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导师和学生陷入「隐形冲突」
近年来,关于高校师生关系的讨论越来越多。不久前,华中农业大学和北京邮电大学研究生联名举报导师事件,再次将导生冲突问题推至我们眼前。在现行的导师负责制下,导师手中握有学生能否毕业、升学的权力,一旦涉及冲突,权力的天平极易向导师一方倾斜,学生打破沉默往往要付出高昂的代价。
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院教授林杰和当年还是硕士的刘业青从2020年起关注导生冲突话题,对28位国内不同高校的硕士及博士研究生进行过访谈。他们的研究发现,导生冲突是非常普遍的教育现象,而相比公开爆发的显性冲突,「隐性冲突」是导生关系中更为普遍的现实。
由于导生之间的权力结构,面对无法避免的矛盾和摩擦,学生往往会采取消极对抗的方式,不敢说,不愿说,也没必要说,用「不主动」来维持一种和导师的安全界限。最终,有些学生日渐麻木被动,待到心力耗竭,丧失解决问题的意愿,师生关系无可挽回。也有些学生经历了漫长的挣扎之后,决定和自己和解,不再过多投入情感,只期盼完成手头的事,尽早毕业。
根据2021年《中国国民心理健康发展报告》的数据,35.5%和60.1%的研究生有一定抑郁与焦虑问题,与导师关系是该群体心理健康的四大影响因素之一。这也意味着,如何处理导生关系,已经成为我们无法回避的问题。
那两年,林杰和刘业青也经历了导生关系的跌宕。升入研二后,学业的压力开始变大,学生和导师的学术合作越来越多,磨合与对抗、期望和现实的落差中,他们开始重新思考,什么才是真正良好的师生关系。
林杰意识到因材施教的难。哪怕他当了二十年的导师,面对一个新生的时候,以前的经验依然会失灵。他开始主动沟通,站在学生的角度去理解、去体谅。刘业青也意识到,就像任何其他社会关系,人和人的交往里免不了摩擦,当她卸下对导师固有的「滤镜」之后,才能真正看见,并且理解人的复杂。
四月下旬,《人物》作者在北师大见到了林杰和刘业青。这是一间不大的办公室,堆满了林杰从各地淘回来的小摆件和毛绒玩具。他告诉我,这是为了让学生能稍微放松一点,「至少他们不用成天对着我的这张老脸。」 我们聊起导生冲突的研究,也聊起最近两起学生集体举报导师的事件。
采访中,林杰多次提到,导生冲突不只是个体的失德问题,更是学术生态的整体「异化」。审计主义与管理主义的盛行,教育中原本应该被保留的「空间」被各种量化的数据所侵占、填满。所谓的「卷」,最后都会转嫁到导生关系上。「只有重新营造一个自由的宽松的环境,才能从根本上减少导生冲突,回归以人为本的这种教育的本质。」
以下,是林杰和刘业青的讲述。
林杰:
「隐性冲突是更为普遍的导生现状」
这两年大家可能会觉得,各类导生冲突事件变得越来越多,师德问题、研究生意外数见不鲜。我一直做的是高等教育研究,也做了二十年的导师,无论是从学术的角度还是个体经验层面,我都想去看一看,为什么这几年导生冲突和矛盾越来越多,它意味着什么?我们国家高校的导生关系又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2020年,我和业青开始着手做这方面的研究。遵循研究伦理,我们没有在本校进行田野采样,而是选取了国内八所不同层次、不同类型的高校,前后采访了28位左右的硕博研究生。为了避免采访对象因为我的导师身份而不敢吐槽,所有的采访工作由业青主要完成。
调研的结果,说实话,我很意外。我们发现,导生冲突是一种非常普遍的教育现象,几乎存在于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导生关系里。而相比显性的公开冲突,绝大部分学生表现出来的是间接的、非公开的对抗状态,我们后来将它命名为「导生隐性冲突」。
什么意思呢?隐性冲突里的学生,其实并没有真正跟老师发生正面的冲突,前台行为几乎了无痕迹,最常见的表现形式就是「不主动」,会下意识地疏远、回避导师的诉求。比如导师让学生做一个选题,学生不敢说不做,但就一直拖着。老话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这个时候,学生可能就不修行了,一直拖到拖无可拖的地步为止。老师也有可能会对学生产生误解,觉得对方不上进,就此撂下不管。
原因也很好理解。和一般的社会关系不同,朋友之间有了矛盾,不联系就好了,导生关系一旦缔结,无论是导师还是学生,都没办法随意解除。我们国家大部分院校又是单一导师负责制,导师的权力很大,在不对等的结构之下,学生很容易会觉得不敢说,不愿说,也没必要说。
田野中,有些学生说得比较委婉,「导师很忙」,意思其实是不想联系;也有些学生会认为自己的声音不重要。比如有个学生说:「有一次我对他(导师)布置的一项任务提出异议,他直接打电话质问:你凭什么这么说,你什么意思!我当时又懵又害怕,后来却很困惑,大学教师不应该更包容与民主吗?反正后来就不会说了。」
这种沟通障碍,也和导生交往中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默会地带有关。当学生摸不清什么程度的问题适合沟通、解决时,就会倾向「按兵不动」。有些学生会想象性地预演导师的反应,「被批还好,更怕被烦,索性就不问了」;还有些学生则会参考师兄师姐的经验做法,前辈怎么做,我也跟着怎么来。
带来的结果是,很多学生在导生交往中日渐麻木被动、暮气沉沉,堆砌出自我保护的心墙。待到心力耗竭,丧失解决问题的意愿,师生关系无可挽回。而导师原本就处在权力结构的上位,即使后来认识到了自己的问题,也很难有动力改变。
从社会学的视角出发,「冲突」本身是一个中性概念,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冲突,你让它呈现、爆发出来,是更有利于社会整体的和谐和稳定的。但就像刚才说的,隐性冲突的特殊性就在于,它大多数情况下只停留在心理层面的内耗、对抗,没有导向正面的解决和管理。而这样的模式又会被处于弱势一方的学生不断整合、内化,导致不是在沉默中灭亡就是在沉默中爆发,丧失许多冲突觉察、干预、和解的机会。
刘业青:
「用不主动去维持一种相对安全的界限」
调研的时候,我们一共访谈了不同高校、不同专业的28位研究生。我印象最深的,是很多受访者都和我表达过,导师拥有「扼住你命运的咽喉」的权力。它不仅会影响学生的表达意愿,也是很多冲突发生的原因。
最典型的隐性冲突就是利益冲突,比如给导师打工、干私活,能否给予相应的劳务报酬;尤其涉及学生是否能按时毕业,矛盾和冲突会更容易发生。很多学生会直接说,我怎敢跟导师对着干,我只想顺利毕业。我记得有一个采访对象,他只是因为没按照老师的要求去听讲座,就被导师威胁是不是不想毕业了。
还有一类是观念或者经验层面的冲突。比如导师以「过来人」的经验要求自己,讲自己年轻的时候怎么努力留一线城市,说学生不努力,但学生会觉得不同代际竞争压力不同,现在「内卷」这么厉害,不是努力就能成功。
也有行为习惯方面的冲突。很多学生其实能够认同导师的学术理念,分歧点是方式。有一个采访对象和我说,导师布置一些任务或者否定他的建议时,会缺乏一些解释,直接一句话,「你执行就行,我不要你觉得。」这时候,他会不敢再和老师说,也会感到很困惑,为什么越长大反而越难和老师对话?
还有一个印象比较深的感受,至少有一类学生和我很像,从小在尊师重道的文化里成长起来,遇到冲突的时候,很少会认为老师有问题,指责老师,会归因于自己,怎么能和导师有冲突呢,为什么会这样,有一个很强的心理斗争过程。
往往越认同导师、重视求学的学生,越容易被唤起害怕情绪。其中一个采访对象是这么描述内心那种微妙的恐惧:「导师很用心在指导学生,我也很想学好,但是我比别人都怕他,怕他发火、失望,很多时候不会找他,跟他交流需要鼓起勇气。因此也造成误解,他认为我闭门造车,不能发现我中间出什么问题。」
周遭环境也在影响着学生的表达意愿。我遇到过很多学生,当他们主动跟同学或者家里人说的时候,经常得不到理解,对方可能觉得这是一件普通的小事,一句吐槽,但对于学生而言可能已经积压很久了。同一件事情,在不同人的视角下,落差真的特别大。这时候,他们就会觉得「说出来矫情,吞下去卡嗓子」。
另一个普遍的情况是学生的情绪困境。就像林老师刚才说的,导师处于强势位置,很难切身体会到学生心里的羞耻、卑微、惊惶不安和挫败无助,很多时候,还会直接向学生发泄不满、厌恶与无视。而学生只能是这些情绪的承受方,如果不是极端的情况,他们不会表露愤怒。
在现实生活里也是这样,身份与权力更高者就是会拥有更多的情绪特权。而弱势一方则会倾向用「不主动」去维持一种安全界限。尤其当导师没有主动释放沟通信号,营造包容的交往氛围时,缺乏安全心理感知的学生,往往会用沉默和回避来应对。
林杰:
「我感觉我就是别人家的导师」
研究导生冲突的这三年,我的心情一直很复杂,因为很多我身为导师的感受被确认了。那两年我越来越觉得,早年和学生那种亦师亦友的关系变了,主要是 「友」的部分流失了,更多时候像是如师如父。
可能研一还好,到了研二阶段,学生面对发表的压力、继续读博还是工作的压力,这种时候你还想和学生保持朋友的关系,真的很难。比方说当他们东西写不好,研究思路不对,我就很容易着急批评,所以慢慢的,我也发现学生对我的变化,从原来很亲近、很积极,转化到不亲近,甚至是用策略应对我的状态。
一旦遇到矛盾、摩擦,学生愿意当面锣、对面鼓的越来越少。当然,这里面也有北师大的文化影响,学生整体比较乖,我不知道「乖」这个词在他们看来是不是一个好词,但我执教这么多年,的确很少遇到学生怼老师的,哪怕当面争论,我不同意你观点,都很少见,更不要说公开的当面冲突。但是这样一来,师生关系就会疏远,会停滞,这些我都经历过。
导生冲突这个选题,最早也是业青提出来的。2020年10月,我们去外校开会,在出租车上,她讲起自己的观察,说和周围同学、朋友聊天,发现大家对师生的相处都有困扰,又都不太敢正面说。她问我,能不能做这个方向的研究。
我想,业青提出这个课题,可能也和这方面的经历有关。我记得当时看田野笔记,里面有学生提到:「导师在课堂和朋友圈时而比较亲切幽默,时而朋友般温和,时而颐指气使,变化大的时候很难适应。」我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
后来我意识到,人都是多面的,相处久了,不同事情、不同场合,我会变换不同的身份,我自己可能觉得切换得挺顺畅,但学生没办法接受我变得那么快,怎么昨天我还和风细雨的,今天就忽然暴风骤雨了。如果跟学生换一个位置,我也会觉得自己有时候面目可憎。
做完这个研究,我也会反思,自己在师生关系的处理上存在哪些问题,比如是不是要更多尊重学生选择的多元性,适当降低我的主观期待;后来遇到矛盾的时候,我会坦陈自己的不当,甚至向学生认错。但直到现在,我依旧觉得,研究做好了,未必实践也能做得好,大部分时候,我的感受是成就感与挫败感并存。
成就感是当有的学生能跟得上,或者跟你比较投缘,在你的影响下,成长很快,这时候作为老师自然会有成就感。挫败感是学生都有自己的想法,我能改变学生的地方微乎其微,有时候遇到学生的不理解,我也会很沮丧,有深深的无力感。
我经常跟他们讲,「我感觉我就是别人家的导师。」因为我的确发现,相比自己师门的学生,别的老师的学生更愿意主动来找我。刚才还有一个以前的毕业生来看我,他甚至都不是我们学部的学生,只上过我的一门通识课,但毕业了,还会记得回来看我。
这大概就是距离产生美。
刘业青:
「我开始原谅自己」
回过头看,提出这个选题,的确有我的困惑在。大概是研究生二年级,我忽然发现,很多事情都变了。
拿写论文来说,研一的时候,我只要完成课程论文、实现导师的想法,但到了研二,有论文发表的压力,我开始要把自己当成一个研究者,独立解决问题,直接和很多博后、青椒(青年教师)去竞争。对当时的我来说,是有挑战和难度的。
我在河南鹤壁出生、成长,从小到大都比较听话。本科阶段,我在华南师范大学读的教育管理专业,做过很多小调研,去支教做过农村留守儿童研究,很投入研究的过程,也觉得自己适合学术这条路。研究生考到北师大国际与比较教育研究院,算是转了专业,所以无论是经验还是知识层面,我都有从0到1的跨越过程。
导师对我的期待也变了。出错的时候,他以前可能会简单地批评,哪里需要改进,但那段时间,他会特别直接、锋利地指出来。有时候批评很难把握对人和对事的尺度,我一下子就会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安逸的学生,没有人会轻易原谅我。
包括刚才说人的多面性,我是有体会的。那段时间,有时候我会觉得老师待人很平等,像朋友一样,但遇到学术层面的摩擦,他又有很强的权威感,我在体验老师不同角色的转变之间,会遇到一些困难,不知道怎么沟通、合作。
不光是我自己。平时和室友、同学聊起来,导生关系是非常主要的话题之一,我会发现,许多人都遇到过类似的困扰。比如导师对学生的论文构思几乎完全否定;导师要做太多项目、课题,对自己的学术成长没有帮助。所以,那次和导师外出开会,我就提出想要研究导生冲突的想法,他也很支持。
后来,随着田野的深入,我接触到更多案例,也慢慢意识到,为什么老师说的那种亦师亦友的关系很难做到,因为「师」和「友」这两种身份,本身就存在权力势差。
当我们说导师更有权力时,它是一种多形态交织的权力,不仅有制度规定的法定权力,还有伦理道德权威、社会影响力等等。当导师习惯了在学生面前的高地位、尊敬待遇,日常交流中就很容易出现一些不对等的话语或情绪。田野里不少受访学生就和我提到,导师批评的语言有时会无所顾忌,上升到个性打压,或者给你的论文总结「几宗罪」,很形象化也很扎人。
现在想来,这个研究对我最大影响就是,我开始原谅自己了。最早碰到冲突,我会觉得,为什么总是我跟老师有冲突,别人就没有,是我不行吗?是我做得不够好吗?现在我会觉得,学生会犯错,导师也会犯错。很多时候,可能双方都是出于自以为的好意,反而产生了误解和分歧。
社会化方面,我也成长了很多。我一直生活在学校的环境里,对老师、学生这些身份会有一个刻板印象,会投射自己的期待。尤其在基础教育、大学本科时,师生关系相对松散,更容易感受到导师对学生的尊重关心、无私帮助。我对自己的定位也是一个初学者、初出茅庐的小辈,被带领被包容。
但到了研究生阶段,整体学术生态近似职场和微缩社会了,不再是纯粹以师生主体、偏重教育关系的「学校」。相比以前,师生交往会涉及更多面向,而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其实特别大,难免会有碰撞,经历了那段时间后,我会更加理解什么是一个真实的人,人的复杂性和多面性。
老师说,这个研究对他有影响,我能感受到。后来,当他意识到我在回避,会主动找我,和我解释当时说一些很重的话,内心是怎么想的,即使彼此还有认同分歧,但至少我对他有了更多的理解,更愿意妥协。另外,导师在指导论文的时候,也会更尊重和理解学生。
林杰:
「不良的师生关系可以致病」
导生冲突只是近年来师生关系问题的一个表现。更早之前,我和另一个博士生还做过师门文化的类型研究。那几年,关于研究生和导师关系异化的问题逐渐浮出水面,我的主要研究方向之一是组织理论,就想要从组织形态角度,研究师门对研究生学术发展的影响。
当时,我们给不同的师门文化分了四种类型:散养式师门、部落式师门、家庭式师门、科层式师门。
散养式师门很好理解,导师除了要求学生完成学位论文之外,对学生、对师门活动规定很少甚至不作任何要求,师生之间的交流仅限于必要的学术活动,师门成员各行其是,互动很少。
部落式师门,它的领导风格类似于民主集中制,导师就像是一个部落的长老,会充分考虑学生的意见之后做出最终决策,对学生也非常负责。
家庭式师门,就像一个大家庭,师门成员之间不仅是学术指导或学术伙伴关系,而且形成了非常亲密的私人关系。
最后一种是科层式师门。师生关系更像是一种等级鲜明的上下级关系,导师就像管理严格的老板,会制定一些不成文的规章制度。师门成员之间的关系较为疏远,多限于工作交流。
听上去,你可能会觉得散养式师门更好。而实际上,我们在调研中发现,四种师门都不能说绝对的好或者坏。从导生关系来讲,越自由、松散的师门,的确越少发生冲突和矛盾。人际关系就是这样,你们相处得越密集,交往暴露的面越多,摩擦的可能性越大。
但是,也会有散养型师门的研究生和我们表达不满。我记得有一个受访者是这么说的:「我这一年什么都没干,可能我比较倦怠,但我觉得是因为没有冲动和想法,也可能我之前这方面做得还是太少了,久而久之就会形成惰性,越来越不想钻进去。如果跟一个非常严肃的老师,你学不进去他逼着你学,很可能过上一段时间也会好点。」
所以,一方面,学生的需求是多种多样的,另一方面,和其他社会组织相比,师门的特殊性就在于,它遵循的不仅是理性逻辑,更是情感的逻辑。包括后来做导生冲突的研究,也会有学生和我们表达,「我和导师的关系里,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问题。」
那次做完师门研究回来,我就在想,我到底是哪种师门?我要塑造一种什么样的组织文化?我现在觉得,自由的精神还是最重要的,但是自由不是放任,尤其像学术的很多东西,你不能完全由着学生来,所以对我来说,这个问题就变成了,在自由和管束之间,怎么去做一个平衡。很多时候,这种平衡关系非常难。
刚才业青提到导生权力的不平等。其实做完导生冲突的研究后,我也会疑惑,为什么这几年出问题的师门越来越多?师门文化真的有毒吗?
我后来想到,师门文化,它其实跟中国传统的师父文化有很大关系,很强调「父亲」的角色,或者说「父权」,这里面就会存在天然的不平等,很容易出现人身依附的现象。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警惕师门的封闭性和导师把学生私有化的问题。
比如最近两起学生集体举报导师的新闻,严格意义上,它们都属于学术欺凌的范畴。我记得2020年,《仙人掌心理健康调查》做过迄今为止对学术场域欺凌现象的最大规模调查,超过1.3万名全球受访者中,37%的人表示在职业生涯中经历过职场骚扰或欺凌。
我也做过学术欺凌的研究。和职场欺凌不太一样,学术欺凌往往不是一个人欺凌另一个人,而是有旁观者、协助者、支持者。有些人可能比其他人更容易遭受欺凌,但如果没有环境支持,一些人偶尔为之的不文明行为不太可能演变成持续性的欺凌行为。
具体到这两起事件的处理,我是有质疑的地方的。拿北邮的事情举例,学生集体写了23页的控诉内容,这不是小事,对学生的发展和名誉来讲,是一种巨大的损失,那么,在他们不得不上网控诉之前,有没有尝试跟学院和学校相关部门沟通,他们是怎么处理的?
我还注意到一点。从新闻被爆出来到学校的处理结果通报,只隔了一天。从法律上来讲,这个人杀人了,也需要走法律程序,经过举证、调查、庭审,最后才走到审判结果。那么当学生控告导师,也应该有一个正当程序,核查事实。
同时,这个正当程序应该适当公开,让老师有申辩的机会,学生也可以提供更多的材料。哪怕最后依旧是同样的处理结果,至少有一个公平、公正的处理过程。对于学生、导师还是大众,都能起到警示的作用。
我记得2018年,武汉理工大学研究生陶崇园坠楼案发生后,教育部曾出台规定,要求「建立健全师德失范行为受理与调查处理机制,指定或设立专门组织负责,明确受理、调查、认定、处理、复核、监督等处理程序……」
从北邮的情况通报来看,的确成立了工作组,但是1天的时间就能调查完23页内容的全部事实吗?这也就是说,学校的快速处理很可能是为了应对舆论危机。
我不否认这个老师确实存在失德行为,但是学生控诉导师是很严肃的事情,23页的内容,不仅涉及学术不端、学术欺凌的问题,还有大量涉及日常指导行为的事实细节。我看完真的觉得细思极恐,就像业青刚才说的,导生关系作为一种特殊的社会关系,从老师和学生的视角看,会有不同面貌。我甚至会怀疑,我自己日常指导当中很多事情是不是也可能被列举成「罪状」?
所以,23页的控诉内容里,哪些是有悖教师伦理,哪些存在一定的争议,这一定需要经过事实甄别。一旦被社会舆论轻易裹挟,没有任何事实认定,就直接盖棺定论说这是一个「渣」导,对导师群体来说也不公平。
还有重要的一点是,学术欺凌根植于高等教育系统的组织文化与组织结构,对它的辨识与处理难度也远高于一般欺凌。我们不能仅把欺凌看作个体道德问题,也要看成组织问题和系统问题。我也想说一句,大学是不是应该将破除学术欺凌纳入组织学习,使得学术欺凌的隐性知识转化为显性知识,再由知而行,塑造竞争、公平的学术生态呢?
我们的研究里虽然没有碰到这种特别极端的案例,但说句实话,不极端的案例,结果也很让人痛心。我记得有一个硕士研究生,她的天资很好,但因为和导师的理念不合,双方都没有处理好,最终她彻底断了学术的念想。
美国心理学家埃里克森有一句话我印象很深,良好的师生关系可以「治」病,后来我还给这句话加过后半句:「不良的师生关系可以『致』病。」师生关系不是单方面的关系,无论对学生还是导师,关系出了问题,只能是两败俱伤。
刘业青:
「反抗的代价和求助的困境」
看到这两起举报事件,我没有很震惊,在学术圈,这类事情并不鲜见,尤其是理工科的「实验室文化」,科研任务重,大导下面还有小导,学生很容易变成被各方压榨的学术零工。
访谈的时候,有些学生碰到类似的情况,会偷偷跟学院的心理医生或者辅导员说,但最后大多只起到了疏导的作用,有的还会被反映给导师,至少在我了解的学校里,没有一个有相对完善的制度去保护学生的权益。其实如果制度健全,我相信这两起事件中的学生也不会走到破釜沉舟的地步。
我比较关注的一个点,是学生「集体」控告导师。我之前调研和听闻的案例中,一些导师并不是无差别地欺负所有学生,更有可能的情况是单独针对某一个或两个学生。这个时候,同门的其他同学很可能是不会帮这个学生的,甚至会劝TA忍一忍。
之前网上也有过很多报道,单个学生受到学术欺凌,最后基本是悲剧收场。我也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只有学生集体控告导师这样的极端事件,才能获得处理,单个学生,哪怕上网控诉,只要没有引发很大的舆论,就很难得到正义。所以我看到这两起事件的处理结果时,并不觉得开心,因为需要改变的空间还很大。
林老师刚才说,不健康的导生关系,最终会两败俱伤。但是从学生的角度,就像刚才提到的,很多隐性冲突之所以没有爆发出来,就是学生意识到如果和导师产生正面的冲突,有的导师会不给写推荐信,或者给学生「穿小鞋」。
这几年,硕士博士师生阶段,又很重视学术绩效,学生很需要和导师合作。我之前遇到过一些采访对象,本来要继续读博士,但跟了几年后,意识到导师是「渣」导,最后就退学了。
大部分时候,能够撑下去的学生,也经历过一定阶段的心理斗争,在亲人朋友的支持下,最终自洽、和解,变得「清醒」,形成自己的「尺子」。面对导师发脾气也好,要求学生做一些科研无关的事情也好,TA已经可以做到情绪免疫,不影响自己内心的评断,忍下去,做好手上的事情,尽可能不影响自己的生活,将冲突的影响最小化。
当然,学生在其中也有一定的能动性。比如有一些学生最后成功换了专业,或者换了导师。但在大部分情况下,这是不太可能的。国内当下的高校环境,换导师行为存在一定程度的污名化。大家会认为,至少是师生一方出了问题,你想换,其他老师未必敢收。我在田野里就遇到过一些学生,他们还没涉及换导师的状况,就会担心和别的老师关系太好,有失自己导师的面子。
另一方面,在现有的制度下,学生反抗的代价太大了。很多受访对象和我表达过,有时候导生关系还不如企业里的老板和下属的关系,至少在市场里,你可以跳槽、流动,但在导师负责制的师门里,你想要退学或者换导师,有些约等于自绝于专业所在的学术圈。
回到调研里,我还有一个感受,为什么一件普通的小事情,比如师生理念、性格上不和,或者说有利益冲突,这是每个人生活里都可能遇到的事情,但就是没有一个合理的解决办法,只能压着,导致很多不正常的情绪、行为后来都变得正常化,被很多人理所当然地接受下来,就像皇帝的新装那样。
有一些学生跟老师的关系其实达不到隐性冲突的标准。比如那些在外界看来已经很不符合教育关系的行为,帮老师跑腿干杂活,帮忙照顾家人,他们会觉得是正常甚至是可以接受的,并不会因此跟导师不合,不愿意跟导师合作,也不会有内心的纠结。他们好像接受了这样的现实,接受了和导师就是这样一种依附性的关系。某种程度上,我会觉得,这是导生关系异化里更为极致的版本。
回过头来,我觉得我现在能跟林老师维持良好的师生关系,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可沟通性。对于导生关系来说,沟通是信任的基础。有了信任之后,再遇到一些小摩擦,双方的耐受力和容忍度会提高,不会因为一句话,一个想法不同,就上升到很严重的层面上。
林杰:
「理想的导生关系是彼此成全」
今天的导生关系,和我读书时候相比,真的变了。
我是上世纪90年代读的硕士和博士。我和身边的同学、朋友,都没有经历过导生冲突,或者觉得,导师把我工具化了。那个时候,无论是大学的管理、氛围,还是师门文化,都要比现在宽松很多。
哪怕我刚当上导师的时候,每年评估,只要汇报上了几门课,发了几篇论文,就可以了。当时没有C刊制度,没有分级,也没有规定一个教授要发多少篇论文。在那样一种时代背景下,更多的是放养型的导生关系,师生之间没有那么多学术合作,冲突也会比较少。
但这十几年来,高等教育的市场化,重视大学的评估和排名,审计主义与管理主义的盛行,研究生培养与评价模式转向指标与论文取向,所有教育原本应该被保留的「空间」被各种量化的数据所侵占、填满。不仅学生没有自由,导师也没有自由。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以前我一年的论文发表任务只有一篇。但现在一年的论文发表任务翻倍还多,再加上其他的考核压力,凭个人的能力、精力和时间,是不可能把所有的活都干完的,只能依赖学生完成一些硬性任务。
自下而上的学生需求被自上而下的制度要求禁锢,导师也很容易沦为外部压制的直接转嫁者。所谓的「卷」,最后都会转嫁到导生关系上。
我在论文里也写过,学术生态的恶化、教育理念的失落、导生关系的异化,都体现了文化引发的高期望在实现中遇到结构性障碍。大学作为社会的微缩场域,导生共同面对现代理性的压制。自由自主的话语观念在现代社会中看似占据主导地位,却始终存在一种由资本和知识等形式扩张的外在压制作为霸权束缚。
在我的教育理念里,我一直不想因为自己的科研压力去绑架师生关系。但是这几年,我开始思考导生关系的异化,这可能说明我也变了。我刚才还和来看我的毕业生说,以前自觉是很有人文精神的一个人,这些年我逐渐地堕落为社会科学工作者。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学生的要求,越来越强调理性和逻辑,这让我对学生抓得越来越紧。
你问我,面对这样的情况,有什么样的解法?我觉得没有完美的解法,这不是简单的导师出了问题,而是制度环境的问题。我们在研究里也发现,学术压力小的学校,以及放养式导生关系中隐性冲突程度低,任务传导与互动少,冲突发生概率自然就会低。
有一本叫作《慢教授》的书,里面有一段话我印象很深:「科研之运作并非如同一台机器;研究有它自身的节奏,其中就包括暂停稍息,也要经历些看似没什么生产力的阶段。慢下来,就能让我们摆脱对年度工作总结的恐惧,转而思考,长远看来到底什么才是可持续的。更何况,可持续的意义,不只体现在我们的个体身上,还能扩展成群体的智识探索的活上。」
就像作者说的那样,只有重新营造一个自由、宽松的环境,回归以人为本的教育本质,我们才能从根本上去除导生关系的异化,也只有学术生态好了,不良的师生关系和导生的恶性冲突才能被彻底根除。
我记得北大博士毕业后,有一年回去看导师,我问他,为什么在我们读书的时候,您不多管我们一些?他说,你们不需要管。这是让我非常意外的一句话。那时我才理解,老师的自由之风气是怎么来的。
现在,随着恢复高考后那一代老教师的退休,新的高校教师的代际文化已经形成了,也就是大家所说的「内卷性」文化。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去抵挡,因为不可能外部环境风云变幻,我们师门内还能从容行事,只做我们想做的事。
回到导师这个身份,这几年,我也打破了原来我有点自以为是的理想主义魔咒。以前,我真的希望我的学生能继承我的衣钵,培养一两个得意门生。但是做导师这二十年,我发现,人能改变的事情真的不多。每一届学生毕业,我都会总结经验,后来发现,哪怕你带过100个学生,当再面对一个新生时,所有的经验还是会失灵,因为每个人都不一样。所以因材施教,真正难的不是「施教」,而是「因材」。
所以说到最后,我认为在现有的环境里,理想的导生关系,大概就是这四个字:彼此成全。无论毕业之后,他们是继续从事学术,还是转行,只要开心自在,成为自己想成为的样子。否则,我们接受那么多高等教育,甚至读完博士之后,依旧很痛苦,依旧觉得生活在别处,那还有什么意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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