要赶紧离开学校,也想离开家。于是到了17岁,他去另一座城市给一位建筑工人当学徒。我通过查阅警方档案得知,他在因为性侵被捕之前,只有一次犯罪记录:19岁时因为露阴而被警方警告。他在讲述中并没有提到这件事,我插嘴向他问起。这让他有些窘迫,说那件事没什么,当时他是喝多了,夜里在一个公园撒尿就被抓了。

他说,他在监狱的性犯罪者团体治疗项目中讲过那件事,而且有好多人都讲过类似的事情,说那种事情无关紧要。我不确定他说的是不是真的。许多犯过露阴罪的人后来实施了其他的性犯罪,不过另一面也成立,即许多露阴癖也没有对他人表现出额外的犯罪风险。这次谈话中,我们没有时间去进一步探讨这个问题,不过我注意到了他会喝酒,酒是一种消除压抑的东西。

目前为止,这是我从伊恩身上可以分辨出的一个“自行车密码锁”数字。而还有一点,同这个犯罪风险评估模型同样有用,这也是我长期以来不断意识到的——罪犯在讲述中如果有意回避一些众所周知的暴力风险因素,这也非常能够说明问题。我只要想到扎赫拉的例子,就能意识到这一点。我和伊恩在讲到这里时说了一下,我们同意,在下一次的谈话中回过头来聊这次没有聊完的那些话题。


一周后,我们继续上次未完成的谈话。我在头脑中很清楚有哪些话题要继续聊,就像一位在周六晚上到岗值夜班的急诊科医生。

他从25岁左右开始接着讲。那时候他认识了妻子希拉,她当时是一位中学老师。他说,他们的交往和婚姻是“平常的”,再没有多说什么。“跟我讲一讲她吧。”我说。

但他显然不想讲,而且用了一套很常见的肢体语言。他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下巴抬起,看上去像一个倔强的孩子:“没什么可说的。”

“完全没有吗?”我温和地问。

他摇摇头,很坚持。看来,他不想让我了解他的婚姻。然后过了片刻,他轻声地说:“我让她失望了。”他草草地把故事讲下去,泛泛地说了说他们一起生活的那些年,一起经营他们的第一个家,组建起一个家庭。

他的讲述并没有显得不诚恳,也不让我觉得自以为是或自怜,但他仿佛和所讲述的生活很遥远,仿佛是在讲述另一个男人的生活。

他告诉我,父亲死后,他和希拉继承了一点财产。而且她在学校升了职,于是他们商量后决定由他来照顾家里,当一段时间的全职丈夫。升职后,希拉不得不经常加班,每周都有好几天要工作到很晚。我问他,她不在家的时间这么多,这是否让他感觉到不快。他显得很惊讶,似乎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说还好,他当时也支持她,因为那是份好工作,工资也不错。他为她感到骄傲。

不过他也承认,渐渐地,他也觉得有些不快,因为不得不越来越多地承担起抚育两个儿子的职责。有些事情还好,像跟他们一起踢足球、做饭,但有些事情他会觉得烦躁,比如辅导他们写作业,毕竟他自己也没有上过多少学。儿子们也会要求有更多看电视和玩电脑的时间,他也会由着他们,而不是照着妻子定下的那些严格的规矩去要求他们。他不想当“坏警察”,也不想“做所有的事情”。他慢慢觉得自己像一个单身父亲。我点了点头,让他明白,我理解这不是一个轻松的角色。

“事情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我想。”说完,他陷入了漫长的停顿。

他有许多漫长的停顿。我只是耐心地坐着,听着钟的嘀嗒声,还有外面街道上时不时传来的汽车经过的沙沙声。过了许久,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起来。此刻,我感觉自己仿佛并肩陪着他朝着一面悬崖走去,马上就要看到悬崖下的深渊。

这之后,我不再打断他的话,只在他失去勇气讲下去的时候稍做鼓励。




故事是从大儿子安迪开始的,他当时11岁。

伊恩说不上来,想要摸他的感觉最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就记得有一天,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画面,一闪而过:他的手放在了安迪的阴茎上。他从没有这么做过。这个画面让他心里漾起一种温暖的兴奋感,仿佛想象到遥远处有一个什么东西,可以驱使这个画面出现在自己的近前,让它成为发生的事实。听上去像是性欲雷达,定位到某种遥远却真切的性兴奋感,这让我想到伊夫林· 沃(Evelyn Waugh)所写的:“一阵微弱的蝙蝠吱吱声,那是性欲的声音,除了我之外没有人能听见。”

一开始,他会把那个念头赶走,但它一而再地出现,而且越来越强烈。一天晚上,儿子们睡下了,希拉一如往常还没有回家,他一个人待在房间里。于是,他一边在头脑中想象着一些画面,一边手淫,他幻想着安迪在冲他微笑,一个可爱、热情的微笑。然后,他把9岁的哈米什也拉进幻想中来,还想象他们三个人相互摸彼此的阴茎。这些想象让他感到性兴奋。而且他开始想到,或许安迪会认为这种触摸只是不小心碰到,于是,把幻想变为现实的想法便开始落地生根。

多年来,他都没有负责监督过两个儿子洗澡,但这段时间,他开始在他们洗完澡准备上床睡觉的时候走进浴室。他跟他们打水仗玩。他们喜欢这个,而妈妈是从来不允许他们这么做的。他提议一起玩一个叫“潜水艇和鲨鱼”的游戏,儿子们在浴缸里,而他坐在浴缸沿上。伊恩告诉我说,这个游戏男孩们都喜欢,而且慢慢变成了他们三个人的日常。只要希拉不在家,他们三个就在浴室里玩,大叫大笑着,把浴室弄得乱七八糟,水和肥皂沫溅得到处都是,也没有人要求他们赶紧洗头或者刷牙。听到这里,我能够把故事的一些空白处填上了(当然是默默地在心里)。这样的故事,我在庭审档案中已经见了足够多,也曾在其他的许多案子里听说过许多不同的版本。故事都无情地走向冷酷的结局。

安迪感觉到,他父亲的手在浴缸里摸了他的阴茎。第一次被摸之后,他觉得是一次偶然,后来他告诉一位专业应对儿童相关案件的警务人员时是这么说的。他尽量让自己不要多想。但在那之后,这样的情况开始一而再地发生。这让他开始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他感到“古怪”和难堪。

爸爸在干吗?他对性有所耳闻,在学校听同学说过,甚至在他最要好的一位朋友家里上网时,还看过一点东西。他开始担心父亲是不是同性恋。或许真是同性恋?但这可是他父亲,所以不可能。

他看到爸爸也对弟弟哈米什做了同样的事情。兄弟俩还曾在回到他们的上下铺躺下睡觉之前,就这件事情稍微聊过一点。我想象着两个孩子躺着仰面看着天花板,在黑暗中说着悄悄话。他们没有面对着彼此,因为这些话语和想法让他们感到难堪。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

告诉妈妈?他们知道她知道之后会多恼火,爸爸也知道。这是他们和爸爸之间的秘密。最后他们什么也没说。


伊恩答应请他们看电影,说下次妈妈不在家的时候,带他们一起去看最新上映的超级英雄电影。在影院,伊恩坐在他的两个儿子中间,电影看到半途,他把两只手分别伸进两个男孩的裤裆里。兄弟俩后来说,他们当时惊呆了,也吓坏了,生怕周围有人看到。关于这件事,伊恩告诉我说,在他印象里两个儿子是允许他那么做的,毕竟他们俩没有动弹,没有对他的行为表示拒绝,而只是看电影。

回到家,在送他们上床睡觉的时候,他让他们俩一起摸他勃起的阴茎,就像他之前幻想的场景中的那样。他们也照做了,没有说什么。哈米什和安迪后来说,在那天晚上后,他会给他们额外的零花钱,请他们吃喝玩乐,还跟他们说,他们是“乖男孩”。这个称呼在我听来并不陌生,他们的母亲在证言中也这么说过。

当时,希拉的新工作颇具挑战性,占据了她大量的精力。她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感觉丈夫竟和孩子们相处这么融洽。但后来回头看时她能察觉到,在当时那段时间里,孩子们变得更不爱说话了,也更容易反应过度。

有一天晚上,安迪跟她“没有任何原因”地大吵了一架,把一件爸爸送他的新玩具砸了个粉碎,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件事令她感到尤为震惊,因为安迪一直都是兄弟二人中更守规矩的那个,是个负责任的大哥哥的角色。

希拉在跟警方回想当时的情况时说,那天晚上伊恩帮了大忙。他安抚了所有人的情绪,收拾了乱糟糟的现场,安慰她说大概“只是荷尔蒙在作祟”——“你知道的,男孩子会变成大男孩的”。伊恩自己也曾是个难相处的少年。但是安迪还没有到青春期,他才11岁。那件事之后,她曾试着把工作上的精力匀一些出来照顾家里,但很难:当时学校马上要应付教育检查办公室的检查,所有人都得加班。

然后有一天晚上,希拉出差去参加一个会议而没在家。伊恩想要跟安迪肛交,而且是当着哈米什的面。关于这件事,伊恩讲得比较潦草,而我也没有强迫他。我之前从两个男孩的证词里已经了解过大致的情况,他们说得清楚而且简练。这次遭受性侵后,安迪和弟弟回到卧室,把自己关了起来。

伊恩告诉我,他知道这次自己有些太过分了,当时觉得很慌,不知所措。会发生什么?他一夜没有睡着。两个男孩第二天照常起了床,照常离家去上学。他们什么都没说。

又过了几天,希拉突然接到孩子们学校的电话,让她赶紧过去。原来,安迪把家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一位他信得过的老师。随后哈米什被叫过去,他证实确有其事。




接着,伊恩向我讲述了他在过去的那个家中的最后一天。他讲到了晚上以后,他感到多么漫长又可怕。

希拉依然在加班,没有回家。不知何故,男孩们放学后没有回家。起初他想,或许他们去某个朋友家里了。他的脑子很乱。时间逐渐流淌,孩子们还是没有回来,他的心跳得越来越快。他给希拉打电话,想问她是怎么回事,但她没有接。他又给希拉打了几次,还是无人接听。

于是他把家里收了收拾,准备好晚饭,心里盼着某个时刻能听到前门咣的一声打开,男孩们叽叽喳喳说着话走进来,把书包扔在前厅的凳子上。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他慢慢知道,这些都不会发生了。

他跟我说,他知道结束了。

“什么结束了?”我轻声问。这是从他开始讲述这段痛苦的过去后,我问的第一个问题。

“人生。”他回答说。

那次是他第一次有了想自杀的念头。


起初,他盘算着开车去往比奇角(Beachy Head),那是英国一处臭名昭著的自杀点,位于萨塞克斯郡(Sussex)的海岸边。不过随后他想,服药可比那样简单多了,可以就着威士忌,服用过量的扑热息痛i。他赶紧去医药箱里找到扑热息痛的药瓶,把瓶子里的药片抖出来放在手上,然后拿一只咖啡杯,倒上单一麦芽威士忌,仰起脖子,把药和酒全吞了下去。

之后,门铃响了。来的是警察。伊恩开门时,他明显已经喝醉了。他告诉警察说,他吃了很多药,而且补充道:“我很快就会死的,不用担心。”这句话让我感到惊异。不用担心什么?不用担心他还会给他的孩子们造成更多的伤害吗?或者不用担心他会负隅顽抗吗?警察迅速把他铐上了车,去了医院。

伊恩的缓刑档案包含了部分的警方记录和庭审记录。从中我了解到,希拉对孩子们说的话没有丝毫怀疑,她直接报了警,然后把孩子们带到自己的父母亲那边去。她没有回家,也没有联系伊恩,从那以后,他们俩再也没有说过话。和许多跟她处境相似的母亲一样,她内心充满了自责,她告诉警方说,“我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

我还了解到,在伊恩被捕后,社会工作的相关部门对这个可怜的女人进行了仔细的调查。听起来可能会显得有些无情,但这是理所当然的程序。不论是在20世纪90年代那个儿童性犯罪者团体中,还是在之后我接触过的儿童性犯罪者中,我知道有许多已婚的儿童性犯罪者,不仅性侵子女,还性侵孙子女,其中有些获得了他们妻子的许可甚至配合。像这些夫妻,不仅会拒绝承认恋童癖的说法,而且不认为这样的行为属于性犯罪。

这些案例中,丈夫和妻子都认为,作为一家之主的男人,有权对他的伴侣和孩子做他想做的事情。另外,我还评估过许多涉嫌儿童性侵害的父母,他们下载儿童色情片,拒绝承认他们的行为是不正常的,而且会真的觉得困惑:怎么能说他们对自己的孩子来说是危险呢?他们并不将他们的孩子视为性对象,正是因为他们与孩子们之间存在一层亲子关系。




在和伊恩的最后一次谈话中,我们回到了如何回应哈米什想要见面的请求的话题上来。起初,伊恩觉得很矛盾。他说如果能见面,他希望儿子宽恕他,如果可能的话;但他接着又说,就算是这样,他自己也还是过不去。就算是哈米什能原谅他,他怎么做到原谅自己呢?

如果他们两个见面,是为了什么目的而见呢?在迫使哈米什变成他性侵的同谋的一刻起,他就已经掐灭了他们之间的未来。他觉得更能够理解安迪对他的抗拒了,他知道安迪所经历的是什么,以及这个男孩为什么想要完全断绝跟父亲的关系。

在跟我谈了一些后,他向我明确表示,见哈米什对他来说太难承受了。他儿子想要的任何东西他都给不了,起码现在给不了。

我把他的这一决定转告给了彼得。彼得如释重负,并且告诉我,负责伊恩的专家团队一致认为这是最好的结果。哈米什会感到失望(但他曾从更糟糕的情形中挺了过来,这是大家没有说出口但心照不宣的话)。我说,或许某一天,当伊恩的心灵重获新生时,事情会发生一些变化。某一天,他或许能够开始考虑跟儿子见上一面。“或许吧。”彼得看着我说,他的仁慈中,同时夹杂着某种从多年工作经验中培养出来的务实作风。

随后,伊恩的画面又在我的脑海中浮现了出来。他坐在床边那张旧沙发上,脑袋低埋,情绪崩溃,与他的羞耻感全力搏斗。我思考着有关宽恕的问题。宽恕是多么难啊,而在我们的司法体系中,留给宽恕发生的空间是多么小啊。

我再次想到了恢复性司法,想着它是否能在伊恩和哈米什的案例中起到作用。把伊恩关在监狱里,究竟收到了什么成效呢?我们的社会已经向他和公众充分表明,我们有多么痛恨针对儿童造成的性侵害。不过,对一个罪犯的10年监禁会花掉我们将近50万英镑的经费支出。花这么多钱,我们能不能有其他的方式可以达到同样甚至更好的效果?比如,我们将伊恩安排在专门关押罪犯的社区廉租房里,给他挂上电子标签;而经费可以分别花在伊恩和他的家人身上,让他们各自或是共同接受一系列的心理治疗,以让他们从这一相当严重的侵害中恢复过来,在心中重新生出安全感和爱。

这样的治疗并不意味着他们会重归于好,甚至也不能保证宽恕会发生。但是,这将保证父亲和儿子们都能获得他们各自需要的帮助,而判决的刑罚依然照章执行,让伊恩处在法律的制约当中,也依然能够向他和公众表明,他的罪行是受到社会严厉谴责的。我不得不认为,这么将他在监狱里关上 10 年,是导致他做出这一决定的因素之一。


“我很快就会死的,不用担心。”伊恩在10年前被捕时曾向警方这么说。在我们最后一次谈话治疗的6个月之后,他兑现了这个承诺。那时,他租到了一间房子,也找到了一份夜班的工作。

这看上去是不错的结果,我也见过一些类似他这样处境的人在出狱后能够继续前行,看起来放下了过去,过上了新生活。尽管表面上看起来状况挺不错,但伊恩仍活在一种梭罗(Thoreau)所称的“宁静的绝望”中。一天拂晓,他打卡下了班,去了附近的火车站,走上铁轨,被一辆迎面而来的火车吞噬。

彼得在得知这个消息后,第一时间告诉了我。他将不得不把这个消息告诉哈米什。年轻的哈米什有可能会担心,父亲伊恩的自杀是否与他提出想要见面的请求有关。伊恩自杀后,就再没有和儿子有任何对话的可能了;而我知道,彼得将用他的同情心和多年的工作经验,来应对哈米什这份可能会有的担心。哈米什失去了他的父亲,我对此感到难过,我还感到难过的一点是,这个真诚又心怀忧虑的年轻人,将永远不可能得到他所期望的“了结”了。

在我的工作中,一直都存在着一种风险,即你自以为知道病人心里都在想些什么,但其实并非如此。在伊恩自杀的悲剧发生后,缓刑服务和心理健康服务团队将接受审查,以明确我们在工作上是否存在任何失当。但事实是,哪怕我们对伊恩计划自杀有所预期,我们也没有太多办法能够支持或阻止他这么做,比如,我们不可能为了保证他的安全,而强行把他关起来让他接受治疗。而且,哪怕我们真的这么做了,哪怕奇迹般地正好有一个空床位,我还会怀疑,当地的心理健康服务机构可能依然拒绝收治他,他们会说,按照《心理健康法》(Mental Health Act),他看起来没有什么心理疾病,没有收治他的理由。

伊恩出狱后,我们在务实的层面上,为伊恩面对新的生活提供了力所能及的帮助。他有了新家,找到了工作,也从缓刑服务团队和我这里得到了支持。从心理学的意义上讲,我们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了。

伊恩无法与自己和解,在他心中,死亡成了他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不论是否曾收到哈米什的那封信,伊恩的羞耻感都在他心里。如我之前说到的,羞耻感是可能导致暴力的一种强有力的动机,这暴力也包括针对自己的暴力。

多年前,我读过一本关于乱伦和虐待儿童所造成的影响的书,我记得书名叫《精神谋杀》(Soul Murder)。我曾听许多遭受性侵害的受害者讲过他们被侵害后的感受,仿佛他们的某个部分死掉了。这种感受对许多犯罪者来说也同样存在。这听上去或许有些令人意外,但多年来,基于与伊恩这样的性犯罪者打交道过程中的观察,我相信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有这样的感受。在性侵了儿童之后,他们中的许多人都表现出一定的自杀倾向。

羞耻感就是这样一种情感,足以吞噬心灵。

(本文选自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深渊回响》,略有删减)

[新西兰] 格温 · 阿谢德  [美] 艾琳 · 霍恩 著/ 张越 译 / 果麦 / 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 / 2023年9月

格 温 · 阿 谢 德

法医精神病学家




艾 琳 · 霍 恩

编剧、制片人




  • 本文头图选自电影《抗癌的我》(2011),图片与文章内容无关,特此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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