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护大型猛兽，只是因为它帅吗？

保护大型食肉动物很重要。

打下这行字的时候，一开始我是拒绝的。以我的刻板印象，大型食肉动物往往是最受欢迎的明星物种，还有不少人认为“明星物种”得到的关注太多不公平，甚至呼吁要把眼光放在整个生态系统上。

2018年发表在PLOS Biology上的一项调查使用四种投票方式，选出了十种（类）最受欢迎的野生动物，其中七种是大型食肉目（虎、狮、大熊猫、北极熊、豹、猎豹、狼）。某某贴吧的“斗兽党”，以及动画之类流行作品（比如《家庭教师reborn》里的云雀恭弥）建立起的“食肉动物比食草动物优越”的刻板印象，更让我觉得大型食肉动物独霸流量，实在不公。

大猫和肖诗白老师用单反相机拍到的华北豹，我们选择拍摄豹子，一个主要的原因也是豹这样的大型食肉动物引人注目，可以为保护工作做宣传 ©大猫、肖诗白

然而，get更多的新信息之后，我的想法又动摇了。事实是，大型食肉动物的生物量虽小，对生态系统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而且它们处在严重的灭绝危机之中。

食肉动物如何对生态系统施加影响呢？我们来看一个例子。东北林业大学的姜广顺教授团队，在东北森林里用红外相机监测野生动物超过十年。他们整理了巨量的动物信息，发现森林生态系统里存在五条“自上而下”（顺着营养级从上到下的方向，比如从豹子到狍子再到植物）的影响路径。

姜教授发现，东北虎、远东豹这样的顶级捕食者，影响遍及整个生态系统。例如，它们会压制一些小型食肉动物，在缺少虎和豹的森林里，小型食肉动物会变多，吃掉更多地面上的鼠类，而鼠类是传播种子的重要力量，鼠类数量的变化，会影响到森林的更新。

东北虎豹国家公园的虎 图片来源：央视新闻

这种多米诺骨牌式的影响，称为营养级联效应trophic cascade。我们在多种生态系统里都观察到了这种现象。而最出名、人们了解最多的例子是美国的黄石国家公园。  

上世纪20年代，人们把黄石的狼当成“有害动物”消灭殆尽。二十世纪后半叶，在黄石西北部有蹄动物的越冬草场（winter range），杨树等落叶树的数量和分布范围都明显减少，这主要是因为食草动物，尤其是北美马鹿的啃食压力。因为鹿吃不掉大树，森林看上去还算“像样”，但大树下层的植物被高强度啃食，没有小树苗，森林的更新频率明显降低。

黄石公园Rose Creek的狼种群 图片来源：Yellowstone National Park

其他动物和无机环境也受到影响。比如下层植物的消失导致食物缺乏，河狸数量明显减少。再比如，河边的水生植物被吃光，会造成水土流失，加剧河岸侵蚀。

在1995、1996两年冬季，人们往黄石重新引入了狼，生态环境的各方面发生了一系列改变。2003年发表在《森林生态学和管理》（Forest Ecology and Management）上的一篇论文，在黄石公园选了八个地点，对比老照片和现在的样子，他们发现，八个地点里的六个，杨树等植物的小树苗都长高了。

青海白扎林场的狼 ©猫盟

树木得以恢复，最显而易见的原因，当然是马鹿被狼吃了。与1990~1995年相比，1998~2001年黄石公园北部越冬草场的北美马鹿数量下降了约18%。另一个更潜移默化的原因是，如果没有狼这个悬在头上的威胁，鹿会在一个地方一直埋头吃下去，造成过度啃食。在黄石公园，捕食风险低的地方（比较开阔，能见度高，逃跑不会被挡住），鹿可以比较放心地吃，小树苗仍然长不大。

即使捕食者不杀死猎物，它的存在本身就会让猎物的行为改变，有时甚至比直接真刀真枪杀掉的生态影响更大，这在生态学上称为恐惧景观（landscape of fear）。

食肉动物常被视为人类安全的威胁，但它们对整个生态系统的影响，直接关系到人类赖以生存的生态服务。如今人类的活动，对整个生物圈产生巨大的影响，而大型食肉动物的存在，正在为因剧变而动荡的生态系统和众多物种提供“缓冲”。  

例如，捕食者的存在会直接影响气候变化。众所周知，因为人类大量排放温室气体，温室效应正在逐步加剧。所以我们特别关注生态系统里，那些能够把碳“关起来”（而不是变成二氧化碳进入大气层）的环节，希望它们能帮助稳定气候变化。

鲸和一些大型鱼类的生物量大、捕食者少、寿命长，它们是海里唯一可以与陆地上的大型树木相比的“碳仓库”。而且鲸死后沉入海底，等于把大量的碳封存了起来。然而，20世纪的工业化捕鲸，使鲸的数量急剧下降，燃烧鲸油又把这些碳返回了大气层。

新贝德福德捕鲸博物馆 图片来源：New Bedford Whaling Museum

如今工业化捕鲸已经停止，但鲸的生物量尚不及捕鲸前的四分之一。根据2010年发表在PLoS one上的一篇论文的估算，现存的大型须鲸种群储存的碳，比工业化捕鲸前少了910万吨。如果能重建南半球的蓝鲸种群，我们就能在生物体内封存360万吨碳，相当于4.3万公顷森林。

此外，巨鲸的便便也是生态系统里不可或缺的“宝物”。在大海里，制约浮游植物生长最重要的因素，是海水里的营养元素含量。这些营养元素里最缺少的种类之一是铁。须鲸粪里的铁浓度是海水的1000万倍，须鲸通过给海水“施肥”，可以促进浮游植物的生长，而浮游植物也会通过光合作用吸收大气中的二氧化碳。

蓝鲸 图片来源：Oregon State University

大型食肉动物不仅会对环境产生影响，还会直接对人们的经济和生活产生影响。在亚撒哈拉（Sub-Saharan）地区，狮子和豹的减少，是橄榄狒狒增多的主要原因。狒狒会跟人互相传染肠道寄生虫，而且是当地大型动物里破坏庄稼最厉害的，连小孩都被迫停学去赶狒狒，保护种下的粮食。类似的，在中国多地出现的野猪繁殖过剩，也是跟生态系统不完整、缺乏大型捕食者相关的。

滑了一跤，把自己吓了一跳的野猪 ©猫盟

虽然大型食肉动物拥有非常高的人气，但它们的处境不容乐观。大型食肉动物往往是生态系统里最脆弱的部分。它们的种群需要大面积完整的栖息地和比较健康的生态系统，很容易产生人兽冲突，或者成为盗猎的目标，数量少、繁殖慢也使它们的种群难以恢复。不夸张地说，人类正在造成全球范围上大型食肉动物种群的严重缩减，甚至灭绝。这是人类对生态系统最广泛的影响之一。

现存的大型（＞15千克）陆生食肉目有31种，其中61%被IUCN评为“易危”或以上等级，77%种群数量正在下降。我们比较了解的17种大型食肉动物的栖息地，平均已经缩减到历史范围的一半不到，最少的甚至不到1%。野生虎的种群数量在近百年来下降了约96%，栖息地面积不到历史上的7%。猫盟的老朋友豹，9个亚种中有3个极危，2个濒危，过去8年间种群缩减了30%以上。

虽然身为“明星”，但豹的种群状况并不乐观 ©大猫、肖诗白

然而，本文开头提到的调查发现，老虎等“明星动物”虽然获得了流量，但这些流量却没有对保护活动产生足够的积极作用。除大熊猫、老虎和北极熊外，人们对其他“明星动物”种群的危机几乎没有了解。调查者认为，媒体大量出现的“明星动物”形象，可能宣传野生动物保护的作用并不大，反而在大众心目中产生了“狮子、豹子等动物还很多”的错觉。　

六盘山的豹 ©猫盟

我们正处在第六次大灭绝当中，这是生物历史上速度最快的灭绝，而且许多物种的灭绝都跟人类活动相关。布莱森（Bill Bryson）在科普书《万物简史》中，不无失望地表示，许多最庞大和最奇特的动物已经灭绝了，地球正在变得贫乏无趣。如今再看这段话，大型猛兽消失带来的后果，不仅是星球变得“无趣”而已。它们并不是媒体中的点缀品，而是这个世界能否维持正常的关键因素之一。

[1] Courchamp F, Jaric I, Albert C, et al. The paradoxical extinction of the most charismatic animals[J]. PLoS biology, 2018, 16(4): e2003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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